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必须乞求每一个人。）
这是他对我有了好感和信任后，告诉我这个行道的真谛。我敢说，他肯定不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名字，也肯定没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但是他却说出了跟陀思妥耶夫斯基一模一样的话，这句话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书中。
他坐在伦敦中心区斯隆广场和国王路连接处的大街旁，眼巴巴地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
“请问能帮我几个零钱吗？” 很久没剪指甲的手向前伸出，脚前放着一个旧帽子，里边有些硬币。
我看他样子生动，神态真诚，想到自己贫困的时候，不禁动了恻隐之心。那天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坐在旁边跟他聊聊。我问能帮他做什么，他告诉我，这个样子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他不愿意这样，希望能重新开始，听说威尔士的卡迪夫有一个机构，专门帮助像他这样的人重新开始，他要去，只是没有钱买一张火车票。说着，两个眼圈儿都红了。我把身上的零钱都给了他，并且说我是个画画的，想给他画张画。他告诉我他也曾经有理想，有希望，后来种种原因，家庭的、社会的、个人的，他失去了一切，没有了家，没有了工作，也没有了朋友，什么都没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有多少是真的，但一定是我的认真倾听打动了他，临走时我让他说说乞丐这个行当的要点，他一只眼睛眯起一半，说了上边那句话，你必须乞求每一个人。
这是那天最大的收获，因为他洞悉这个行业，说出了一个生存的真理。作为乞丐，你不知道谁是施舍者。常见衣冠楚楚的经理老板，穿着高雅华贵的太太小姐，遇到这样的人连眼珠都不会转一下，以同样频率的步子走过，反倒是普通人、旅游者、小孩儿，会走上前去，往旧帽子里扔几个钱。
一段时间后，我碰巧又路过那个地方，他仍然坐在那儿，跟过路人做着同样的事，讲述同样的故事，看来是没有去威尔士。后来的那张画，他的两只眼睛，一只真诚，一只有点狡诈。顾恺之说，画的传神都在眼睛中。
我想起地方政府选举之前，几个党的竞选人挨家挨户敲门，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问长问短，然后讲述该党的主要政策，大多是福利、税收、治安等等牵动人心的方面，然后请你投他一票。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他都必须显示出是国计民生最好的关怀者，得人心者的天下嘛！再往大想一层，美国总统，英国首相，都一样。“投我一票，我要减税！投我一票，增加福利！投我一票，我会改善就业、医疗、教育、治安……”
都一样，不是吗？职业不同，性质一样，你要想成功，就必须放下身段，求每一个人，求所有的人，这叫什么呢？专业状态。
我遇到过另一个乞丐，那是很多年前，我刚来到英国不久，除了一卷画，两只手，一无所有，必须抓住各种机会挣钱保证生存，才能奢求发展。一次受邀参加了伦敦西南部的一个艺术节，偌大的公园里，唱歌的、跳舞的、吹玻璃瓶的、画画的、杂耍的、卖美食小吃的，五花八门，什么都有。这样的活动是人们花零钱的时候，但是我知道积少也可以成多。我很快看清了形势，开始写写画画些小玩意儿，贺卡呀、花草小动物啦、小礼品呀、座右铭啊，还有写英国人的中文名加上象形文的星座属相啦，人家花几个零钱买个高兴，至少自己还是个练字的机会，很快面前就排起了队。那天挣了不少，两个裤兜装得满满的，二三百不止。一英镑的老硬币，金光闪闪，拿在手里像一块金子，特别有真钱的感觉。晚上艺术节散了，我勒紧皮带，不然裤子会坠掉，拉着装文房四宝的小车走进地铁，心里高兴，默默给自己许愿，今天碰到穷苦人我肯定帮忙。正好见一个乞丐从站台远处走过来，年轻，衣冠不整，有点脏，右手齐胸，一探一探向人要钱。我伸手在裤兜里捏了两三个一英镑的金块儿准备给他。他走到离我很近的地方停住，眼睛打量我从上到下，又从下到上，然后下巴一扬，转头走向别人。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一股火，“这个王八蛋还看不起我！” 接下来第二个反应是有点可怜他，“没要着钱吧！” 大概从来也没有人准备给他这么多钱。然后，我就想琢磨其中的道理，想想就明白了，这叫什么呢？业余状态。
这两个乞丐经常会在脑子里盘旋。
近些年每届的硕士毕业生常会来和我请教和商讨下一步如何开始，怎样创业，我会跟他们商量两个要点：第一是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第二是明确应该怎么去做。一个是目的，一个是行动。
【作者介绍】曲磊磊，北京人，出生于黑龙江，曲波、刘波夫妇的三儿子，由于家学渊源，于文、史、哲、医均有涉猎，8岁开始学习书法、绘画。1980年夏天与马德升、黄锐、钟阿城等人创办星星画社。1985年赴伦敦。1999年被推举为英国中国书画家会会长、全英中国人协会副会长、英国中国艺术基金会理事。作品多次在国际间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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