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的尽头,或许还有路;在感伤的尽头,却不再有感伤。
在90岁的丈夫平鑫涛住院的400多天中,屡屡去医院探视病人的79岁的琼瑶百感交集,毅然决然地在媒体上发表了《预约自己的美好告别》,希望借公开此信告知后辈,若之后遇到生死关头,亲人能够“放手”,强调自己不动大手术,不插管,让自己在生命最后阶段走得好一点,有尊严地离去。
美好告别,犹如一场人生大戏谢幕,那是一种肃然生敬的思想境界。
生其所生,死其所死,我们当尊重亲人的选择。琼瑶用心之良苦,简约的文字折射出她清醒且理智的思考,读之无不满心生痛。
我想起中国科学院院士韩启德三年前在北京大学清明论坛上的演讲。他以自己的亲历,对当下人们争议的过度诊断治疗和过度抢救一针见血地回应:“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可能,就要尽百分之百的努力”,这已成为很多病人及其家庭成员的治疗宗旨与公理,结果是病人浑身插满管子,临终阶段无辜经受地狱般的煎熬,最后在极度痛苦中离开人间。
这恐怕不是危言耸听。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个貌似宏大的哲学命题,即临死者该以怎样的生死观作最后的人生告别?琼瑶的“预约”让人共情,但感伤之余也带给我们些许启悟。
启悟之一:人不该害怕死亡,死不会忘记任何一个人。怕死是一种本能,就像动物被大水冲走时会下意识地抓住一根稻草一样。社会教育固然可以让我们嵌入生死抉择方面的“不怕死”,但真正面对死亡降临,又有多少人能够不害怕呢?人类的贪生之念、畏死之情是与生俱来的。尤其是今天,生活变化太大太快,世俗诱惑太杂太多,我们实在舍不得离开。也确是因为人生一世,自有大限之日,正所谓“百年交游,半为黄壤青草;三界游戏,忽成万古千秋”。生安得不该贪,死安得不该怕!可现实是,人越是怕死,对死亡越发显得恐惧和抗拒,临终时就越是痛苦万分,难以解脱。看来,生而敢于面对死亡,那是一种胸怀与气象;生而敢于蔑视和嘲笑死亡,那是一种人生格局。如果一个人能对死亡看得淡一点,就会如古希腊伊壁鸠鲁说的那样,正确地了解到终止生存并没有什么可怕,对于他而言——死亡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当我们存在时,死亡还没有来;而当死亡到来时,我们已经不在了。
启悟之二:“药医不死病,佛度有缘人”。中国有句老话,“治得了病,救不了命”。老年人失能后如果再加上一些基础疾病,求医问药是必须的,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应该得到更好的临终关怀。殊不知,现在的临床诊断和治疗一般都只能提供一种概率,所谓成熟的医疗技术,也只不过是正确的概率比较高而已。所以临床上从没有“打包票”的事情。真遇到医学不及之处,遇上不治之症,拼到最后的,其实是病人的格局。而精神、心理、情绪,就是人生格局的具体表现。格局决定思维方式和生存之道,决定人怎么想和怎么做。格局大的人自然不会冲动和盲目,有效消除或抑制其可能的世俗化的“过度”弊端。而过度的诊断和药物甚至手术干预,只能增加不必要的费用,连累更多亲人,不仅难有起死回生、延长生命的奇迹发生,还有可能导致相关的不良反应,最终事与愿违,落得个人财两空,活受罪。我终于明白了南怀瑾老先生的话:“用药医好的病,能够不死是命不该死。有一个病叫死病,是什么药都没办法的。所以我对医生朋友说,小病请你看,死病不必来。”
启悟之三:尽孝道,讲人道,切莫违天道,悖人伦。尊重病人的自主权与尊严,“美好告别”应成为孝道和人道的“标配”。
有时我想,古人的“美好告别”尽在那个众所皆知的成语“寿终正寝”里了。生活中,十个人里,九个人都是不愿意死在医院里的。我的一个至交罹患重症肺炎,临终前几天示意家人拿来纸笔,他用尽全身气力写了两个字:回家!拔掉维持生命的管子两天后,遂愿在家里坦然而逝。在家里终老,万一侥幸能活到油尽灯枯,那就最为幸福、圆满和美好了,我84岁的老母亲就是那样走的。而现在的人大都死在医院里,被送去冰冷瘆人的太平间,哪来的“正寝”?
老来之福,在于随遇而安,一切的一切,恰到好处,缺了不可,过了便错。所谓人道主义的救治,本意是延续人的肉体生命,可无谓的、无望的救治,无异于延长了人在没有生命质量情况下的双重折磨,这样的孝道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应了季羡林先生那句“只能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谁都不想辛苦挣扎一生到头来缠绵病榻,身上插满各种管子,连人类的最后一点尊严也荡然无存;谁也不想亲人为自己生不能、死不得的不堪而天崩地裂、悲伤难过!可细一想,若是以此成全家人及子女的孝道与医学的人道,这代价实在太大了,而那些外在的道德评价竟然是以一个临终者的人格尊严被绑架作条件,也未免太残酷了!
该“放手”时就放手。看来,我们实在到了该从固有的、传统的社会伦理和道德文化的惯性思维中超脱出来,重新构建不囿于世、富于新的时代内涵的生命与死亡的核心价值的时候了!
世间万物万事皆有度。庄子曰:“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是说欲之过度,就会丧失灵性和智慧,丧失对事物的判断力,走向事物的反面。《贞观政要》中,魏征说人皆有欲,“贤者能节之,不使过度;愚者纵之,多至所失”。
1936年10月,鲁迅在上海逝世。这个月他只活了19天,却去剧院看了三部片子。去世前8天他领着全家去法租界看房子。这就是鲁迅,在对一天天逼近的死神的傲视中,依然有一颗坚韧而柔软的心。
日本散文家佐野洋子晚年癌症缠身,得知余日不多时,在从医院回家的路上陡然决定买了辆豪华昂贵的车。“这辈子最后时刻开的是捷豹车,我的运气真的太好了。”当然不是提倡买豪车,态度最重要。佐野洋子的态度是:难熬的日子里痛快地活!
这样的告别,指向的绝不仅仅是对于生死命题的选择与平衡,更是心灵维度的张驰,思想空间的开合……他们追寻着青冥的浩荡气象,用明亮的精神回答着死亡的叩问,顷刻让尘世云淡风轻起来,给世人一种超凡脱俗生死两相安的哲学享受。
对待死亡的态度可以改变生的态度。这让我们看到了一种新潮流,懂得了更好地死亡,尊严地美好告别,反过来也就能更好地活着,从容地老去。
这也是赋能,为生命赋能。
来源:《阅读时代》2024年第11期
作者:蔡远福(本刊特约撰稿人)
编辑: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