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秋分过后,旧时的农村照例又要进入一年一度的秋收大忙。为了不误农时,村民们往往都是起早贪黑、不辞辛劳。每到此时家住农村,身在城镇、工厂等地的人们都要尽量放下手中的工作回家帮忙,哪怕是坐在课堂里的孩子也不能例外。那时,农村中小学除了寒暑假以外,还有专门的忙假,初衷就是让孩子回家,帮助干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或农活,以减轻父母的劳动负担。
过去的忙假,一年有两次,“三夏大忙”(夏收、夏种、夏管的简称)一次,秋收秋种一次。放忙假的主要是民办教师(不列入国家教员编制,在农村中小学从事教学工作的农民),以及小学高年级到初中的学生,假期一般在十天左右。
“既课童娃又种田,终年劳苦不知闲。”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村学校里的许多老师多数都没有脱离农村和农田,他们一边教着书,一边种着田地。不少教师就是学校周边村里的村民,地也在学校附近。有时上课的钟声响了,才见到他们手里捧着书本,急匆匆地从外面跑来,放下沾满泥水的裤腿,嘴里还喘着粗气,回应着同学们的问好,可见那时乡村教师的生活是多么的艰辛与不易。
“麦子熟,梅雨至。”芒种时节刻刻如金,如果不及时收割播种,误了农时,就很有可能影响整个年度的收成。于是,一年之中最辛苦的夏季忙假正式来临。说到底,忙假就是让我们这些农家的孩子,停课回去帮助劳动,品尝“忙”的滋味,体味“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那时,乡下都种双季稻,除了需要尽快把熟了的油菜、麦子抢收上来,最主要的是为了抢种双季稻。因为双季稻的生长期较短,错过了一个时节既可能影响下一季的收成,更可能影响到冬小麦的播种。所以,对于大人们来说,夏季的抢收抢种是个劳动强度极高的活,只能起早摸黑、只争朝夕。放忙假回家的孩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必须根据家长的安排,或帮着干些家务,或力所能及地帮着干些田间的农活。
犹记得,最早的忙假是从帮助生产队里捡麦穗开始的。金色的麦田里一排穿着各式衬衫,戴着草帽,套着护袖的妇女们,手挥镰刀将麦子一排排地放倒,跟在后面上了一点年纪的男女社员们则用草绳将割下的麦子捆扎起来,青壮年的男劳力们再用扁担哼着号子把捆好的麦棵一担担挑到社场上。麦棵收走的空地里,便是一排穿着不同、高矮不一孩子们。他们每人手里拎着一只篮子,像一群小鸟般叽叽喳喳地,一边嘻笑打闹着,一边弯下腰来捡拾着遗留在地里的麦穗。那情景与其说是在捡麦穗,还不如说是在抢麦穗。因为,社员们在捆扎麦棵时大多已经就把地上的麦穗搂着比较干净了。所以,偶尔才会有些“漏网之鱼”,只有眼尖手快的同学才能抢到篮里。待一块田里的麦子被社员一担担挑走,漏在地里的麦穗也紧跟着由后面的学生们“颗棵粒归仓”了。烈日炎炎之下,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
眼见大家的篮子即将装满,生产队长一声令下,“好咧,好咧。送到社场上去吧!”那田埂上排成一列纵队的学生们,边拎着手中的篮子,边比较着谁捡得多谁捡得少,一个个兴高采烈地把麦穗送到社场,交给正在忙碌的社员们。此刻,生产队里的记工员也会按照队长的吩咐,给孩子们记上属于他们的劳动成果——“工分”,这工分虽然只有大人的几分之几,但这毕竟属于孩子们自己的劳动所得,大家很是兴奋自豪,眼见天色还早,掉转头去又一次钻入了拾麦穗的田野里。
看着大人很忙,一些年龄稍大点的学生也会拿起镰刀和绳子,学着大人模样割麦、捆麦。但这些都是熟练工,没有一定时间的历练是很吃力的。捆麦不仅是个力气活,也是个技术活。捆麦时先要将绳子铺在地上,抱起割下的小麦棵放到绳子上。因为麦杆的根部比头部粗壮,而且很硬,还很滑。所以,绳子既不能扎在麦杆的中间,更不扎在头部,必须恰到好处地扎在离根部稍近的位置,使整个麦把的重心落在捆扎绳子的部位,才能使整捆麦把不散。几个麦把捆下来,浑身已被汗水湿透,有的手上还磨出了血泡。那时我们穿的都是布鞋、或带孔的塑料凉鞋,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坚硬的麦茬刺破皮肤、扎烂脚底。
夏天,也是个多雨的季节,刚刚还阳光明媚,不一会就可能乌云密布,一阵大风刮过,电闪雷鸣,眼看雷阵雨要来。生产队长马上通知全村男女老少前去抢场(抢收社场晒着的麦子)。此刻最起劲的一定是忙假里的孩子,他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箭一样向社场冲去,推翻扒、抢扫帚、盖棚布。刚刚把晒着麦子收拢盖好,一场暴雨如期而至,一个个也都淋成了“落汤鸡”。有的时候刚刚遮盖好棚布,却又云开日出,虚惊一场,只得再把麦子摊开继续晾晒,常常弄得人们哭笑不得。
“三夏”大忙里,抢种比抢收还要紧张。无论晴天落雨,人们把干活的重点放到了犁田、耙田,拔秧、插秧上。这时,学生们的任务就变得更加多样化了。除了在家里顶替父母烧饭、喂猪、洗衣服、干家务,拔秧的、插秧的,送饭送水的无一不足。天刚蒙蒙亮,生产队里的男女老少便在队长催命般的吆喝声中来到秧田里。睡眼朦胧的孩子也被家长拖着一起下到了地里,既为增加人手提高工作效率,也为锻炼自家孩子吃苦耐劳的精神。人手一张小秧櫈,一把扎秧苗用的稻草。孩子们在家长的教练下,一双手紧紧贴住秧田的泥面,忽前忽后地游动在秧苗之间,把秧苗连根带泥拔起,拔到差不多的时候,把两手的秧苗并在一起,洗去根部多余的泥土,然后再用两根稻草捆扎成一把,整齐有序的摆放在身后。当村里的炊烟慢慢升起的时候,人们一个个站起身来,伸伸发麻的手臂,捶捶发酸的腰背,拿起秧凳,急急忙忙赶回家去,匆匆吃过早饭,安排下家务,又要转入莳秧的战斗。(芒种时节话莳秧)
因为需要抢农时,插秧经验不足的学生自然就难以与大人们一样担纲莳秧的主力了,他们的任务主要是协助社员打打秧格子、递递秧苗、补补边角之类。只有当插秧的技术、质量、速度达到大人一样的水平,才能下到大田里与大人们一起干活。在所有的农活中,莳秧其实是最苦最累的差事,不仅耗费体力,而且考验耐力,还要遭遇蚊子、苍蝇、蚂蟥的袭扰。时间长了就会腰酸背疼、手脚生硬。实在坚持不住,偷偷换个姿势,或把胳膊撑在大腿上借个力“偷个懒”,被长辈发现了定是一番现场说教,“种田苦吧?还是要好好念书啊!”。
吹过麦浪翻滚的风,吃过抢收抢种的苦,晒过水田里毒辣辣的太阳,流过烈日下炙烤出的汗水。每每走在那上学的田埂上,看着地里长势喜人的禾苗,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满足和喜悦。
秋风送爽,稻子渐渐泛黄,稻香四溢,阳光下一派丰收的景象。每当进入秋收大忙,学生们的第二个忙假照例准时开启。与夏忙相比,秋收似乎没夏种那般忙碌紧张,各项农活有条不紊,忙而不乱。放了忙假的学生,更多的是替代大人做些家务,力所能及地参加撨稻、脱粒等生产劳动。做家务无非就是撨草、喂猪,淘米、洗菜、烧饭,需要时把做好的饭菜、开水送到田间地头,好让大人们省去来回奔波的时间,干完地里的活早点回家休息。对我来说秋季忙假中最有意思的还是那次数并不太多,但印象却很深的开夜工、看夜的经历。(乡村记忆——开夜工,乡村记忆——看夜)
为了及时让地里收割上来的稻子颗粒归仓,秋收季节生产队里总会有那么几天需要开夜工。除了偶尔借着月光撨稻、收稻外,主要任务就是打场脱粒。这时参加劳动的孩子大多是家里比较困难,想通过劳动赚取工分,或者是少数临时顶替父母参加劳动的学生。角色基本都是在打谷机周边,捧捧稻、背背草之类的辅助性工作。不过,每到开夜工,村里的孩子们却成了“呒笼斗的马”(无人管束)。放了忙假的孩子既无学业压力,又无生活负担,大人挥汗如雨,孩子也睡意全无。他们爬草堆、捉迷藏,玩得热火朝天,蚊虫叮咬,稻芒针刺也全然不顾。其实,玩是一个方面,最主要的还是不想错过那顿诱人的“半夜餐”。
深秋的晚上,与年龄稍长的邻居一起躺在那透着稻草清香的草堆里看夜,一边抽出一根新鲜的稻草剥去外壳,放在嘴里百无聊赖地嚼着,一边就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交流着。月光如华。露水悄悄地打湿了铺在地上的稻草,伸手一摸,湿湿的凉意便从指尖沁入心田。每当此时总会令人想起乘风凉时长辈们边摇着扇子,边给我们讲述的《牛郎织女》《天仙配》《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等早已耳熟能详的故事。月色西沉。当蟋蟀的弹唱越来越欢快,狗吠声越来越低沉,我们便在边聊边想中慢慢睡去,再睁眼便是旭日东升霞光万丈。
“我是公社小社员来,手拿小镰刀呀,身背小竹篮来。放学以后去劳动,割草积肥拾麦穗,越干越喜欢……”时过境迁,忙假也渐渐消失在了时代前进的滚滚洪流之中。但对于经历过那个年代的人来说,忙假依然是藏在我们心底的一首歌,一幅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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