看见听见了吗?
文 / 于 山
剑桥的秋日如期而至,今年是个热春、凉夏后的暖秋,十月即将结束,还能短袖在外边骑车、走动,着实是不寻常的一年。
那年九月三十日初到剑桥,此后每年的秋日,我都会情不自禁地驻足留恋这片土地的样子。
法律系附近不知道多大年纪的马褂木半身直立悠扬着黄绿镶嵌的小褂子,半身匍匐在地表,像极了殷勤,让人能足够近距离俯视地欣赏到它的美——视觉的一场盛宴。
半身直立的马褂木,剑桥大学西奇威克区 - 于 山摄
法国梧桐满树叶子掉落时散发的特殊气息,三三两两的学生,踩着满地落叶,沙沙声响——嗅觉和听觉的一次共同温习。
西剑桥 - 于 山摄
马栗(欧洲七叶树)依然硕大挺立,叮玲铛啷好多果子如期坠落,可千万别把这些当板栗呦!是马栗,有微毒。刚刚到剑桥的那年我就发现这树的叶子会在自然秋落之前就焦黄,像被烧烤过了似的,看着让人怪担忧的。后来,我听说这是一种病,整个国家范围都有,不知道怎么治。十六年过去了,每年秋天我都在看七叶树那本不该如此焦黄的叶子,如今树还在长,树下依旧有捡着马栗果的喜乐,男女老幼,不分人种。银杏、柳树、欧亚槭、榆树、橡木、白桦树、樱桃树……像是说好了似的在这个季节错开着变色,落叶,从亮黄到深红,加上尚存的一抹绿色,绝美地装点着整个世界,静无声。而红豆杉呀,松木呀则担当起常青到老,从不敷衍!
十一年前为纪念父亲种下的一棵小树,已经好几年都结出满枝丫的木梨了,黄绿色的果子,附着一层浅浅的绒毛,没有固定的形态,每一个都长着它们自己的个性,似乎一点都没有在乎其它兄弟姐妹的样子。和孩子们一起去采摘,小手托着一个个果子,充满惊叹和满足——秋日无以伦比的幸福。背着果子回家,轻轻地排放在大盘里,整个屋子都散发着慢慢成熟的果香,耐心地等待着更多的黄色色素取代着果皮的绿色,终究抓住某天的空闲,去皮、去核,切切切地成一块块小小的果肉丁,装满一锅,加水、加糖、加柠檬,慢火炖上,静静地等待果肉从乳酪黄色华丽地转成浅赭红色,同时激发出木梨酱特有的香味。一个十岁和一个七岁的小孩,必定是会和他们的母亲小时候一样,在外婆外公做美食的同时咿咿呀呀地想办法品尝个够,弄得满小手都是果酱,顾不得小鼻头上也黏了一撮——儿时的记忆,味觉的再一次练习。
木梨去皮- 于 山摄
木梨木梨切切切- 于 山摄
在果酱罐子上贴上标签,写上“木梨酱 * 2024.10 * 秋安”,多么想和国内的亲人朋友们也分享一份啊!
木梨酱 * 2024.10 * 秋安- 于 山摄
今年秋天的我,不同寻常地感到:在人与人之间周旋着,并没有比以往做更多的事实,却感到有些筋疲力尽,感到自己没有了时间和空间再在这个秋日去驻足停留。不论是步行还是骑车,路过的匆匆忙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走向哪里,只有心里对一树秋的仓促感叹一闪而过罢了。偶尔的思考:的确是我变老了吗?更加成熟了?还是也终于学着变得精于世故了呢?如果是这样,这难道不是我经常收到的反馈而想努力改进的吗?不精于世故,不够成熟,看着总像个学生样……这难道是我达到了又一个新目标,长进了,让自己变得更好了吗?
剑桥格兰芝路秋叶- 于 山摄
从习惯了不常联系的亲人那里,对于突然收到的消息会有些复杂情绪,欣喜和期待夹杂着些许畏惧和担忧。我想在国内的亲人朋友那里,大概有等同感受——我们的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在英格兰的一个傍晚时分,我收到了哥哥的消息:大姑父走了,很安详,90岁,当天早上还在下棋……你心意到就好了,我帮你们多拜拜……历史以来,只有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才能把这样的消息悄悄地映在电子屏幕上,让隔着大洋的彼岸亲人也能几乎同步吧?除了一个“乒”那样的音,和一个红点点通知过消息的抵达,就再没有其它痕迹了,如果没电了,一切就没有发生,一切就不存在。
剑桥格兰芝路秋叶- 于 山摄
记得小时候的山里人,家里喜庆的和悲伤的大事,都得大人们徒步,或者有条件的话就骑着自行车去奔走相告。远远地看着一个亲人来,远远地你就知道有事。几句寒暄,简单的话语把事情说清楚了,你还在琢磨着这消息的涵义,目送亲人的音容笑貌远远地离去,一个喝了半截的茶杯,和一丝尘土味儿的余留——见过了面的亲情,完全不一样。
剑桥罗宾森学院秋叶- 于 山摄
大姑父,文质彬彬,笑容可掬,在我这里,他没有过生气,没有过责备小孩和晚辈们的样子。两个儿子,我的两个堂兄,也是说话之间温文尔雅,这在一个山村小孩心里,那可是很高级的样子。在我这个年幼了将近半个世纪的晚辈眼里,大姑父的生活里似乎没有过苦难,从来都只有照顾着我们的样子。
大姑父
过年的时候,大姑妈一家四口必定会到山里拜访奶奶和其他亲人。我呢在长到有记忆的时候,开始隐隐地感到,城里的亲戚们每次过年都会以压岁钱的方式在经济上“救济”我们住在山里如此贫困的一家。这样的心里感悟我从来都不知道是否正确,也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起,总是会让我在收到压岁钱的时候伴随着一种“抵触”,这样的情绪到了我的青春期,变得越加厉害,似乎心里面有个兔子,会蹦跶着停不下来,甚至让我变得暴躁。那一年,大姑父笑眯眯地给我压岁钱,小学还没有毕业的我穿着一件母亲在旧衣摊淘来的绿色外衣,一溜烟跑走了,没想到大姑父在后面追,而且几脚就真的追上我了!硬是把压岁钱塞了过来,有点喘着气、脸颊泛红的姑父,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剑桥大学法律系秋叶- 于 山摄
在我还是个大学生的时候,我的爸爸生病了,不久后我的妈妈也生病了,都很严重。爸爸出院后的一段时间住在大姑父大姑妈家休养,城市里小小的一个两室户,打理得井井有条,充满温馨。大姑父跑遍了湖州的菜市场,为的是给我爸买想吃的芦笋。姑父姑妈带着我的爸爸妈妈去拍婚纱艺术照,我的爸爸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结,他还是那么臭美却腼腆,我的妈妈在乳白色的婚纱里,顶着满头和她年纪不匹配的银发,笑得依旧大方而爽朗。这些照片是夫妻二十七年,是父母亲此生留下的幸福瞬间,是我一直珍视的无价之宝,跟着我翻山越岭,漂洋过海。
剑桥格兰芝路秋叶- 于 山摄
病况日下,父亲在我回上海以后要求叔叔办出院手续,他决定回家了。大姑妈和大姑父陪同到山里照顾我的爸爸,恩情至极,小山此生感激不尽。爸爸走了,在妈妈去世两个月以后。大伯和了水泥粉,做了一块水泥板当墓碑,用金属的泥水刀把表面抹得平平整整,大姑父捡了一截竹枝,在湿的水泥板上写下了我爸爸和妈妈的大名,底下还有小字,两个孩子的小名尽孝敬上,和那天的日期。十九年过去了,那块由亲人们一起制作的墓碑还在,那个小小的坟墓还是当初的那个样子,我心里的失去双亲的伤痛和对其他亲人们的感激也一样,没有模糊。
剑桥某学校学生制作的樱桃树秋叶金鱼- 于 山摄
没有细心感受过的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不知道即将到来的冬天会是怎个模样。却悠悠地倒流,回荡起那个夏日的晴天,站在拱桥上的对话:“桥呢?桥在哪里?!”
在这个中文名叫“剑桥”的地方生活了十六年,对于华人询问这个问题我已习以为常。可那个站在桥顶的女生,那样的口气,询问着那个我估摸是带着她来度假的男生,就着那个夏日的阳光灿烂,在拱桥桥顶显得那么凸出。骑车路过,飞快地俯冲下桥,我耳边的回响却久久不灭。
桥呢?你看见了吗?桥在哪里?这样的发问,你听见了吗?人呢?你曾看见、听见了吗?你将来还会看见、听见他们吗?如果这个人,你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了,她还会在吗?
“桥呢?”
“人呢?”
“在哪里?”
“你看见听见了吗?”
【作者简介】于 山,浙北山里人,剑桥大学病理系病毒学博士,从事实验室病毒研究十余年。2011-2014年供职于“诺奖工厂”(英国医学协会分子生物学研究所 Medical Research Council,Laboratory of Molecular Biology-LMB),其中一项科研工作被遴选于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在2013年参加的LMB新大楼剪彩访问中展示。2014年离开LMB做全职妈妈,2020-2021年供职于英国灯塔实验室和剑桥大学新冠疫情一线。停职科研近十年,现任剑桥大学英国皇家基金全额资助研究员,致力于由病毒感染引起新生儿疾病的分子机理研究。得空喜爱码字,热爱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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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剑河风》 - 中国视角, 剑桥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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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刊号:Jian He Feng/River Cam Breeze ISSN 1742-3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