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如山
文 / 于 山
时至今日,我失去了父亲整整十九年。
“父亲”一词在我老家有很多种方言叫法,我母亲叫我外公“diā diā”,我叫我父亲“bā bā”,还有叫“阿 bè”、爷老头子的。自2003年暑假父亲生病以后,“bā bā”这样的音,我再也不敢轻易发,一说就会落泪。
因为不会说话,但想对爸爸表达自己的意思,有一次我决定写,把让他不要担心的话,鼓励他好好养病的话,和如何可以乐观地看“生病”这件事的话……都写在纸上,那我就不需要说了。我写了,还是没有说,没有顾及小学没有毕业的“bā bā”是否看得懂。或许对于他来说,给他一纸写满字这个动作本身就已经都懂了。
十九年,依佛教,或许我的“bā bā”投胎转世已长成了一个英俊小伙,上了大学,自然科学专业,或者是在工程、计算机系也有可能。心里盘算着毕业后去一个安静一点的地方找一所学校教书,可以教物理,或者化学,数学也好。只需要平心静气地教就行,从来都不需要发脾气。若是气了,那就鼻子一哼,火就没了。
把前世没上过的学都上了,把前世自学的知识,向山村邻居绘声绘色地讲:雨不是天宫的水,是地上的水蒸发后的水蒸气变成了云,又形成了雨,落下来……村民半信半疑——不知道那所学校的学生以后也会不会对一个老师一如既往、安安静静地讲的东西半信半疑呢?
人去楼空的芳山老家
记得小时候,生气了、受委屈,或者是难为情了的时候,我都不会叫“bā bā”,干脆就省略语言,用其他方式代替:天天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一家人之间,一个动作、体态,一个出气、进气的细节,就可以说明问题。我爸就是那样一个不会说话的人,在他心里大概是啥事都不用说出来的,意会意会就行了,语言那是多余的,而且多了就烦了,多了就失去了他的浪漫了……而我姆妈,生于另一个端点,啥事都得拿出来说一说,不说就郁闷,就不清楚了,没话了就失去了她的浪漫……父亲娶了如此一个母亲,生活的鸡毛蒜皮都成了水深火热的争吵,“水火不容”大概是对他俩大部分关系的最好形容。
所以我的记忆中,没有很多父亲的话。印象最深的是我顶着文科差的背景在高考中超长发挥,即将去上海念大学之前,叔叔来帮忙庆祝。姆妈做了很多我喜欢的菜,在饭桌上,“bā bā”一如既往笑眯眯地对我说:“这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意味深长。我的思维在脑瓜子里嘎然停下,似乎在暗无天日的复习、考试当中,高考意味的是一个“结束”,而父亲却说才刚刚开始!这是什么样的一个开始?我不知道,也不知道怎么问,只是一个眼神对他“说”:女儿听到了,记住了。
去上海的那天早晨,是9月5日,“bā bā”穿上了他平时不会穿的衬衣,开着自己修好的手扶拖拉机,把我送到村头的大马路上,挥挥手告别了。上了大学,我明白了什么是那个“开始”,也明白了家里的收入和大都市是两个世界,不能相提并论。我给自己布置了很多“任务”,主要包括学业上的和经济上的。期末考试结束,回到家里,经常已是“虚脱”状态。暑假的大热天,父母亲依旧得下地干活,而我却会天天好吃懒做,无所事事,也不出门,只是偶尔会去野外寻找一些野菜改善伙食,整个就是完全放空和放纵。看着“bā bā”汗流浃背地背着锄头从地里回来,我有羞耻感,却没有行动。我明白他看着我那个样子,有不满意和担忧,大概是思考了三天才给我的一句简单的询问:我是否应该看一些书?会被我一个类似青春期的眼神完全打闷。“bā bā”只会早早地做好早餐粥,再回家做午饭……不再问我了。
山村里的体力活,天天干。你能常年天天去健身房吗?那会是怎么样的效果?和健身房一样的是拥有很多健硕的肌肉,不一样的是,古铜色皮肤。就是那么健壮的一个父亲,生病后变得那么瘦弱……女儿的心犹如被山压住,喘不过气来。
二十出头的年纪,多么稚嫩?失去母亲以后,几乎没有缝隙地转向全力照顾“bā bā”。虽然闷声不响,但我也有脾气。突然发现,那时候的爸爸开始说话了,说的全是责怪妈妈的话。我现在才明白,那是他在哀悼妻子。而当时的我无法接受!向病床上的“bā bā”暴跳如雷了一番,其实也就几秒钟的时间,却给我埋下了此生的遗憾。
那么地伤心自责自己为什么会那样对住院的爸爸说话,几次都想弥补和道歉,都说不出来,不好意思开口说。爸爸在老家的床上,弥留之时,已经不能再看我写的信了……我只能等着别人都去吃饭的时候,要求陪着爸爸,终于轻轻地对他说:“bā bā”对不起,我不是一个好女儿……爸爸,却神奇地醒了过来,开始说话:看病花了二十几万了,我已经很知足了。等亲戚们都回来以后,爸爸又醒过来了,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父亲用那样的语气召集大家的注意,他挨个问大家,让大家说他的女儿是不是个好女儿,让我听。我心里泣不成声,却没有眼泪。
那是我听到的“bā bā”给我说的最后的话。
“bā bā”的窗
他为我埋在地底下的酒,没能等到我出嫁。我知道,“bā bā”不好意思告诉别人说那是他的“女儿红”。当时的“bā bā”已经在两个月前失去了妻子,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她会插嘴告诉别人他是什么意思……所以,即使是生命的尽头,他的一切依然尽在不言中。父爱如山,化作了一坛埋在地下的米酒,在葬礼上倒在碗里,分给大家。明白那是什么的人,只有我一个。父爱如山,山塌了,我虚弱地接不住一石一沙,甚至一点点尘埃……飘飘渺渺地似乎要和山崩地裂中的生命一样灰飞烟灭去了。
如今,我依旧念想当年“bā bā”亲手开山辟地栽的满山梨树,在春天他带我去看洁白的梨花,一大片一大片地偎依在山峦间,在秋天他收获的最好的梨子会给我带去上海。那是爸爸给我的,一个童话世界——超过一整座山的童话。为造这个美丽的童话,“bā bā”从给曾经的战友市长写信开始,起早摸黑,勤勤恳恳地耕作,那种体力上辛苦的程度我想我是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当远远地飘来女儿的成绩单,他脸上的笑眯眯会变成酒窝笑,干活都更有劲了呢!
父爱如山,是一座沉稳的大山,一直在那里,在我心里。
“bā bā,想你。”
2010老家父亲的退伍军人日历和儿女们的奖状墙
于 山
英国剑桥 2024年4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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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于山,浙北山里人,剑桥大学病理系博士,从事实验室病毒研究十余年,曾以研究员身份供职于“诺奖工厂”(英国医学协会分子生物学研究所 Medical Research Council,Laboratory of Molecular Biology-LMB),2014年离开LMB做全职妈妈,停职科研近十年。2020-2021年曾供职于英国灯塔实验室和剑桥大学新冠疫情一线。现任剑桥大学英国皇家基金资助研究员,得空喜爱码字,热爱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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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 宇 图片: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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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际刊号:Jian He Feng/River Cam Breeze ISSN 1742-37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