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雨悄然而至,伴着微风,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棂,如梵音,如小夜曲,清脆悦耳,一时间滤去了世间的嘈杂。我的心格外宁静,就想找本书读,找本与这宁静契合的书,细细去读。
于是,我从书架上翻出了两本久违的书。
这是两本包着书衣的书。我的书很少包书衣,没有珍籍,自己未必读得完,别人也未必读,何必费事多此一举。翻开泛黄的书衣,是一套《孙犁文集》。扉页上端,赫然有孙犁先生亲笔书写的两行娟秀的钢笔字:
建斌同志指正
孙犁一九八四年七月
眼前顿时一亮,一件青葱岁月时做的莽撞事浮现心头。
20世纪80年代,我国刚刚打开通向世界的门窗,“欧风美雨”呼啸而至,荡涤了积存已久的陈腐之气,让人耳目一新。同时,也裹挟着大量灰尘杂物,把人弄得眼花缭乱、头晕目眩。有一天,极为偶然地在哪本书中翻到了孙犁先生的名篇《荷花淀》,因为曾经读过,只是随意翻翻,不想却被拽了进去。之前读时觉得平淡无奇,既无动人情节,也无惊人之语,印象寡淡。此时细细读来,感觉如同一条小溪,不疾不徐,潺潺流淌进干渴焦躁的心田,那么滋润,那么熨帖。这篇著名的小说很短,感觉像散文,更像诗,鲜活的文字欢蹦乱跳地扑入心怀。我试着把一段话按诗的形制做了排列:
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
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
她有时望望淀里
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
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
风吹过来
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
这不是诗的语言吗?多么清新隽永,诗意盎然。读着这样的文字,让人觉得意蕴无穷,余音缭绕,如孔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又似久食糠菜,一旦逮着机会吃了一口肥肉,勾出馋虫,再想吃却没了,那滋味岂是难受两字了得。
于是,我四处搜寻孙犁先生的书。因身处偏僻的乡下中学,所教毕业班教学任务繁重,竟很难觅得,只借到了一本薄薄的《铁木前传》。该书所写背景即为我的家乡河北安国,家乡事,家乡话,家乡情,娓娓道来,亲切感人。我一连看了几遍,许多段落都可以背诵,仍爱不释手,直到书的主人来讨要,才依依不舍奉还。
自此,在写作上,我就把孙犁当成了心目中的老师,用心体味他的语言,琢磨他的行文。
一日,发现一张过期的《天津日报》刊载一则消息:天津百花出版社新近出版《孙犁文集》两册。一时心血来潮,就直接给孙老写信求书。信寄到《天津日报》,寄出后便觉荒唐,报社编辑能管这种琐事?别说信难以转到孙犁先生手中,即便转到了,大作家又怎会理睬我这个无名小辈?自己敲了几下脑壳,便把这事抛到脑后。
忽然有一天,邮递员送来个邮件,郑重地要我签收。打开一看,竟然是我所求的那两册文集。更让我想不到的是,翻开扉页,居然有孙老的亲笔题字。这实在超出我的想象,让我喜出望外!
我如获至宝,正好下午没课,当即关上屋门,捧卷研读,沉浸在先生用文字描述的那个世界里。因爱不释手,一时物我两忘,连时光似乎也已停滞。饭时已过,肚子发出抗议,我才匆忙去学校食堂打饭,而食堂已关门,只得吃几块饼干充饥。两册书,一篇篇读来,如沐春风,如饮甘霖,自觉受益颇多。捧着这两本有孙犁先生签名的书,就如同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师站在面前,春风化雨般滋润着我的心灵,引导我在文学的道路上前行。
这年,我的处女作,短篇小说《二凤》,发表在河北保定地区文联主办的刊物《花山》头条,编辑是金怡(后来得知是铁凝)。中篇小说《村东,有座小白楼》,荣获湖北首届屈原文学奖征文二等奖。此后,相继有中短篇小说在《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长城》《莽原》等刊物发表。后来,由于诸多原因,辍笔多年,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未能走远。不过,文学的种子已在心里扎下深根,我会用一种特别的视角去观察社会,感悟人生,因此在急速流转的世界里不会晕头转向,迷失自己。
孙犁先生远逝了,他的文字依然活在人间。他的著述不算多,我把能搜集的几乎都找到了。孙犁的书,适合静读。读时,就像面对一位忠厚的长者,他不会告诉你多少高深的道理,却会把你带到一个他所创造的清新的世界里,让你屏蔽掉浮躁喧嚣的现世,慢慢融入其中。此时,你会觉得世间一切静好,生出许多感动。等你再面对纷繁凌乱的生活时,或许就会有了不同的心态。
孙犁的书,立在书橱中一个触手可及的位置。当我徜徉在书海时,就会觉得有位和蔼可亲的老师站在身旁,教我为人为文。与孙犁先生虽素未谋面,却感觉他如影随形,时刻相伴,我认他是最好的老师。
雨,仍然没停。伴着悦耳的雨声,读着孙犁,心里生出许多感动。
读完这两册书,我依然包好书衣。这两册书在书柜众多赤裸着的书中很惹眼,我知道,我会随时把它们抽出来,再读。
来源:《阅读时代》2024年第11期
作者:寇建斌
编辑:阿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