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包容性发展是描述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发展轨迹的关键词,也是奥林匹克运动应对当前人类社会日益严峻的文明冲突与分裂风险的应有之策。依托包容性发展思想,运用案例分析法、影响分析法、文献资料法等对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进行分析。认为本届开幕式有意识地通过对城市的包容、对女性群体的包容及对开幕式相关主体的包容,提升了巴黎奥运会包容水平,使得开幕式与城市的关系从悬浮走向流动,女性从边缘走向中心,推动形成了共在、共庆的开幕式庆典主体的互动关系。从包容性发展角度总结了未来大型体育展演活动如何在城市、不同社会群体及相关主体间构建更为开放包容的发展格局的相关内容。
关键词 包容性发展;巴黎奥运会;奥运会开幕式;城市空间;女性主义
从“排斥”走向“包容”:奥林匹克运动发展的实践转变——基于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阐释分析
文 | 王凯,李冉冉
(《体育与科学》2024年第5期)
当前全球经济发展背景下,种族冲突、性别歧视、文化隔阂等各类社会排斥现象广泛存在,严重威胁人类社会共同生活的美好前景。习近平总书记提出要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大力弘扬和平、发展、公平、正义、民主、自由的全人类的共同价值”。人类命运共同体思想内蕴的包容性、普适性的发展理念,正是针对当今全球治理现实问题而提出的理念指引,也契合了国际奥委会对奥林匹克运动未来发展方向的理解与规划。2021年,国际奥委会将“更团结”纳入奥林匹克格言中,意在指明除了围绕“更高、更快、更强”而产生的体格状态、竞技水平、意志能力的追求外,奥林匹克运动在当前复杂的全球发展形势和世界格局下,要以“更团结”之势增进全球各国人民友好交往、实现世界和平发展,而这必然要求奥林匹克运动走包容性发展之路。自1896年第一届现代奥运会举办以来,奥运会及其开幕式不断发展壮大,从欧洲希腊走向全球多个国家;参赛项目从最开始的9个大项发展到如今的32个大项、329个小项;从仅限男性参赛到如今男女运动员数量的绝对均等;从在体育场馆内举办到如今真正走向城市,融入街头百姓的日常生活,成为顶级体育盛会。它伴随着社会进步,也推动着社会进步,有时也是承载、反映全球矛盾和冲突的焦灼地带和前沿阵地。可以说现代奥林匹克运动发展史本身就是一部主张开放与包容、对抗排斥与封闭的演进史。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在多国收视率创新高,互联网上的流媒体观看量已经超过了过去两届奥运会的总和,不可谓不成功。这与本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有诸多创新包容之举不无关联。无论是首次尝试在体育场馆以外、城市空间之中举办,还是对在很多文明语境中关于奥林匹克现象的艺术建构,抑或创造性地安排运动员和表演者同时空互动等创新举措,都是对开幕式包容性发展的积极探索。巴黎奥组委主席埃斯坦盖表示,巴黎奥运会需要体现观赏性、文化性、参与性以及包容性,开幕式也将这四种特性展现得淋漓尽致。尽管观众对巴黎奥运会开幕式有着不同的舆论反映,即同时存在着“最具松弛感的开幕式”和“解说员都沉默了”等截然不同的舆论感知,但本届奥运会的开幕式寻求包容性、构建包容性并体现包容性的实践探索依然为我们探寻奥林匹克运动的包容性发展提供了亮眼的经验,无论对奥林匹克运动自身的发展还是对当前普遍存在的社会排斥现象的研究均有着可供参考的引导价值和实践经验资鉴。本文将透过现象对巴黎奥运会开幕式进行深描并秉持批判性思考,基于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直播影像文本,结合相关文献资料、巴黎奥运会官方公开资料等,探究本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包容性发展实践,归纳赛事包容性发展的经验,以期为其他赛事举办提供参考的同时,为人类社会的排斥问题消解提供些许借鉴。1 对城市的包容性发展:从“城市悬浮”走向“城市盛宴”
1.1 城市区隔:往届奥运会开幕式的“城市悬浮”现象
列斐伏尔认为,城市权利是一种具象化的“充分参与城市日常生活实践的权利”。营造可达、普及、便捷的都市体育公共空间成为当下体育城市发展复归日常生活、重建城市权利的重要路径。奥运会是城市生活中的重大事项,城市是奥运会开幕式发生的载体和容器。奥运会开幕式理应成为居民面向城市日常生活实践而敞开的公共空间。孙葆丽等人指出,“城市空间公共化与奥运空间排他性之间的不和谐、城市民生实际期许与奥运会政治经济宏大设想之间的不一致、城市生活的休闲化与奥运会工业文化逻辑的不同向”等奥运会与城市互动发展中的诸多矛盾表明,虽然奥运会及其开幕式在城市中,但是其发展模式、利益追求、空间安排与城市发展隔绝对立,这种与城市脱节发展、互不包容的现象状态,可以用奥运会的“城市悬浮”来界定。通过梳理往届奥运会开幕式筹办过程及具体展演样本,可以看出,很多届次的开幕式从筹划到完成始终存在着“城市悬浮”的问题。 第一,奥运会开幕式在创作取向上存在国族气质主导下城市主题的边缘化问题。作为全球极为重要的媒介事件,奥运会开幕式始终是奥运会收视率极高的节目内容,也是举办国及其民族难得一遇的传播窗口和文化名片。为了对外传播效用最大化、对内传播争取传播认同的最大公约数,主办国奥委会及开幕式创作团队常常以国家和民族为创作取向的基本单位进行艺术化创作,而本埠主题多处于边缘化或消失化的状态。比如东京奥运会开幕式着力呈现的是新冠疫情背景下日本“物哀共情”的日本文化主题(甘莅豪,2021),里约奥运会开幕式打造的是诗化、浪漫化的巴西民族史(骆正林,2017),伦敦奥运会开幕式对外建构的是“创意英国”主题(钟新等,2012),以及北京夏奥会开幕式,同样也以国族为创作取向单位重点展示了民族历史、文明成果及现代化成就(王琳,2009),有力地提升了我国文化软实力。以上侧面反映了“小”而“微”的本埠文化主题在恢弘的国家历史、灿烂的民族文明等主题内容的对照下,难以成为创作取向的“座上客”。 第二,奥运会开幕式举办场地与城市空间的区隔化问题。按照传统,奥运会开幕式必须在奥运会体育场内举行。自现代奥运会诞生以来,恐怖袭击、暴力极端主义、骚乱和抗议等多种形式的安全威胁不断升级,倒逼奥运会开幕式安保水平同步提级。为了杜绝安全隐患及维持现场门票收入,奥运会开幕式场地执行最为严格的隔绝措施,这在无形之中筑起高墙,创造了一个在城市里却又隔绝于城市的安全“孤岛”空间。从空间生产角度来看,奥运会开幕式的空间首先是一种物理空间的生产,在城市中开辟一块开幕式空间,独立区隔运作。其空间关系之于城市,类似于一种“固定焦点的透视”状态。这种类似“孤岛”的特殊身份也只能在精彩的开幕式及竞技比赛彻底结束后,才有可能被打破,恢复其本来面目,即作为公共的、共享的城市体育空间。 第三,奥运会开幕式多采用背景板或二次表征的形式建构城市真实。虽然在整体创作取向上,城市常常居于边缘地位或从属身份,但奥运会开幕式并非完全没有城市的身影,只是这些身影往往是以背景板或高度抽象化的表征形式出现,城市自身无法主导其表征过程的主体性或表征结果的本真性。比如,北京夏奥会开幕式的29个烟花大脚印,一路沿着古老北京的中轴线向北,直达鸟巢,推动奥运会正式开幕。彼时央视直播解说:“29个焰火脚印,象征着29届奥运会的历史足迹,也意味着中国追寻奥运之梦的百年跋涉正在一步步走向梦想成真的时刻。”这打破了奥运会开幕式“城市孤岛”效应,但仍要指出的是,彼时城市退居为背景板式的存在,观众的眼光和烟花的轨迹一样,经过但不停留,都指向最终目的地——鸟巢。1.2 城市融合:作为城市流动的巴黎开幕式盛宴
2024年7月,国际奥委会第142次全会对《奥林匹克宪章》进行一系列修改,其中包括不再限定奥运会开幕式必须在体育场举行。巴黎奥组委主席托尼·埃斯坦盖在谈及开幕式设计初衷时明确要与城市融合的艺术宗旨:“我们一开始就计划尽量把奥运会融入城市。巴黎是我们的舞台,我们会尽最大可能在这个舞台上表演。”若是遵循往届“固定焦点透视”的创作路径,则开幕式如孤岛空间而城市置于现场之外,二者难以实现真正的融合。傅抱石曾指出,中国伟大的画家们天才地创造了和使用、鉴赏实际相结合的移动的远近方法(曾有人称之为“散点透视”)。这种方法提高和扩大了现实主义表现的无限机能,使之能够高度地服务于场面较大、内容较复杂的主题。以“步步移、面面观”为鉴赏形式的中国山水画,观者可以通过流动的视角遍历画中多个视觉焦点,既纵览了全局,又不错失细节的美感。在某种程度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采用的艺术构思与之呼应。 本届开幕式创造性地将舞台搬到城市之中,“把巴黎这座城市作为剧场,以塞纳河及两岸的建筑为舞台,在六千米的河道上演出,流动的舞台、布景、灯光为观众打造出一场艺体融合的‘戏剧盛宴’”。首先,要确定的是哪些对象可以构成开幕式的视觉内容。创作团队先确定了颇具巴黎风情的视觉内容。创作团队用近1.3亿欧元,带领15000名工作人员,寻找、挖掘、探索、访问塞纳河及其周边建筑。开幕式总导演乔利在采访中表示,“我们寻找任何可能成就奇观的东西,最终勾勒出法国历史,同时也是巴黎特有身份”。塞纳河岸边的每一个雕像、每一座房屋讲述着交错交织的历史,这构成了充满激情的舞台设计。表演中所展现的大量的巴黎历史古迹、艺术门类、文化内容、文艺表演、各国运动员入场介绍等都属于观众要停留欣赏的视觉内容。本次开幕式涉及的历史文化古迹主要包括特罗卡德罗广场、奥斯特里茨桥、奥尔良码头、巴黎圣母院、巴黎造币厂、巴黎市政厅、沙莱特剧院、巴黎古监狱、巴黎最高法院、法国国家图书馆、法兰西学院、卢浮宫、奥赛博物馆、巴黎大皇宫、德比利桥、埃菲尔铁塔等。这些巴黎城市地标成为主创团队选择呈现的最具巴黎城市风情的视觉内容。其次,考虑视觉内容向视觉焦点的转化问题,即以何种形式才能更好地、更本土化地呈现这些视觉内容。巴黎是世界艺术之都,主创团队立足于上述地标内容及其承载的历史文化内涵,采用诸如歌剧、舞台剧、交响乐、摇滚乐、电影、文学、说唱、时装走秀、芭蕾、动画等多种艺术形式,融汇巴黎历史、文化、艺术资源,融合“自由、平等、博爱”的法国国家精神和奥运精神,创造性地将艺术作品融入城市视觉地标中,在塞纳河两岸打造出众多引人注目的视觉焦点。最后,思索如何排布多个视觉焦点,即面对这些平面化、散点状分布的视觉焦点,如何将之串联在一个线性叙事的体育展演及直播的文本中。这涉及开幕式的叙事线索问题。设计团队创造性地通过将镜头紧跟流动的塞纳河及沿岸奔跑的蒙面骑士的方式,代替观众实现了脚步的“步步移”,收获了眼睛的“面面观”,这种“流动的散点透视”艺术设计也让观众跟随镜头在塞纳河边来了一场城市漫游。此时巴黎的风土人情、历史古迹和艺术文化等被完全置于真实的城市情景中,建构了开幕式和城市本体高度融合、不断流淌的全新空间(如图1所示)。海明威曾说巴黎是一场流动的盛宴,而本次奥运会开幕式犹如一场巴黎城市的流动盛宴,最终实现了对城市的包容性发展。2 对群体的包容性发展:从“女性边缘”走向“群体中心”
2.1 包容性视野下的奥运会群体包容的理念与实践演进
包容性发展理论缘起于经济领域的包容性增长。但因理论内蕴的诸如公平正义、全面发展、弱势关怀、非排斥性等立场主张对解决非经济领域的诸多社会问题也极具参考价值,所以包容性发展理论也从最初的经济场域溢出至社会领域,形成了有关社会包容的思想。世界银行将社会包容(social inclusion)定义为改进弱势身份人群的能力、机会和尊严,以及参与社会的进程,包容性发展的对立面是社会排斥。法国著名学者克劳德·迪德里持相似观点,他指出“社会包容”一词的概念绝不能简化为一种正常稳定社会状况的描述,社会包容涉及那些没有被排斥的个体及群体在内的全体社会成员个体之间社会关系的转变或强化的过程。和包容性增长视域下对经济贫困群体的关注不同,社会包容思想的聚焦对象往往是在多个维度交叉贫困的特殊群体,他们往往承受着经济地位、社会文化及自我心理等方面的多重排斥。某种程度上人类文明发展史也是在追求人人平等的道路上不断打破社会排斥,包容更多不同阶层、性别、民族、种族、宗教等属性维度的社会群体更好地共同生活的过程。而在斗争过程中,体育被人们视为纠正社会排斥、增进社会包容的重要实施场域和干预手段。研究指出,当个人属于群体和组织并在其中互动时,社会排斥可能会减少;如果设计和管理得当,体育节目有能力支持被剥夺权利和边缘化的个人。这说明无论是参与运动组织还是观看运动节目都能有效减少社会排斥,为弱势者赋能。占据全球文化景观中心位置的现代奥林匹克运动会更应在推进社会群体性包容方面承担义不容辞的使命、发挥更重要的功能。纵观现代奥运会的发展成长史可知,其通过理念感召、制度设计及实践努力不断对抗、突破特定时空下的群体排斥成见及内外部压力,不断将体育权利作为一项基本人权推及更广泛的社会群体,尤其是在经济社会生活中处于边缘地位或权利弱势的人们。 一方面,在理念的制度建设层面,奥林匹克运动精神与发展原则同社会包容性思想具有内在一致性。《奥林匹克宪章》规定,奥林匹克精神是“相互了解、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的精神”,而在最新的《奥林匹克宪章》修正案(2023)中,关于奥林匹克主义基本原则第4款进一步明确:“开展体育运动是一项人权。在奥林匹克运动范围内,每个人都必须享有参加体育运动的机会,在国际公认的人权方面不受任何歧视。奥林匹克精神要求以友谊、团结和公平竞争的精神相互理解。”这说明奥林匹克运动秉承群体包容发展之思想,强调群体间的友谊、团结与社会的和平,保护每个人在奥林匹克运动中的尊严、参加奥林匹克运动会的权利,确保他们在存有差异时仍然能够被平等地对待和被充分重视。 另一方面,奥林匹克运动不断将包容性思想落实在历史发展长河中,致力于消除包括性别、种族等方面的歧视。若从现代奥运会的源头来看,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其在包容性发展方面存在“原罪”。现代奥运会的创始人顾拜旦在宣扬现代奥运的同时,公开反对女性进入运动场域,他认为女性是应该被排除在奥运会之外的,女性在运动中适合的唯一角色,就是为男性运动员所展现的体育精神而鼓掌。在随后的发展进程中,经过内外部多方的不懈努力,奥运会最终发展成具有广泛群体包容性特征的标杆性共同体。1900年,第二届现代奥运会在东道国的运作下,有女性首次参加奥运会;1924年,国际奥委会通过允许女性参加奥运会的决定;1936年,美国黑人运动员欧文斯在纳粹政府阴影下的柏林奥运会上斩获4枚奥运金牌,有力反击了纳粹政府所谓的“雅利安人种至上”等种族歧视言论;1960年,专为残疾人而设的世界大型综合性运动会——残疾人奥林匹克运动会首次举行,取得国际社会关爱残障群体事业里程碑式的成就;1981年,在时任国际奥委会主席萨马兰奇的大力推动下,国际奥委会首次入选2名女性委员,标志着女性领导力正式进入奥林匹克最高权力机构;自1991年始,凡申请加入奥运会的比赛项目,都必须包括女子项目,因此像足球、柔道、摔跤等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男子特定的比赛项目,也在奥运会上设置了女子比赛项目;1996年,《奥林匹克宪章》修改,提出要“全方位鼓励并支持女性参与体育活动,以贯彻男女平等的原则”;2012年,伦敦奥运会首次实现了所有参赛国家都有女性运动员参赛;2015年,国际奥委会首次同意有条件地允许跨性别者参赛;2016年,难民代表团首次参加奥运会;2021年,东京奥运会首次允许每个国家在开幕式上由一名男性和女性共同执旗;2022年,北京冬奥组委发布了《促进性别平等承诺》;2024年,巴黎夏奥会首次实现男女参赛运动员数量比例达到1比1,且除古典式摔跤外,其余项目均设女子项目。总体而言,奥林匹克运动会在消解社会排斥、增进群体包容性发展方面,业已形成较为全面的多群体包容发展实践体系,主要围绕着赛事规章制度的包容性改革,面向部分特殊群体的特色奥运会,赛事项目的包容性设置与倾斜,特殊群体参赛资格的逐步放宽,组织管理层对特殊群体的开放吸入,包容性主题的奥运会文化教育活动的举办以及奥运会仪式中的展现与强调等方面综合推进。从上述实践的梳理中可以看出,开幕式作为奥运会仪式性活动,在奥运会促进群体包容性的整个体系中只占一小部分,其包容形式和发挥空间较为有限。比如很多届次的奥运会开幕式为了彰显对特殊群体的重视,通过照片墙或者群舞中的不同妆造来展现,说明对群体包容性的理解及表现形式都较为单一。究其原因,奥运会开幕式本质上是一个举世瞩目的大型体育展演,为了达到传播效应最大化,其创作主题多基于主办国的历史文化风情等方面生成,而消解社会排斥、推动群体包容等虽然属于正确政治议题,但是为了主题的统一性,甚至为了尽可能减少冒犯性,其往往让位于、服务于更为宏大的主题表达。这在无形之中挤压了开幕式在推进群体包容性发展方面的可能性空间和能量释放。
2.2 女性向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对女性群体的包容
女性主题是本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构建的最重要的主题。首先,具有母性光辉的塞纳河传说成为开幕式的灵感来源及主要线索。在导演的认知中,这是一条有着神性的大河。传说中,塞纳河由一位名叫塞卡娜的仙女幻化而成,她以此逃离海王星的控制。导演想通过象征着巴黎母亲河的塞纳河,以奥运之名,致敬反抗暴力和不公的女性力量。在导演的视域里,塞纳河具有性别意象,其抗争不义的神性光辉极具价值,值得通过奥运之手被广为传颂,因此成为其创作灵感的来源,并贯穿于4小时的开幕式表演全过程。 其次,设置10座女性镀金雕像,对女性历史地位进行仪式化加冕。仪式是对具有宗教或象征意义之活动的总称。戴扬与卡茨在考察重大事件媒体直播时发现了仪式化传播的功能。“媒介事件”是指“对电视的节日性收看,即关于那些令国人乃至世人屏息驻足的电视直播的历史事件”“可以称这些事件为‘电视仪式’或‘节日电视’,甚至是文化表演”,其中就包括作为典型媒介事件的奥运会直播。两人还认为,经由电视媒体举办的此类仪式按照叙述脚本分为三类:竞赛(contest)、征服(conquest)和加冕(coronation)。伴随媒介自身演进,媒介仪式理论也从最开始的电视直播领域延伸至新媒体及其他依赖可见性和示范性的戏剧化媒介形式,其中也包括体育展演及其媒体传播。比如,本届巴黎奥运会开幕式在塞纳河两岸缓缓升起了10座女性镀金雕像(见表1),将历史长河里“消失的她”以镀金雕像的形式展现出来。镜头以仰拍的角度呈现每座雕像缓缓升起的情景,十分肃穆。雕像都位于画面中央,并予以镜头特写,左侧是她们大写的姓名,右侧画面是用多国语言书写的她们的历史成就与地位,解说员以郑重恭敬的语气讲述法国历史上叱咤风云、独当一面的女性。她们不再是囿于家庭生活、沉寂一生的刻板形象,她们有名有姓,面目清晰,且在社会各个领域都取得了铭刻历史的成绩。此时,开幕式打造了独属于女性力量和成就的仪式性空间,为曾在历史中被隐去姓名的杰出女性加冕,促使人们在仪式中形成对女性群体的集体认同。 最后,建构大量正面女性形象并给予女性艺术家更多的表现空间。除了雕像环节,奥运会开幕式还安排女骑士驭银马穿越塞纳河,身披五环旗进入特罗卡德罗广场,塑造了骠勇无敌的女英雄形象,让人联想到法国历史上著名女英雄圣女贞德。开幕式在重头戏歌舞环节中,安排了多位女性进行演绎,如圣谢雷尔身着法国国旗配色长裙,演绎法国国歌《马赛曲》、Lady Gaga表演了卡巴莱经典歌曲《我的羽毛》、歌唱家玛丽娜·维奥蒂演唱了歌剧《卡门》经典选段《爱情是一只自由的小鸟》、席琳·迪翁在埃菲尔铁塔上演唱《爱的赞歌》……一众女性艺术家在开幕式上拥有极大的表现空间,留下了诸多经典瞬间。
3 对奥运会主体的包容性发展:从“主体区隔”走向“主体互见”
3.1 奥运会开幕式的主体间非包容性关系模式:你在桥上看风景
奥运会开幕式的主体包容性发展和群体包容性发展是本质属性不同的两种事物,二者的根本区别在于主体和群体概念的不同。“群体”一般是指在社会学视域下某些具有社会特殊属性的群体,比如从阶层、性别、种族、民族、宗教、年龄等方面进行划分。奥运会独立存在,与其没有绝对关联。在组织学中,“主体”通常指在组织或事件中具有独立性、决策能力或特殊影响力的个体或集体。奥运会开幕式的主体就是在筹划、组织、运作、参与开幕式的过程中的独立个体或集体,他们是奥运会开幕式的利益相关者,奥运会开幕式的主体由多个利益相关者构成。在奥运会开幕式中,显性主体主要有运动员、表演者、现场观众,他们处于奥运会开幕式的“月之明面”,是构成开幕式展演的主力军,主要通过现场观赛及转播镜头捕捉到;隐性主体包括开幕式主创团队、奥委会、赞助商、东道国、转播商、本埠居民、媒介观众、社会大众等,他们多数时间位于奥运会开幕式的“月之暗面”,是幕后操盘手和重要影响力量。他们可以决定显性主体的组织方式、关系模式及表演内容。因本研究主要立足于开幕式展演,依托开幕式影像资料分析其包容性发展情况,属于对“月之明面”的相关研究,故主要围绕显性主体来谈,比如运动员、表演者、现场观众等,少量涉及本埠居民及媒介观众。 在体育场时代,奥运会开幕式的主体关系模式是双层嵌套空间下单向度、线性的被层层凝视的过程(如图2所示)。第一个空间是主创团队在体育场馆内部搭建的大型体育展演的舞台表演空间,主要承载两大功能:一是作为自选动作的文艺表演(包括短片);二是作为规定动作的奥运仪式,特别是运动员入场仪式。这个空间犹如舞台剧空间,聚合的主体主要是表演者和运动员。前者主要按照创作团队要求进行文艺创作或表演,后者是按照奥委会的相关规定,以国家为单位形成运动员代表团,在本国旗手的带领下,身着本国运动员特色礼服依次入场,向舞台周边、看台席上观众的方向挥手致意,此时,观众构成这一空间中唯一的观看者。而在此空间中的主体关系是从观众到表演者/运动员的单向度的凝视关系,即观众能够看清台上的一举一动,解读他们的行为与意图,欣赏其中的内涵与精神。但是反过来,舞台中央的表演者和运动员几乎看不见观众席。从此种意义上来说,这种交流并非双向平等的交流,而是一种自上而下的单向度的凝视交往。同时,运动员和演员之间也因为上台时间的序列性而处于无法相遇的零交流状态。第二个空间是新型媒介体育空间。大众媒介及新兴媒介的崛起直接改变了奥运会整体运作模式,媒介镜头构建了一种全新的“体育现场”。用户并非亲临现场参与体育及相关赛事,而是通过媒体建构的体育赛事“拟态环境”间接参与。此空间主体是媒介观众。由于媒介的影响力(或言收视率指挥棒),奥运会开幕式从内容到形式的安排往往以“媒介优先”,优先考虑第二空间中的屏幕主体的观感体验,它是左右第一空间中的各主体间关系形式的“看不见的手”。此时运动员、表演者和现场观众共同成为被动客体,成为数十亿观众欣赏的屏幕“风景”,表演着开幕式。
庆典是指为了庆祝某个特定事件、成就或节日而举行的集体活动,通常包含较多的欢庆、娱乐和社交元素,强调人际交流和社会互动。庆典实现的首要前提是成员间必须能看见彼此,然后是成员间真实而浓烈的交往。奥运会是典型的“全球化时代体育庆典仪式”,近乎涂尔干式的“集体欢腾”。开幕式总导演乔利也认为开幕式的本质应当是“生命的庆典,鲜活生命的庆典”,并且遵循庆典定位对开幕式进行设计与安排。但以往的体育场馆内的开幕式限定了各主体间的互动交往活动,表演者和运动员之间,表演者、运动员和现场观众乃至场外的人们之间的交往向度单一、频度较低,缺乏真正庆典所需要的彼此看见、直接交流和集体庆祝。“可见”一词涉及看的一方与被看的一方,指涉着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往往是不对称的,它与权力息息相关。比如,在福柯的观念里,空间的“可见性”可以成为规训的手段,类似“全景敞视”的空间展现了“不对称”的可见性,使得被观察者对于观察者“可见”,但被观察者却无法得知观察者是否存在,只能以观察者的目光对自身进行管理,形成新的自我监视机制。从形式上看,传统体育场开幕式亦是一种场内外观众都将目光聚焦于表演者和运动员的全景敞视操作,主体间没有回望与交流,本质上是反庆典的、不对等的互动关系。 “我已经抓住奥林匹克的精神元素——通过体育将更多人连接到一起,并思考如何使用它们。就开幕式如何付诸实施,我与国际奥委会进行了非常深入的讨论。奥运会开幕式是最民主和最容易接近的仪式之一,因为它在塞纳河畔,对所有巴黎人开放。”于是创作团队首创“走出体育场、办在城市中”开幕式模式,将原本封闭场馆内的舞台搬到了巴黎塞纳河上,以河道及沿岸作为文体表演和运动员入场仪式的展演空间。85艘游船搭载205个代表团、共计10500名运动员从东向西沿着塞纳河穿过巴黎市中心巡游。运动员巡游与各种文体表演同时进行,在河道两岸的廊道上,在塞纳河的桥面上,在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埃菲尔铁塔等巴黎市地标性建筑中,交替进行歌唱、舞蹈、乐器演奏等多种艺术形式的表演。此外,由于开幕式场地的开放性,约有32万人分布在塞纳河两岸,在第一现场观看盛况,沿途还设有80块大屏幕展示其他河段的文体表演及开幕式上的短片影像。紧随运动员游船及两岸表演游走的镜头也同步向全球媒介观众直播。 开幕式以塞纳河为线索,双线并进、交叉叙事,在同一时空内实现了不同主体的彼此可见、彼此交流,共同庆祝(如图3所示)。对巡游塞纳河的各国运动员来说,他们不再只是被作为国家符号展演的客体,而是获取了“看”的主动权,看到并且巡游于塞纳河两岸的艺术表演、观众和居民、历史文化古迹之中。同样,观众与表演者和运动员近在咫尺,呼声可闻,面目清晰。表演者就在身边,很多沿岸的居民甚至在家中窗边、阳台上就可欣赏开幕式,向河流上的运动员挥手致意,与观众席上的人们共同欢呼,形成声势浩大的庆典群体,此时运动员、表演者和观众、居民相互看见,互为风景,再辅以各种狂欢式的节目、烟花,使得体育庆典的氛围日益浓烈。此外,开幕式还有一处别出心裁的设计,即将卢浮宫珍藏的世界名画中的多个人物以巨型头像布景的形式复刻并放置于河流中,通过巧妙的机械装置和灯光设计,使这些艺术作品仿佛从水中一跃而出。此时原本被珍藏于室内的、被凝视的画作“反客为主”,以高度逼真的形象静静地凝视着河道上的运动员及岸边的表演者、观众和居民,共同参与庆典,在与之视线交流中给庆典中的其他人带来一种全新的关系体验。与此同时,开幕式与城市的相融及观众席的大大增加,也会使得一些媒介观众分流到现场,成为现场参与庆典的一部分。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在《被解放的观众》中谈到观众的主动性,他认为:“当艺术家在舞台上用新语汇构造新的探险故事时……要求观众是主动诠释者,根据自己的个体经验在艺术家呈现的作品中构建自己的故事。一个获得解放的共同体便是由讲故事者和观众构成的共同体。”在这六千米的流动舞台上,观众拥有不同的观看视角和仪式体验,他们与运动员和演员一起构成这场戏剧盛典的共同体。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在看风景,看风景的人也在看你”。无论是表演者、运动员、观众还是居民,甚至巴黎油画里的人物都是庆典仪式的主体,共同构成庆典的所有环节,此时庆典仪式也包容着所有主体。经济学关于如何实现包容性发展已经形成较为普遍的共识,比如强调经济增长的益处要惠及所有民众,让那些在经济或社会上被排斥的群体能够公平地参与市场、做出贡献和分享成果。但对于奥林匹克运动,特别是作为体育展演的奥运会开幕式来说,对如何理解包容性发展以及实现包容性发展的创新路径并没有系统的研究。当追求“更团结”的奥运会和浪漫开放的巴黎相逢便成就了具有独特包容风格和实践创举的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也为未来大型体育展演的理念构思、设计安排提供了独具包容性的发展样本。 在包容性发展逻辑下,在与城市隔绝发展的现实中,奥运会开幕式要想做到与城市包容,必须以包容性理念推进与城市之间的深度融合互构、交流互鉴,要做到:将开幕式本身作为城市的公共庆典;将开幕式的筹办作为城市公共事项;开幕式内容反映城市生活文化;开幕式的参与主体吸纳城市公民;开幕式的效果有利于城市可持续发展。在包容不同社会群体方面,要尊重文明、文化及生活方式的多样性,警惕可能存在的性别歧视、种族歧视和国家歧视;通过创意编排公平、公正地赋予每个人展现的空间,重点关注、支持边缘群体、弱势群体,以文体展演支持、激励他们的可持续发展;注意文明分享过程中的最小公约数,避免过度的“文化冒犯”所导致的排斥后果。在奥运会及其开幕式的利益相关主体方面,从创意设计到最终呈现,听取不同主体的诉求,尽可能地在协调多方利益的基础上,赋予开幕式上各主体更多交往空间,使得奥运会开幕式能够真正成为各主体共同欢庆的和平庆典。仍要指出的是,包容是奥运与人、奥运与社会、奥运与自然的和谐共生,美美与共。本届奥运会在与人、与城市及与社会不同群体、奥运不同主体的包容性方面较为突出。包容性的发展是以人为中心的,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因此,未来奥运会开幕式还可以在对自然的包容性方面进一步发展。在包容特殊群体的同时,也需要充分考量不同国家与文明的接受程度并建立一定的缓冲区,谨防因过于激进的“文化冒犯”而反向滋生出更多的社会排斥,甚至是对奥运会的排斥。
原文刊登于《体育与科学》2024年第5期,已于中国知网发布,如果其他媒体或机构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
文献引用格式:
王凯,李冉冉.从“排斥”走向“包容”:奥林匹克运动发展的实践转变——基于2024年巴黎奥运会开幕式的阐释分析[J].体育与科学,2024,45(05):1-8+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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