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还乡

文化   2024-11-29 07:03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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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十月文艺出版社推出了我的散文集《纸上还乡》。它是书写故乡南阳盆地的历史、风物和人民,追溯来路、背景与精神源头,辨认我当下上海生活与南阳经验之间的隐秘通道。


南阳盆地,位于中原西南角,是河南、湖北、陕西三个省“碰头”的地方,也是中国南方北方的分界线,历史上属于楚汉文化的交汇带。成语“朝秦暮楚”,就生发于“一脚踏三省”的淅川县荆紫关镇:清晨,此地被秦人占据;晚上,又被楚人夺回。东汉时期,南阳成为陪都,被称为“南都”“帝乡”,是当时中国的经济、文化中心,版图最为宏阔时,涵盖了37个县域。


南阳的代表性符号,是伏牛山、白河、汉代画像石、烙画、玉器、小麦、黄牛、中草药、艾草等。在不同时代,涌现出众多代表性人物:东汉的张衡、范晔、张仲景,三国时期的诸葛亮,南北朝时期的庾信,唐代的岑参、韩愈,现当代的冯友兰、董作宾、杨廷宝、姚雪垠、李季、周梦蝶、痖弦、二月河、乔典运、田中禾、周大新、周同宾……一代代的思想者、政治家、文学家、医学家、科学家,次第生成于盆地,在不同程度上,影响了一个国度的走向和面目。


“在最好的时辰,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他们的总和,但又总是小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因为在纸上胜过他们是不可能的,也不可能在生活中胜过他们。”1987年,俄裔美国诗人布罗茨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在斯德哥尔摩演讲时,向前辈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帕斯捷尔纳克,向他的精神源泉,如此致敬。



20世纪60年代,我出生于南阳盆地,小于张衡、范晔、庾信、岑参等前贤中的任何一个,也小于白杨、高粱、红玉米、炊烟、朝霞等景象里的任何一种。但,我是那些前贤与景象的总和,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力量,就丰沛无穷。不必胜过他们和它们,那是我肉体与灵魂的组成部分,我如何能与自己比试高低和强弱?


一个纸上的故乡,永远不会枯萎、凋敝、弃我而去——那就是纸上的我,“有一个巨大的脸,在夜晚以繁星组成”(痖弦)。







与我们国家其他地域一样,现实中的南阳盆地,因城镇化的加速推进,正发生巨变,山水地貌和田野乡村,与我20年前的记忆严重不符。


这些年,每次回南阳,乘车或开车沿高速公路飞奔,越过从前熟悉的地域,如桐柏、唐河、邓州、淅川、西峡,周遭景象已变得陌生——



田野进行集约化管理,无边无际延展开去,播种着同一种庄稼。曾经起着划分土体权益作用的田埂,消失了。无人机像苍鹰盘旋,对麦地里惊慌窜动的野兔毫无兴趣,专心播撒农药或肥料。拖拉机否定耕牛与耕犁,加油站取代干草垛和牛槽。村庄整合为小镇,建筑物拔地而起。农家乐、民宿和导游三角旗,开始出现。乡村里的中小学整合、搬迁进入城镇,学生们自小领会着“故乡”“远方”“漂泊”“根”一类词汇的意义……


在巨变中,一个南阳人即便没有远游,在某个村落或小镇上一动不动,也会成为故乡的陌生人。他必须练习“回忆”这一能力,用逐渐稀薄的前情旧事,加固内心,防止坍塌,以免怀疑自己成为旁观人间烟火的幽灵。


热爱故乡拒绝美化之、粉饰之,以书写与阅读,面对现实疑难,保存不应被忘却的一切。无论光芒与喜悦,黯淡与疼痛,都构成一个地域乃至一个国度的整体性和纵深度,不可割裂、遮蔽。对种种“追新”的姿态、“怀旧”的腔调,保持警醒。放弃城市与乡村的二元对立观,让旷野的美感与照拂,与现代街衢代表的自由与独立,共存于当下生活……


如此,或许是一个作家应有的态度与责任,大概也是当代人应有的态度与责任。


在《纸上还乡》中,一方面,我描述了南阳的空间与历史,呈现其作为南北文化融汇之地的独特性;另一方面,书写了若干影响中国记忆的人物,以及那些毫无影响力的卑微无名者,他们携带了不同时代的基因密码,可供阅读者辨认与深思;再一方面,对盆地风物进行凝视和诗性表达,让自我与故乡彼此回响。小说化的叙事,田野调查般的现场感与思辨性,我都尝试引入文本,力图使这本书、使散文这一种文体,显现出复杂的力量、混血的美感。


这本书的写作,前后延续20年,我在南阳写,在移居上海后继续写,写得缓慢而笨拙。


对一切美好事物与景象的爱,都应当是缓慢而笨拙的吧。







书写故乡,是作家们终生的命志。于我而言,从南阳到上海,整个中原放大成为故乡,那里,埋葬众多唐宋诗人,如白居易、韩愈、刘禹锡、欧阳修、苏轼。莽原苍苍,使我面对世界的勇气和力量,更丰沛无穷。当我在上海书写南阳,一千公里的空间阻碍,反而有助于更清晰地辨认它在国家版图中的位置,何以“是其所是”、不可替代。类似于观察一幅油画,适度拉开距离,那纷乱的笔触和色斑,顿然形成秩序、呈现意义。


或许,一个人只有在异乡才能获得故乡——在时间与空间的“两个异乡”,眺望故乡,一个人的丧失感、痛感、孤绝感,空前强烈,迫切需要在内心与纸墨间,重建“精神出生地”。


南阳,目前有一千万人口,也就存在一千万种版本的南阳,且不断嬗变、延展、深化。二十多年来,我在上海走过的街道,认识的面孔,遭逢的喜怒哀乐悲恐惊,也会成为精神故乡的一部分。我在上海,就是一个小规模的南阳盆地,奔行沉浮于上海。


纸上还乡,很必要。虽然身处于“两个异乡”,但有“两个故乡”存在,一个人就能保持天真与素朴,与虚妄和萎靡作斗争。即便不是作家,一颗心在阅读中发生一阵波动,那就是在进行隐秘的写作与还乡。



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提出过“深描”的学术概念。它与“浅描”相对应,即,深度诠释目睹的一切,而非浮光掠影地泛泛记录。格尔茨的观点启示我:每一地域的具体知识与经验,都不应当被抽象的普遍性所覆盖,而应当凸显其独特的存在与价值,此即《华严经》所言的“千灯互照,光光交彻”。


现代以来的中国作家,就故乡书写,持续进行无穷无尽的竞赛。沈从文的湘西、汪曾祺的高邮、莫言的高密、刘亮程的沙湾……在他们笔下,一个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地方,无不呈现出中国的人情与自然之美。


我把《纸上还乡》,作为一首抒情诗、一卷水墨画、一支叙事曲,献给南阳,也献给每个阅读者的故乡。

来源:《文学报》、阅读时代》2024年第11期

作者:汗漫

编辑:阿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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