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辞所有篇章里出场率最高的,不必说肯定永远是《离骚》。从汉代至今两千多年,无数学者提出了自己对“骚”的见解。
司马迁是最早解释离骚一词的学者,《史记·屈原列传》称:“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认为“骚”就是“忧伤、忧愁”之意,但没有说为什么,也没提“离”是什么意思。东汉史学家班固则进一步解释:“离,犹遭也。骚,忧也。明己遭忧作辞也。”认为离是“遭逢”的意思,离骚就是遭逢忧伤。东汉文学家王逸,在《楚辞章句》中解释为“离,别也。骚,愁也”,如此,“离骚”就成了“别愁”。近代楚辞专家游国恩则认为,离骚是“楚国曲名《劳商》的异写”,则离骚大概属于曲牌一类,没有什么明确含义。
这众多的假说里,“曲牌”说被训诂学否定,“别愁”说与原诗文意不合。“遭忧”说是其中比较说得通的一个,而且司马迁的时代离屈原不过百余年,因此也多被今人引用。
“离”字解释为遭逢还好说,毕竟“离”可以通“罹”。直到今天,现代汉语还会用“罹难”一词表示“遭遇死难”。可“骚”在古文中从来只有“骚扰、骚动”的含义,只有楚辞这一处表“忧愁”,实在有孤证不立之嫌。而且从司马迁“离骚者,犹离忧也”的“犹”字看,他也不确定这么说就对,只敢用“犹如、就像”这类词模糊解释一下。
直到20世纪60年代,湖北江陵望山一号战国墓,出土了一批楚简,其中有占卜墓主人是否生病的内容,用词为“大‘又虫’”。这里的“又虫”是一个字,写作上又下虫,现代学者将其隶定为“蚤”字。
到了1993年,湖北荆门又发现一座珍贵楚墓,其中出土了著名的“郭店楚简”,内容甚至包括迄今为止最早版本的《道德经》,一举否定了“疑古派”认为《道德经》系汉代人伪造的假说——而郭店楚简中除了道家典籍,更多的是儒家典籍,有一篇整理者定名为《尊德义》的,其中第28简也出现了“又虫”字:德之流,速乎置“又虫”而传命。
只看上下文,很难确定这个“又虫”到底是什么意思。好在传世典籍中正好有可以对照的文句,《孟子·公孙丑上》:“孔子曰:德之流行,速于置邮而传命。”由于有文献对读,基本能确定“又虫”这个字,读音应该与“邮”相通。学者们因此认为,该字是以“又”为声符的形声字,和作为会意字的“蚤”显然不同——蚤字上面的“叉”,其实是一个手,表示以手抓虫。其名词形式就是蚤,动词形式便是“搔”。
再回过头去看江陵望山楚简的字,显然也应该读为“邮”才对,而邮字在古文中又经常通作“尤”。可巧,“离尤”恰好是楚辞中多次出现的词组,且就在《离骚》篇中也有,便是那句著名的“进不入以离尤兮,退将复修吾初服”——这里的“尤”是过错、怨恨的意思,这个含义还保留在今天的成语里,比如怨天尤人,尤就是怨恨,归咎之意。字义演化的链条或是:过错(名词)—把过错归因于,归咎(动词)—怨恨或责怪(动词)—怨恨或责怪(名词)。
由此学者们得出结论:在战国楚文字里,有一个以“又”为声旁,可表示“邮”或“尤”的字。但这应该是楚国独有的写法,秦国不存在这个字,长得最像的是“蚤”字。秦国灭楚后大肆焚书,战国楚辞作品一度中断流传,直到西汉初年,才又通过各种搜集发掘重见于世。汉初人整理楚辞,一定会将楚文字转写为当时通行的秦汉隶书。可以想见,在这个过程中,假如《离骚》的“骚”字原本是写作“又虫”,汉人根据自己的用字习惯,很容易将其误认为“蚤”字。而“离蚤”又完全读不通,于是又加了一个偏旁,就被抄成了《离骚》——因此“离骚”的本义,应该与“离尤”相同,即“遭到责怪”。
来源:《南方周末》、《阅读时代》2024年第10期
作者:南海墨
编辑:阿杰、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