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有时候的确是矛盾混合体,比如,我从不自认为是一个时尚小资的追星族,却又狂热地追求着心目中的偶像。
追叙我对偶像的崇拜,第一个偶像非鲁迅先生莫属。认识鲁迅是小学时期,父亲从乡文化馆给我借来一本《朝花夕拾》,我一看便喜欢得不得了,仅一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就不知翻阅了多少遍,直至文中精彩生动的语言和细节,熟记于心。人们对偶像的狂热喜爱,多数是喜欢模仿他们的样貌、打扮造型、服饰,甚至说话的腔调。我那时不懂得追求这些外表上的形式,只是喜欢模仿偶像的行事作风。比如,迅哥儿在三味书屋的课桌上刻过一个“早”字,我也依样画葫芦,在自己的课桌上刻了一个“早”字,以此自勉。但很不幸的是,我刻的“早”字,不仅无人夸赞喝彩,还受到了严厉批评。
我从鲁迅先生那里偷师学艺——学会了观察生活,感悟人生,极力从四邻八舍的乡亲们身上寻觅少年闰土和祥林嫂的身影,并且一遍遍试图从荆棘丛生的荒草中踩出一条路来——践行先生“世界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的人生哲理。
不久,我又接触到了《野草》,更深刻地认识和懂得了鲁迅先生。“地火在地下运行,熔岩一旦喷出,将燃尽一切野草……”在那些优美的文字里,我读到的是一个痛苦的、迷茫的、充满幻想的灵魂在苦苦思索。读着《影的告别》《雪》《死火》,从那些文字中散发出来的情绪,轻轻弹拨着我的心弦,我恍惚看见一个个头不高,留着八字胡,面部神情坚毅的中年男人,操着一口浓重的绍兴口音,忧伤、低沉地说:“我独自远行,不但没有你,并且再没有别的影在黑暗里,只有我被黑暗沉没,那世界全属于我自己。
20世纪80年代,随着朦胧诗的流行,我又开始喜欢北岛、舒婷、顾城。我将他们脍炙人口的诗句工整地抄写在日记本上,并且给它们配上了相得益彰的插图。
之后,我又分别追随过阎连科和玛格丽特·米切尔。阎连科的一部《日光流年》被我反复阅读了好几遍,这是一个闻所未闻的惨烈故事,把苦难写得质感透明,把深厚与天真糅成至纯与心酸,从而写出了中国农民的一部心灵史、生命救赎史。读完后好长时间,我的情绪都无法平静。他还有一部中篇《年月日》,讲述了大旱之年的河南耙耧山脉中,一位老汉和一只盲狗一起守护一棵玉蜀黍苗,艰难生存的故事。中国农民的那种热爱乡土情结,震撼人的灵魂。透过文字,我渐渐认识了阎连科,这个出身乡村,为苦难代言的作家,他的写作直接切入落后中国乡村实实在在的苦难,表现在其中上演着的一幕幕极端的生、极端的死——“让人心灵深处的神和鬼同时在挣扎、罪孽、癫狂和绝望的深渊中苦熬”——这是阎连科的执笔态度,也是我从偶像身上汲取到的技巧与力量。
玛格丽特·米切尔一生只创作了一部作品《飘》,但足以奠定她在世界文学史中不可动摇的地位。我记得分别在三个年龄段读过《飘》,第一次大约是20岁,我坐在窗前一边穿梭着竹针织毛衣,一边一目十行地读书,那一次潦草的阅读体验,使我只对男女主角的情史留下一点模糊记忆;后来年长一些,不再心浮气躁,认真捧读完这本书,很佩服玛格丽特的写作功底;去年生病期间,我又一次读此书,为它的独特艺术魅力而惊叹。这部作品的成功之处在于:现实地反映了十九世纪中叶美国南方农场主阶级的动荡生活;真实地再现了南北战争、战后重建时期的社会生活画面;生动地塑造了几个鲜明而丰满的主要人物艺术形象。美丽的玛格丽特虽然没有著作等身,但她足以做我的偶像,她教会我一个朴素且实用的道理——一生只做好一件事。
张晓风的作品广阔如人生,淡有淡味,浓有浓情,怀旧的固然动人温情,探新的也能发人深思;汪曾祺的文笔散淡随意,隽永厚味;迟子建的文字感性悲悯;小林一茶的俳句虽短,却凝结着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他们也曾经纷纷被我安排在偶像的队列中。
在我的偶像中,有一位占有最重要地位。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一首《寒食帖》,把流放诗人的憔悴与沮丧写到极致。落拓至此,上坟看到一只乌鸦,也能瞬间勾起满怀愁绪。这一年苏轼刚好46岁,他领悟到了艺术之难不是难在技巧,而是难在不粉饰,不卖弄,难在能够自由而准确地呈现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表现的是苏子高洁的人生追求和境界。他的精神世界,既与俗世相纠缠,又不失宗教的宁静与超脱,他的内心可豪迈,可深情,可喜气,可忧伤。每次接近这样的偶像,我便会自觉地忘记自身那点微不足道的困厄。
与陶渊明、李白等诗人相比,他难得地从烦恼中跳脱出来,出世却不远离尘世,在朝廷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把别人的苟且活成潇洒,活出了“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洒脱境界。这样的苏轼合该是我的偶像。
人到中年后,我依然跋涉在“追星”道路上,对于这种稚气的行为,我不以为耻,这些“偶像”们,像一颗颗闪烁的星星,用他们各自耀眼的闪光点,亮在我的灵魂深处。这光亮曾经启迪我蒙昧的童年,它现在依然发出亮光,驱除着我内心深处淤积的黑暗与茫然。甚至在人生幽暗的旅程当中,内心一直存在着这些明亮的灯火。
在日本东京有一位东坡迷,想要临摹苏东坡的所有字画作品,希望通过这些优美的线条,来完成与偶像的心灵对话。我没有丹青才华,但是有一支卑微的秃笔,我只能用这支秃笔与零星的思想火花,穿越时空,与我的偶像进行心灵对话。也许我的“星”队伍将会继续扩大或拓展,可是我对“星”的追求目标永远是普世的:他们或具真性情、或才华盖世,或饱含悲悯情怀……总之,我的背后一直被光芒笼罩着,他们用文学打动人心,用人性的光芒,为黑暗的小径点燃了一盏盏永不熄灭的灯。
来源:《阅读时代》2024年第12期
作者:任静
编辑:景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