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还沉浸在读童话的年纪时,妈妈给我买了一套名为“吸墨鬼”系列的童话书。书里的主角是个因罹患肝病而丧失吸血功能的吸墨鬼,他靠在老旧书店吸食墨汁为生。每当一本厚厚的旧书被翻开,这只吸墨鬼就偷偷从口袋里掏出一根吸管插入书页,随着辛辣刺激的墨汁流入他干渴的喉咙,书里跌宕起伏的情节也如闪电般进入他的大脑,他那苍白干枯的脸上被涂上红晕,重新焕发生命的色彩。
幼时的我对这个故事极为痴迷。我学着那只吸墨鬼的样子把一根“娃哈哈”的吸管插入正在读的故事,一边贪婪地阅读,一边用力地吮吸字里行间游走的字符和标点。很可惜,我到底不是正宗吸墨鬼,无法品尝到柳林风声里蛤蟆先生购买汽车四处炫耀的得意,也无法和爱丽丝一起参加疯帽子的茶话会,更没办法体验“错别字”和“翻译错误”的字词落入口中的惊悚感。我吸入的只有带着新鲜油墨味道的空气,可是那时的我却志得意满,认为自己真真切切吃到了“精神粮食”,连肚子似乎都饱了三分。吸墨鬼会因为无法吸食到墨汁而干渴难耐,尽管我的喉咙没有遭受煎熬的干渴,但是这种“渴”的印象却被栽植进了我的心里。我开始习惯阅读,习惯去想象与故事里的主人公同呼吸共命运,于是我一次次地成为了加勒比海上叱咤风云的海盗,成为了皮皮鲁和鲁西西最好的朋友,成为了乡下老鼠、没有心的稻草人、尼摩船长最忠诚的船员……
长大一点后,我开始跟在妈妈屁股后面穿梭于偌大的市图书馆。每周一次,还旧书、挑新书、借新书,雷打不动。妈妈用借书卡在自动还书机前操作的姿势非常娴熟,光顾一排排书架翻看查找的样子像个严肃的老学究。我感觉自己身处于富丽堂皇的宫殿,琳琅满目的书架都变得雕梁画栋,这一切令人激动不已。周围人或驻足挑选,或埋首书页沉思,我看到穿着校服的学生,夹着公文包的上班族,优雅知性的大姐姐……或许他们之中就藏着一个用黑风衣遮掩面容的“吸墨鬼”,趁大家不备之时迅速从怀里掏出一根吸管,默默吸干书页里的内容,留下一纸空白,吓坏次日前来整理的图书管理员。每每想到这儿,本就愉快新奇的借书之旅更是镀上了一层奇幻的色彩。
后来我习惯一个人徜徉于城市大街小巷的旧书店与图书馆,更多浩瀚壮丽的故事涌入我的脑海,它们挑拨我的神经、壮阔我的胸膛,仿佛我一生也无法涉过的深水。我知道自己没办法再像小时候一样,仅凭着一根塑料吸管的想象就能一个猛子扎入书籍的世界,心甘情愿成为吸墨鬼的同类。现在的我有更多的顾虑和欲求,读书也增添了几分功利。什么样的文章读多了能显示“品位”、什么样的体裁更易博眼球、什么样的文笔适合大场面,这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只能关起门来偷偷对自己讲。偶尔我也参加学校的读书活动,在老师和同学面前煞有介事地背诵波德莱尔的诗或《红楼梦》里十二钗的判词,看到欣赏赞许的目光洒落下来,心里像柠檬水一样咕噜噜地冒起气泡。青春期的阅读泛着虚浮的浪花,我拼命舞弄自己的羽毛,渴望着周遭蜂拥而来的认同。我用名家标榜人格,用二级经验代替直言,却逐渐偏离了最初对阅读纯一无杂的热爱,变得务虚不务实。如果那时的我变成了吸墨鬼,恐怕连吸到嘴里的墨汁都会变成酸涩难言的味道吧。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书籍并不是孔雀艳丽的尾巴,而是通向世界的导管。成年人的生活不再是一纸工整对仗的骈文,也不再需要拼命为其增添华丽的辞藻,它变成了一张密密麻麻亟待解决的清单,只有黑白点缀其中。从前的我只需想象饥饿的感觉,用形而上的痛苦升华情绪,而真正面临金钱的困顿、就业的迷茫时,才发觉曾经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时光,原来是一种珍贵的奢侈。我重新捡起了书籍,不再是把它们当成炫耀的羽冠,而是将其视为暗夜的灯塔,如饥似渴地期待被它的温暖光芒沐浴。这种饥渴不仅笼罩精神,也落实到了肉体,书终于成为了构筑我血肉之躯的一部分。我好像变成了一只地道的“吸墨鬼”,每日在大街小巷掩饰自己的行踪,只为走入一家僻静的书店尽情吸收书籍的生命力。又一次捧起了史铁生的《病隙碎笔》,四十八载生命的重量扑面而来,看到“人生不可以逃避苦难,亦不可放弃希望——恰是在这样的意义上,上帝存在。命运并不受贿,但希望与你同在”时,眼泪终于如愿以偿掉下来。我的思绪又飘回读书时代泛着昏黄灯光的小书桌,一双手在桌洞内偷偷翻看着三毛的作品,乐不可支。记得她说“岁月极美,在于其必然的流逝”,那时只觉得心头朦朦胧胧伤感,如今看来却体察到其中的释然和洒脱。岁月与我共流逝,而书却不会,它们是我抵达“不朽”的唯一渡口。米兰·昆德拉写过,“世界上本就有大的不朽和小的不朽,大的不朽是世人对你言必称名,而小的不朽,不过是爱你的人仍然记得你”。怪不得吸墨鬼要拿墨汁替代血液,或许它也希望体内来自中世纪的古老回音,能随着奔涌向前的墨海继续翻腾吧。
如今,我不仅读书,也开始尝试创作。从小到大喝了许多墨汁,该看看肚子里的墨水能否勾勒出一个新世界了。“沙沙”,笔尖在纸上舞蹈,有如雨林簌簌生长的声音。小时候的我用一根吸管连接了现实与梦幻的世界,成年后的我用一根笔杆横渡了时间与空间的长河。以前一直不明白被吸墨鬼喝掉的墨汁都去了哪儿,几日前熬夜写作到晨光破晓,疲累地从稿纸间抬起头,恰被初升的日光照耀,霎时间天地磅礴。我突然意识到,那些墨汁早已化作了血肉,在我体内生生不息地流淌和生长,哺育着我对世界的渴求,如同来自天上的黄河之水,最后回归海的汹涌波涛。
再过五十年,我会变成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那时候城市里的图书馆或许已经濒临绝迹了,大家都习惯用电子产品阅读。无所谓,固执如我,依然会穿着一袭黑袍走到离家最近的老图书馆,从怀里掏出一根白色的吸管交到身旁一个小孩子的手上,看着他睁大好奇的眼睛,我会神秘地微笑,告诉他,是时候和我这个老人家一起尝尝这本书啦。
来源:《阅读时代》2024年第11期
作者:辛宗琳
编辑: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