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荐| 城市马拉松配速员利他行为调查研究
学术
体育
2023-10-25 14:40
江苏
摘要 采用无结构式访谈与实地考察法,以8名城市马拉松配速员为访谈对象,对其参与配速的动机及情境体验进行访谈,对配速现场进行实地观察,并对口述史材料进行话语解析,在情景体验的描述及配速行为表现中探寻其配速的行为动机。研究发现,配速员的利他行为由共情而起,通过角色扮演而实现,通过赛道表演而强化角色身份,配速员利他行为实施的过程也是角色功能发挥的过程。帮助跑者顺利完赛、实现城市马拉松赛的顺利举办与良性发展,是配速员的根本动机。同时利他行为也为配速员带来了自我价值和心理满足感,配速员通过利他行为完成了配速员角色构建,赋予角色以生活意义和人生意义。这些利他行为带来的良好体验形成了城市马拉松配速员持续参与配速的内在动力。这一结果解释了在没有报酬、不计名次的情况下,配速员仍乐意配速的原因。
城市马拉松配速员利他行为调查研究
文 | 赵进,周浩扬,熊野,刘毅
(《体育与科学》2023年第5期)
随着城市马拉松赛事的普及,赛事服务日臻完善,出现了一个特殊的服务群体——配速员。配速员领跑是马拉松赛事服务的重要一环,也是评价城市马拉松赛事水平的重要方面。配速员也叫领跑员或者“兔子”(圈内的行话)。配速员和参赛选手一同起跑,并以固定的配速在限定时间内带领想要跑进这个时间段的选手们完赛,帮助参赛选手把控速度,统筹时间和体力,调整自己的奔跑节奏,尽力跑出自己的最好成绩。在城市马拉松赛中,有场地配速员、专业路跑配速员、业余路跑配速员三大类,其中普遍存在的是第三类配速员,他们一般是由马拉松赛事的主办方通过网络招募,从参加过马拉松赛且具有相对稳定配速的跑者中选拔而来,名曰“官兔”,相对应的还有非官方指定的“私兔”(或叫“野兔”)。在完成配速后,既没有实际的经济收益和物质奖励,也不参与比赛名次评比,甚至还因为压低个人跑速而导致体感更累。那么是什么原因让配速员乐于从事配速工作?配速员的这种利他行为的动机是什么?这种动机又有什么意义?对于上述问题的回答,可以阐释配速员角色身份对于参赛选手以及城市马拉松赛事的意义。 中外学界对于马拉松跑者参赛动机的看法分为两大流派:有意义和无意义。有意义的一方从生理心理学、社会心理学、社会文化学、身体哲学等方面进行了多角度的分析,认为个人目标实现是马拉松跑者最强烈的参与动机,其次是自尊、健康和寻找生活意义,为本研究提供了多维研究视角;无意义的一方认为,跑步只是“肉体疼痛的仪式化”,是“一种生活方式”。但同样是马拉松跑者,对于不计名次、没有酬劳的配速员的行为动机研究,则鲜有涉及。 为此,笔者开展了多次的实地考察与访谈。通过实地参与江苏徐州,山东日照、东营等地的马拉松赛事,与配速员近距离接触,对比赛现场进行全方位的考察,深入了解配速员的配速工作,观察其配速中的表现,并在赛后第一时间对其进行访谈,了解其配速体验、观察其表情,获取鲜活的一手材料。为了确保访谈工作顺利进行,初步划定访谈范围,根据质性研究的目的性抽样原则,在面对面接触不同城市、不同场次马拉松的12名配速员之后,最终确定8名具有一定跑龄和典型的配速体验、表达能力较强的配速员为访谈对象,以参与配速的动机为主题拟定访谈提纲,预先取得配速员的同意进行录音,然后对录音材料进行整理,转录成文本,对文字材料进行话语解构与分析。并于赛后多次通过网络、电话等方式对配速员进行追踪访谈,以完善研究材料。 访谈发现,每当问及配速的动机时,配速员在简单回答之后便饶有兴致地把话题转向对自己配速员角色体验的描述中来,由跑者到领跑者的角色身份的转变,给配速员带来了深刻而新异的赛事体验。情绪体验与动机关系密切,对行为具有强有力的影响,配速员配速动机与角色体验有着不可分割的关系。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在长距离奔跑比赛中,心理因素发挥了重要作用。那么配速员的助人动机是如何发生的,在领跑过程中又是怎样的体验,这些体验和助人的行为动机之间又是什么关系呢?配速员对角色体验的大量生动描述,使笔者发现了以角色理论解释配速员利他行为动机的研究视角。根据配速员的描述,内容主要集中在角色共情、角色扮演、赛道表演三方面。
访谈发现,配速员积极帮助参赛选手完赛,起初源于自己曾经被帮助过的经历和切身体验,如配速员TC:“我第一次跑马拉松的时候,师傅给了我很多帮助,使我觉得有人能够这样具体地去帮助他人完赛非常重要。如果跑步能够这样很快乐地进行,我正好又有这样的能力,能够帮助到很多人,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TC,女,全程530、600马拉松配速员,下文以TC表示)角色是人们产生的一种权利义务与行为规范,是人们对处于某种地位的人的行为期待。处于领跑角色的配速员,回想起自己作为跑者时对于配速员的期待,角色共情油然而生,而共情与利他行为存在显著的正相关关系,共情的作用对于利他行为具有动力学意义,使得配速员对于参赛选手的需要感同身受并愿意为之付出。 利他是人性重要而又真实的部分,也是社会工作存在的主要原因,利他与利己构成了人类动机理论。利他行为(altruistic behavior)是自愿帮助他人而不期望回报的行为。利他行为有三种典型的表现:亲缘利他、互惠利他和纯粹利他。配速员与马拉松跑者通常不存在亲缘关系或互惠关系,其帮助行为接近于纯粹利他。纯粹利他是指采取利他行为并不追求任何回报,而是单纯地对他人施以援助的行为。这种利他行为典型性特征有:目的是帮助他人、自愿、不期待有物质或精神的奖励,例如奖品或荣誉,利他者可能会有所损失。其中不求奖励是利他行为的主要特征,也正是配速员利他行为的典型性表现。配速员的领跑行为与其他方面的特征也基本相符:帮助参赛选手完赛、自愿、不求奖励、在领跑过程中身心都有所煎熬,并且还要付出时间和精力。因此,配速员的领跑行为,是利他行为,而且更倾向于纯粹利他行为。 对于纯粹利他行为有两种较有影响力的解释,其一是劳伦兹(K·Lorenz)和威尔逊(E·Wilson)的“群体选择理论”,即当有利于群体利益的个体利他行为发生时,群体利益的扩大可使这种个体利他行为存在并延续。配速员在参赛选手遇到极点时对其进行鼓励,以积极心态和饱满情绪(如鼓励的话语)调节气氛并感染跑者。以肢体语言带动参赛选手,与跑者交流甚至给跑者建议,同时提供必要的救助,鼓励、帮助跑者完赛或跑出好成绩。例如,“对于刚接触马拉松的跑者,如果带他们进步,达到他们的理性成绩,甚至比预期的还要好,我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事情,‘兔子’的作用也在于此吧。”(HYY,女,半程245马拉松配速员,下文以HYY表示)“当经历多次马拉松赛后,你会发现真正的马拉松是大家共同完成的比赛,而不是你自己的比赛,这就需要你带动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充分考虑跟随你的跑友的体能分配,调节枯燥的气氛,讲解科学的补给,给他们纠正跑姿甚至呼吸节奏等,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考虑别人,而不是自己。”(MXP,男,全程430、500配速员,日照“遇见”跑团负责人,下文简称MXP)“大家”是指马拉松参赛群体及配速员,“大家共同完成比赛”“考虑别人,不考虑自己”,说明配速员意在帮助他人,帮助参赛群体顺利完赛,参赛群体的顺利完赛也意味着赛事的顺利举办、城市马拉松赛的可持续发展,配速员的利他行为也得以存在并延续。这是配速员的目标追求甚至是信仰,配速员的利他行为动机也由帮助跑者个体扩展到助力整场赛事的顺利举办以及城市马拉松运动的可持续发展。其二是恩斯特·费尔(Ernst Fehr)的自激励机制理论,即纯粹利他行为使得行为主体本身因之获得某种程度的满足感,这种满足感由位于中脑系统的尾核产生,从而不再需要外界的奖赏和激励。配速员的纯粹利他行为也使其自身得到了心理满足(开心、成就感),从而不再需要外在的(如来自组委会的)奖励或补偿。 在戴维·迈尔斯看来,长远来看,帮助行为会使帮助者和被帮助者同样受益。催生帮助行为的回报有外部的也有内部的,内部回报表现为能提升自我价值感。即利他行为是一种自我满足,可以带来自己内在的回报。配速员通过帮助参赛选手完赛,可以提升自我价值感。配速员通过帮助他人,感到快乐,心理得到很大满足:“作为‘兔子’,我可以鼓励别人,也是很开心的,虽然牺牲了我自己,比如说我跑PB(personal best,个人最好成绩,简称PB)或者说取得好名次的机会,但是我在赛道上领跑可能更有意义。”(HYY)“我觉得真正的马拉松赛是你带动别人共同完成的比赛,而不是一场自己的比赛,你的马拉松生涯也会更加丰富和充实。”(MXP)当多次参加马拉松赛后,个人最好成绩很难再提高的情况下,帮助他人完赛甚至提高他人的成绩会让配速员觉得更有意义,是更有价值感的新体验,同时也是个人跑马拉松经历另一种形式的延续。“很开心”“更有意义”,是访谈中配速员说得最多的话。人类的情绪体验对于行为决策有至关重要的决定性作用,对于行为运行持续也有很大影响,这种在配速员群体中普遍存在的心理体验,是促成配速员持续帮助他人的优势动机。生命意义感、正性情绪、核心自我评价这些因素,均与利他行为之间呈显著正相关,而利他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对主观幸福感的影响也具有中介作用,领跑行为使配速员提升了自我价值感和幸福感,这些正性情绪构成了配速员利他行为的驱动因素。 访谈发现,除了上述“群体选择理论”及自激励机制因素之外,配速员利他行为的驱动因素还表现在道德感层面。配速员领跑过程中的责任感、荣誉感、自豪感、成就感——这些都是配速员道德感的意义体现。配速员在领跑过程中,也需要克服生理和心理上的不适。艰难时刻是放弃还是坚持领跑,既是对配速员的身心考验,又是对配速员的道德考验。此刻的领跑利他行为需要坚强的意志才能得以维系。研究显示,道德情绪对利他行为中的自我损耗有补偿和缓解作用。虽然配速员在领跑过程中经历了痛苦的体验,如因压低速度导致比正常跑体感更累,但绝大多数配速员都能坚持完赛,帮助他人完赛的道德情绪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支撑配速员完成配速任务。这些在访谈中也得以体现,如:“实际上我觉得跑得慢(因控制配速)比跑得快(跑PB)还要累,也更难以把握。五分半到六分是我的正常水平,这个速度跑比较舒适,从来没有跑过七分五十多的速度(不习惯),所以感觉特别累,甚至还有一点烦躁。”(HYY)但是面对困难,配速员并没有退缩:“作为领跑员,再累也得坚持。(因为领跑)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责任。作为这场赛事的领跑员,组委会选中你,你就有责任帮助别人完成这场比赛。这关系到你是不是靠谱,能从这件事情反映你平时做人做事是不是一个靠谱的人。”(ZZ,男,全程530配速员,下文简称ZZ)。“到了30公里以后,身体糖原基本被消耗完了,就会出现‘撞墙期’,再难也要坚持完赛,不然对跑友影响很不好。我们要对跑友负责。如果给赛事抹黑,就是‘流氓兔’。我们是不会这样的,心里有一份责任感和奉献精神。”(HHH,男,全程430马拉松配速员,下文简称HHH)“我很珍惜这次做‘兔子’的经历,我要求自己百分之百地完成任务,我把配速记在手臂上了。”(HYY) 从上述话语中可以看出,配速员把领跑工作当作组委会赋予的责任,并且上升到了做人做事是否“靠谱”的道德层面,这种道德情绪感促使配速员努力克服困难、坚持完赛,并在配速工作完成后得以解脱。当被问及比赛结束时的感受时,HYY激动地说:“很自豪、很有意义!我的心放下来了!”这种责任感不只是来自组委会赋予配速员的身份职责,也来自马拉松参赛选手的信任和依赖,如配速员HHH所言:“很多跑友的参赛经历并不多,基本上就是看‘兔子’的了(依赖)。选手全程跟着‘兔子’跑,想跑出一个好成绩。这是对我们的信任,所以我们有责任带他们坚持完赛、跑个好成绩。”这种来自参赛选手的信任和依赖,更增添了配速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一般30多公里是跑友的一个‘撞墙点’,这个时候人都会比较累,也正是这个时候,‘兔子’的作用才能真正地体现出来。”(ZZ)有研究指出,助人者自身因素在助人行为中具有决定性意义,道德情感可以为利他之爱的可能提供解释。配速员作为曾经的受益人,这种角色共情下的责任感以及道德情感下的利他行为可靠且具有长远意义。 有趣的是,作为配速员带领选手安全完赛带来的成就感与满足感,比自己曾经作为参赛选手完赛的体验更加深刻。当配速员带领参赛选手取得他们的PB时,其心理满足感溢于言表:“我们很开心,带跑友们跑进了四小时三十分,刷新了他们的成绩。我们又一次成功了!”(HHH)一次次配速的成功,配速员体验到了更高级的成就感。配速员在痛苦中奋进、挣扎、咬牙坚持、重塑秩序(自我),整合之后的巅峰体验形成了强大的心流,支撑配速员帮助他人、完成比赛。这种帮助他人超越自我,比配速员作为跑者时超越自我带来的体验来得更有价值、更有成就感。这种成就感激励着配速员,为之后继续担任配速员提供了动机,也构建了配速员的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 上述可知,配速员利他行为动机始于角色共情,在群体利益、自我价值感、道德感、角色责任感和心理满足感的共同作用下,构成了配速员利他行为的动机。
角色理论(role theory)用角色的概念来研究人的社会行为,为理解人的行为和态度提供了模式。在角色理论的应用中,使用得较多的是“角色扮演技术”,即在创设的情境或者某种特定的场景中去扮演某一角色、加以表现,学习并充分履行角色的理想模型,以了解角色应尽的义务和社会对角色的期望,并相应地调控自己的行为态度,从而达到提高学习或工作效率、改善人际关系等目的。配速员多数是从优秀的马拉松选手中择优选拔的,自身经历过马拉松赛,深刻了解马拉松参赛选手对配速员的角色期望,所以能很好地理解和领悟角色义务和责任,不至于和理想角色产生较大偏差。因此配速员也无需过多地进行角色扮演技术的训练,便能完成配速员的角色扮演,获得角色认同。 配速员的角色身份并不是先天赋予的,而是通过角色扮演在赛道场景中构建的。赛场上的配速员都有着自己的职责和角色定位,头戴“兔耳朵”、身着色彩明艳的衣服装备,背着气球,背上贴着配速时间标识,供选手根据自己的实力选择相应的配速员。配速员的“兔耳朵”最具符号意义:参赛选手看到“兔耳朵”,便知对方是配速员,“兔耳朵”是配速员角色形象的标志,配速员的角色扮演装备赋予其文化特征,成为身份象征的文化符号与功能符号。“兔耳朵”的角色身份符号,传达着最简洁、最有效的信息——领跑并帮助他人完赛。配速员有很强的角色意识与自我概念:“我是领跑员,感觉自己的身份就不一样,跟普通大众跑者也不一样。别人看你身份也不一样,那种感觉不同寻常。”(LB,男,半程130配速员,扬州马拉松形象大使,下文简称LB)这种清晰的角色认知使得配速员能更好地履行角色职责、实施利他行为:“作为配速员,就是赛场上的一个移动的计时塔,不能忽快忽慢,否则对于新手来说,很可能后半程就会跑‘崩掉’,那就是最大的失职,(配速)就没有任何意义了。”(ZYL,男,全程530、700马拉松配速员,下文简称ZYL。) 参赛选手以及赛道两旁的观众按照配速员角色的理想模型,对配速员寄予角色期望。配速员的角色期望既有来自他人的,也有来自自我的。配速员的角色期望要求其扮演好配速员角色,履行角色责任,完成配速工作。配速员通过观察和想象,依据参赛选手和观众的表情、态度等信息反映出自己的角色形象,把帮助的对象——马拉松参赛选手的态度当作识别自己角色形象的镜子,不断调整自己的态度和行为,以更好地满足参赛选手的期望,实现配速员角色的塑造与获得,最终完成配速员角色的社会化。 与参赛选手紧张、兴奋、激动的心理体验不同,配速员的体验更多的是其角色身份所赋予的角色期望与角色责任,这种责任感主导的内隐体验,是配速员角色构建的根本。是否需要责任感是作为参赛选手和配速员不同角色的根本区别。参赛选手关注的是能否完赛并达到自己的预期目的,跑出PB;而配速员则有赛事组委会指定的非常明确的目标任务。明确的目标任务会产生更强的责任感,这种责任感使得配速员在起跑阶段就开始自我提醒:“我要控制我的配速,我不是给自己跑,我是配速员,要按组委会的要求来配速……从枪响开始我就这样时刻提醒自己。我始终压着速度,脑子里绷着一根弦:我要稳,我要给大家一个标榜,我就是一个移动的计时器。”(ZYL) “移动的计时塔、计时器”“配速表”等是配速员对自己角色身份的形象描述,不能“崩掉”“失职”是配速员对于自我的角色要求、对于个人角色形象的维护。配速员这种责任感的履行为其赢得了选手的尊敬和感激,同时也使其体验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理满足:“他(参赛选手)特意拉住了我,说一定要拍一个合照,因为这是他的‘首马’,他觉得(我)给他的帮助特别大。”(TC)配速员通过参赛选手的态度、行为判断得知自己的角色扮演达到了角色期望,为他人做出了贡献,得到了他人的认可、赞赏和感激,由此带来了积极的效应:这种角色奖励鼓舞着配速员会继续扮演配速角色,更多地感知自己的价值。 配速员的参赛经历有助于其形成角色观念,习练角色技能,明确自己的角色地位与角色义务和责任,并通过不断实践完成角色构建。“2017年的无锡马拉松,天气很冷,低温又大雨,我们确实挺痛苦的。我们想尽各种办法让自己的身体跑热起来。虽然‘收容车’就在旁边,但是我们都告诉自己咬牙坚持下去,拼命往前跑。”(TC)这种角色责任感的履行在为配速员带来了深刻体验的同时,也进一步强化了角色意识,丰富了配速员角色构建层次,角色行为场域也由城市马拉松赛道拓展到更大的空间,以帮助更多的人:“我不单纯把自己定位成一个跑步爱好者,不能光自己跑,还要带动大家一起跑,我要做一个跑步推广者。当‘兔子’也丰富了我的跑步经历,同时也受到了大家的认可,这更加坚定了我的信心:我要发展、壮大我的跑团,去帮助更多的人。”(MXP)身体行为体验为配速员打开了更广阔的生命天地,思维方式也发生改变,对于配速有了更深刻的体验:“对完赛的坚持,使我的感触特别深,就像人的一生一样,你必须不断地坚持,完赛你就是赢家。坚持真的是一个很重要的品质。”(TC)这种把角色塑造上升到生命体验的高度,把利他精神升华为一种生活态度和人生意义,使得配速员的角色形象更加美好。配速员在角色扮演中,通过履行角色责任,满足了角色期望,完成了角色身份的构建,实现了利他行为。
配速员的角色扮演,使其赛道表演与角色互动交流成为可能。按照角色扮演最终达到的意图,社会角色被划分为功利性角色和表现性角色。功利性角色以较少的付出获得较大的收益为目的,有所权衡、有所盈利,如商人;而表现性角色的扮演者主要求得心理上的满足,而非功利,如志愿者等。很显然,作为赛道上的表演者,配速员的社会角色属于表现性角色。 理查德·鲍曼(Richard Bauman)认为,表演是在别人面前对自己技巧和能力的展示(display),是交流实践的一种模式(one mode of communicative practice)、框架和途径。表演因交流而存在。表演是多样的、可变的、即时的(emergent)。表演理论关注人们如何通过这样那样的实践交流,构建他们的社会生活,达成他们的社会关系,特别强调交流、个人创造、能力展示与实践。而社会互动是以运用符号和解释符号为中介的,人类之间的互动是符号互动。人类通过符号互动进行角色表演,并且把互动模式化,于是就形成了社会。角色互动离不开角色情境(role situation),即该角色所处的社会情境。人只有在情境中,跟不同角色身份的人进行能量交流,才有实现价值和得到自由发展的机会和条件。因此,在一定情境中,表演和以符号为中介的互动交流相依相辅,彼此成就、难解难分,形成了一个特殊的社会场域和情境。 在城市马拉松赛中,赛道便是具体的表演场域。配速员放弃常规的世界,全神贯注于马拉松赛创造的另一种现实情境。头戴“兔子”耳朵的配速员与一个个参赛选手、赛道两旁的观众以及同伴等,构成了彼此互动的对象,通过口头语言和身体语言与其他角色进行互动,进行其配速员身份的角色表演。配速员与不同参赛选手相遇、对参赛选手进行鼓励,与赛道观众互动,与同伴交流,构成了即时的、多样的、变化的互动情境,展现了配速员的交流、实践、能力和个人创造,是一场特殊场域的、特定情境下的表演。配速员通过赛道表演在与角色同伴的互动交流中不断进行角色学习、调适与成长,在互动实践中不断强化配速员角色身份,实现利他行为。 配速员在赛道这一具体情境(situational context)中,表演形式多表现为赛道实践交流模式,展示自己的领跑技巧和能力。即与自己、选手、观众、同伴交流,这种角色互动与交流形成了赛道这一特殊场域、具体情境下的表演。(1)与自己交流:即与配速员角色交流,明确角色职责、维护角色形象,如“做‘兔子’是一种荣誉,领跑员是一种身份代表”(LB),是角色意识下的自豪感。此外,在领跑过程中,配速员在遭遇身心疲惫的境况时,通过自我鼓励与暗示、调整状态,坚持完赛,如:“我要保持自己的笑容,我要感染别人、带动别人,不时地去跟别人沟通。我会调整自己的声调、面部表情,包括动作来带动身边的人。”(TC)无论是LB角色意识的自我强化还是TC的自我暗示与鼓励,都是一种内在的自我交流,外显为对角色形象的维护和对角色职责的坚守。(2)与参赛选手交流:与选手交流是配速员最重要、最突出的交流形式和表现形式,多数情况下发生在参赛选手出现困难的时刻及时给予鼓励和帮助。如:“就像今年的南京马拉松,进入中山陵景区,全程都是上坡,很多跑友感觉很累,我们根据配速经验鼓励他们:小步快跑,身体微微前倾,可以缓解疲劳。很多跑友跟着我们跑到(赛程)后面,已经很累了,喘息声非常大,在竭尽全力跟我们,我建议他放慢速度,如果实在跟不上,后面还有配速员,一定能把他安全带完赛。”(HHH)(3)与观众交流:与观众交流更具有赛道展演的性质,配速员更享受角色形象的展示:“观众看到(身上背的)气球笑,我就跟他们互动,比如说击掌或者微笑招手都可以,他们给我鼓掌、飞吻、加油啊,那种感觉、心情很不一样。”LB谈起赛道上与观众互动的情景,脸上仍是激动的表情。(4)与同伴交流:配速员之间的交流互动多发生在配速员领跑比较吃力的时刻,同伴的鼓励可以帮助配速员完成配速任务:“我们是一个配速组,到了后面十多公里确实会比较吃力,我们会自我调整,有四五个人协同作战、互相鼓励。”(HHH)这种互动交流,使得配速员形成了一个完整的角色群体,共同完成配速任务,维护了角色形象。 配速员在赛道上通过与不同对象在不同境况下的交流,形成了一帧帧赛道表演的画面,构成了一个交流系统(communicative system),通过赛道展演与互动交流,实现了马拉松赛道这一特殊场域的社会构造,构建了社会关系,形成了表演的社会场景与符号。而与观众的交流互动行为使得马拉松赛道“再情境化”,成为配速员社会行为的表演。配速员在赛道上抢镜头的行为——自我表现与展演,充分展现了配速员的自我表现欲望。配速员通过赛道表演,享受赛道气氛,在实现角色价值的同时又满足了心理需求。正如配速员LB所言:“很激动、很享受赛道气氛、拍照、分享、收获粉丝的那种感觉。我站在前排一定要抢个镜头,这是我每一场比赛首要的(事情)。观众氛围好会引起情绪快乐,喜欢互动,与跑者深层次交流。”“拍个照片嘛,拍出来也好看的,后面背着气球,跑姿也好看,我正常跑步姿势是比较好看的。”LB对自身形象很满意,对自己的跑姿充满自信,这为他提供了表演的资本,他非常享受自己的赛道表演。赛道因为观众的存在,尤其是观众主动与配速员的互动,使得配速这件正常的事情、平常的情境被放大了,成为具有戏剧性、表演性因素的事件。 在马拉松赛情境中,作为竞技游戏的体育竞赛表演,是马拉松赛事与城市互动的日常生活回归。体育比赛作为人类表演的情境之一,从世界体育盛大表演的奥林匹克运动会到地方城市马拉松,都是不同场域、不同时期的具有体育性质的人类社会表演。城市马拉松赛道上不同角色之间的交流是其主要表演功能的发挥。配速员通过领跑和赛道互动表演构建了自己的“官兔”或“私兔”的身份,创造了赛道这一特殊的社会互动场域,成为人类表演的情境之一。城市马拉松文化背景营造出社会表演的背景表象,赛道上的标语、横幅、“兔子”着装上的文字符号等则以文本形式构成赛道表演的前景脚本与表演元素,当观众参与、粉丝拍照、媒体采访等进入以赛道为中心的场域后,身着表演元素的配速员通过与参赛选手、同伴、观众、媒体等角色的互动,社会表演便开始了。LB谈起他的表演经历,仍历历在目:“我看到相机就要拍照,我喜欢拍照,享受气氛。我的招牌动作就是‘射雕’,和运动员边跑边谈、互相交流,非常愉快。” 人类是情境中的生物,因为情境塑造了我们。赛道提供了表演场域。在赛道上,有众多的信息源,配速员同伴、参赛选手、观众、媒体、志愿者、安保人员、交警、医护人员,以及身后跟着的警车、救护车和收容车等元素,一起构成了配速员社会表演的情境,所有的载体都传达这样的信息:这是一场特殊的社会表演。赛道表演强化了配速员角色意识,同时也被配速员赋予了新的文化意蕴。在此场景下,“兔子”的装扮、赛道两旁的观众、赛道的布置、媒体的采访等,使得配速员与现实世界拉开了有限的边界、创造了特有的物理空间,但又确实是在现实世界之中。此情此景,配速员在赛道上这种互动性的沉浸式表演体验,给配速员带来了非同寻常的心理满足感,这种心理满足感也是配速员持续配速的动力,同时配速员的角色身份也得到了强化,角色认知也更加清晰。
本文运用角色理论,从角色共情、角色扮演、赛道表演维度解释配速员利他行为动机与体验。研究发现配速员领跑的过程并非无意义,相反,配速员不但动机体验丰富,领跑过程也充满意义。与马拉松参赛选手为了竞争、健康、自尊、实现个人目标等动机相比,配速员的动机体验更加丰富、赛事体验更加深刻,利他行为的责任感、道德感,完赛的成就感、自我价值感,生活意义和生命价值体现更为突出。良好的情绪体验为配速员带来足够的报酬与回馈,对于其继续从事领跑工作有正向的促进作用,也有利于马拉松赛事的良性运行和可持续发展。良好的配速体验并非配速员刻意追求的,而是利他行为带来的福利。 由马拉松跑者转变为配速员,基于共情的角色转变构成了配速员与跑者的角色关系。在配速过程中,通过角色扮演,塑造了配速员的角色身份;通过赛道表演,配速员在赛道上与不同角色进行互动,强化了角色身份。配速员利他行为动机的实现得益于配速员角色功能的发挥。角色诸多功能被概括为互动、规范和自我表现三大方面,与配速员所描述的角色共情、角色扮演、赛道表演细节相吻合,配速员在角色共情、角色扮演、赛道表演中完成了互动、角色规范与自我表现。配速员的利他行为不只是为了帮助参赛选手顺利完赛,还为了马拉松赛事的顺利举办,出于对马拉松运动的情感寄托与场域意义。这种情感寄托与场域意义,与共情之下的助人初衷交织在一起,通过角色扮演与角色功能的发挥,实现了群体利他行为。配速员与所有参赛者、组织者以及志愿者等服务人员一起,构成了城市马拉松共同体。 学界对于人类行为动机的研究早已超越了利己和利他的二元对立,有人甚至把人类行为动机归纳为四种:为己利己、为己利他、为他利己、为他利他。但这些对于人类行为动机复杂性的探讨显然还不够,人为的划分标准远不能对人类行为动机的复杂性予以充分的解释,不断涌现的新理论也会向我们呈现对于人类自身更为广泛而深刻的认知,以及更为复杂的“第三空间”甚至第N维度的分析,以考察事物的交叉与混杂性(杂糅性,hybridity),这也是典型的后现代思维。 尽管有学者认为人类的行为实际上是以“己”的需要为根本出发点的,不论是以己为核心的“小我”,还是以己为圈层的“大我”,“为己利他”行为机理更为合理,是现实生活中普适性的存在。“为己利他”的行为机理能够解释人类持久且不断发展的合作与分工,社会互动与互惠的合作关系已内化为社会习俗乃至于文化伦理,但配速员配速行为的意义远超越了利他行为本身,从利他到利“马”(马拉松),折射了配速员对于城市马拉松运动可持续发展的维护甚至于信仰。 配速员通过角色扮演完成了自我实现,发挥了社会价值,实施了利他行为。始于共情的近纯粹利他,在体验到配速带来的自我实现的心理满足感之后,配速员的利他动机或趋于复杂化,杂糅多种因素。本文也只是通过角色理论对配速员的利他行为进行有限的解释,配速员的配速行为动机还有更为广阔的研究空间。此外,学界对于马拉松选手的参赛动机研究结果表明,不同距离、不同性别的选手其参赛动机及体验都有所不同,不同身份(“官兔”“私兔”)、不同性别、不同参赛距离的配速员,其参赛动机体验或有所不同,未来研究亦可借此更进一步。
原文刊登于《体育与科学》2023年第5期,已于中国知网发布,如果其他媒体或机构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
文献引用格式:
赵进,周浩扬,熊野,等.城市马拉松配速员利他行为调查研究[J].体育与科学,2023,44(05):69-75+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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