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推荐| 运动行为志的身体感：Sora与运动行为真相生成逻辑——与程志理的学术对话
学术
体育
2024-04-08 14:37
江苏
摘要 Sora文生视频工具的发布，不仅拓展了我们的认知边界，而且给体育口述史的切身感“语料”提供了运动行为志叙事揭示问题真相的方法论依据。Patches以隐时空碎片作为Sora工具的生成机理，给了人类反思本体论的机会。动作技术就是身体感在具象时空中的延宕，研究人的运动行为，身体必须在场，本体论行为叙事更贴近运动中的问题真相。Sora工具带来的本体论叙事逻辑，让我们真正明白了“知行合一”这一命题的本意，“知行合一”不仅仅是对获得之知进行落实的“说到做到”，更是“认知在行为中”的“知行一体”，“认知就是行为本身”。把“概念”还原为“行为”，“知”指的是事实本身，事实通过行为而呈现，就是知行合一。“知行合一”的传统逻辑有效诠释了西方哲学“存在先于本质”观念。
运动行为志的身体感：Sora与运动行为真相生成逻辑——与程志理的学术对话
文 | 段丽梅，杨国珍
（《体育与科学》2024年第2期）
提问者(下文简称“问”)：去年Open AI发布ChatGPT后，《体育与科学》杂志举办了“ChatGPT时代的体育学术：身体作为方法”的线上工作坊，一旦从生活世界现实感的存在进入运动场域，人们在游戏状态中会获得新的乐趣，身体在场的游戏自在自为。体育挣脱了社会建构的价值预设，就回到了“情本体”，回到了人的行为真相，呼唤体育学研究的体认范式转向。2024年2月15日，Open AI又发布了Sora文生视频工具，这次Sora根据几个关键词就能生成59秒的逼真视频，相比于ChatGPT，明显看出Sora已经具有了“生成意识”。面对Sora如此强大、逼真的现实感功能，能否讲讲对体育研究的体认范式有什么新的理解或启示吗？
程志理(下文简称“程”)：去年ChatGPT发布时，我是激动了一下，但并没有很强的震撼，毕竟它只是借助强大的储存功能，对一些语料进行初步的总结与归纳，也就是说ChatGPT并没有形成“自我意识”，没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不应该算真正意义的人工智能。但是这次不同了，Sora是ChatGPT的新进展，Sora让我感受到大语言模型的威力，着实把我震撼到了。虽然与ChatGPT相比，Sora只是以文生视频升级了ChatGPT的文生文以及文生图，但这并不仅仅是换了一种表现方式，由文本生成到视频生成是一次“创造力”的体现。Arthur C.Clarke说过：“任何技术，只要足够高深，都无法跟魔法区分开来。”新知识时代几乎就是魔法的时代,人工智能再一次显示了其强大功能，十几个单词的语料，就可以让Sora生成一个长达近1分钟高清、拟真的人物场景视频。东京街头场景视频完成度极高，不仅女主角，包括周围的场景和路人都自然逼真，Sora这种全局一致性的“AI世界观”，让我深化了前期“体育运动的未来指向了元宇宙”的判断，“现实”可以是虚拟的，同时也是建构的。在对Sora视频现实感的逼真感叹之余，我深深感受到人工智能“自我意识”产生的震撼，这让我对体认范式的体育学运动行为研究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与理解，更加值得一提的是，它让我彻底推翻了以往“以知带行”的认知，领悟到中国传统典籍中基本概念“知行合一”的真谛，以及“体知”的中华传统思维方式的本体论意义。
1 Sora视频虚拟的时空现实感，与运动行为志叙事寻找行为真相的身体感知觉具有逻辑一致性
问：Sora文生视频，其现实感确实让人感到震撼，非常逼真，好像自己去过的地方再现或身处其中一样。ChatGPT与Sora都是人工智能中让人惊叹的创新，除了表现形式不同，两者从身体感知觉表达或体现上相比，有什么不同之处吗？
程：去年讲到，ChatGPT是根据已有的语料，进行总结与概括形成文本。而Sora是给几个单词，就可以生成“现实中人的逼真行为视频”，当然，这个现实，不是我们日常生活的物理现实，而是虚拟的现实。Sora生成的现实感逼真视频，足以混淆“现实”与“虚拟”，当我看到样片时，如果不是告诉我那是Sora工具生成的，我会真的以为那个视频是采用高清摄像机拍摄的真实街景。Sora的视频生成相对于ChatGPT的文本生成来讲，技术难度大了很多，视频的生成，也说明Sora不只是对已有语料进行简单的总结与概括，而是有了更强大的生成性功能，即Sora具有一定的“自我意识”了，有没有“自我”是测试意识诞生的一个重要标志，说明Sora是真正人工智能的体现。Sora视频是虚拟的延宕时空中的现实，虽然这个现实并不是我们生存的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但是延宕时空中的视频确实让我们有了与现实中一样的本体感觉，即虚拟的现实一样可以有身体感知觉的产生与投入。Sora技术再次印证了我以前所讲的：“一开始，人把现实经验带入虚幻，后来，可能就用虚幻中的经验制造经验。”人往往只能承认一个世界、一种生活，Sora视频的现实逼真感，让人拓展了生活的丰富与愉悦度认知，也通过身体感知觉拓展了自我的世界认知。
问：人们往往自限于认识论而不知，Sora文生视频工具可能是一个让人重新认识本体论的契机，你认为人对Sora视频的这种本体感知，对于体育学研究有什么建设性的意义吗？
程：这几年，我一直在做体育学独立性学科建设的学术讲座，建立了运动行为叙事的体育学方法论。运动行为志叙事是运动行为身体感知觉的文本化。这次Sora视频工具展示的真实感虚拟现实，对体认范式的运动行为研究有了非常重要的支撑，Sora视频的真实感与运动行为叙事问题真相呈现具有一致性，我们说的“现实”与“事实”，用Sora视频工具是可以模拟的，为此Open AI发布的技术报告，定义Sora为“世界模拟器”。我们以前判断事物是基于认识论的主客观认识，认为非客观性的主观是不真实的。然而，Sora视频的逼真现实性，让我们体验到这种非客观性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是来自我们自身的身体感知觉，当然这种身体感知觉存在于虚拟现实延宕的时空中。不同于认识论的主客观认识标准，恰恰是因为Sora视频的这个1分钟身体感知觉能让人切切实实感受到现实的存在感，让我认识到这个思路切合了体认范式下我们对运动行为的认知方法论研究，它们是一个逻辑。因为动作技术也是身体感在时空中的延宕，从体育学学科独立性的意义上来说，研究人的运动行为，就是研究游戏状态中身体的本体感知。正如Sora视频能产生本体感知觉趋向真实的现实感知一样，运动行为志的游戏本体感知也一样可以揭示运动行为的真相，背后的逻辑是一样的，用一句话讲就是其本体论层面的行为叙事更接近事实和真相，这就是我所说的体认范式的逻辑。
问：你说Sora文生视频与运动行为志寻找运动真相的逻辑是一样的，我好像听懂了，但是总感觉还是把握不清楚其要害，能否再深入讲解一下？
程：首先，无论ChatGPT，还是Sora，抑或通过运动行为志研究运动中的问题真相，都是在行为本体层面说事，这个应该是清楚的吧。为何是本体层面的，我们从这次Sora视频的现实逼真感中就已经有了答案。再者，ChatGPT是文生文，到GPT-4能文生图了，Sora是文生视频，都是生成性的，这是人工智能了不起的地方。同样，通过运动行为叙事，就是运动行为人口述史的切身感“语料”进行运动行为研究来探寻运动中的问题真相，也是生成性的，生成性就是“过程性创造”，无中生有的“创造”来自新技术。记得去年我们做ChatGPT学术工作坊时，我提出一个“反问题”的概念，我当时是以“语音合成”和“语音识别”进行分析的。语音识别是什么？就是让计算机听你说的话，把语音转化成文字，就相当于把我俩的对话录下来，用软件一转就成文本了。“语音合成”是你在计算机中输入一段文字，计算机把文字转化成语音。语音识别与语音合成有什么区别呢？语音识别是事实未知，通过识别把它转化出来，这就是一个“反问题”，因为你给了计算机一段话，计算机完全不知道这段话的事实指向是什么。我在讲座中展示了一张图片，是一段打乱了语法结构的接近“乱码”的文字，因为汉字是象形文字，大家一看，还是能“读懂”其意的。如果我说三句英文，我唯有把三句话说完整了，你才能知道我说了什么。汉语文本是可以“看”的，一目十行。我们对基于象形文字的汉语快速阅读，与对拼音文字是明显不一样的。前者不需要转换成按声音的时间顺序来理解，只需要对文本中熟悉的语词进行“默认”，并快速浏览，便能明白文中之意。此过程没有逻辑认知，在于意会与体认。这里面是一个“反问题”的问题，通常来说，语音识别这种事实未知要你“识别”出来的“反问题”比语音合成这种“正问题”难得多。“反问题”是以无生有，而“正问题”是以有生有。ChatGPT文生文是以有生有，而Sora文生视频是以无生有。这次Open AI技术报告中展示的东京街头视频、咖啡杯中海盗船视频等，环境信息的逼真都是以无生有的。同样，以运动行为志叙事进行运动行为问题真相探究的身体感知觉文本，也是生成性的，是以无生有，以运动行为人的口述史切身感语料做运动行为文本还原。
问：我听有些人说听了你的讲座，感觉听懂了、想清楚了，但自己下笔写，又不会写了。我也想写一篇运动行为叙事的论文，但是就是不知道如何下笔，程老师你能分析一下这种现象吗，为何觉得会了，可就是不会写？
程：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起初讲座后有人这样提问，我给的回复是你想清楚了，就肯定能写出来，不存在听明白了、想清楚了但写不出来的问题。可一次又一次被问及此问题，我也开始琢磨为什么“听懂了”“会了”却“不会写”，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会了但不会写”的难度在哪里呢？就是咱们这会儿讲的“以无生有”的问题，以无生有是一个升维的过程。我们日常里写一个通知或留言很容易，几乎不需要思考的过程，随手就写，而我们要做一个叙事分析就比较难了。再说到学术研究上来，我们以学科为背景，按照学科规范要求写论文，为何觉得比做运动行为叙事要方便、好下手呢？ChatGPT出来后，大家发现只要喂以足够多的语料、提供大样本数据，它写出的论文水平是不错的。我们所谓的依照“学科规范”写论文，是依赖于现成的实验设计、量表、问卷调查表或者程式化的建模来完成论文的，这样写论文当然容易了。科研是要升维的，无中生有才叫科研。对于运动行为叙事来讲，身体感知觉就是无中生有。好比音乐是受到控制的声音，经由一系列变化而形成有节奏的延宕，这也是“反问题”形式。再如画家绝不会把“像真的”作为创作标准，画家是通过参照着真实中的对象在内心里组织一种主观的表达。人类所有的“写作”，艺术的或是学术的，无论看上去多么像我们生活的现实，从本质上说，都是一个创造出来的世界，这个创造才是科研，就是无中生有。
问：“无中生有”这个概括太形象和精准了，我感觉不是在解释一个现象或事实，而是在构建或生成一个真相，这样理解对吗？如果对，那这个升维与降维的核心在哪里？
程：对，就是这个道理。因为要建构或生成，所以难度大，唯有这一点，ChatGPT还无法替代人类。你有没有发现，虽然Sora视频逼真于我们的生活世界，但还是存在细节上的错位，甚至没有生成声音，这就说明升维太难了。无中生有在Sora的AI逻辑中叫“世界模拟器”，就是说它是生成性的，强调的是过程性，就是生成模拟世界，人工智能现在给我们提供的是用视频的方式模拟世界，当然未来肯定还会产生其他各种各样的方式。这个逻辑就是生成性逻辑，就是行为逻辑、本体论逻辑，本体论这个概念讲的就是生成化。降维相较于升维就简单了，我举个例子吧，战争片里枪打哪里是要害，肯定是心脏吧，你打胳膊或腿是不致命的，那这个“一击而中”的打击（我们有“降维打击”一说）就是致命的特征值，这个特征值就是要害，这就是上面说的Sora的“潜变量时空碎片”，降维是一种形象的说法。现实的世界丰富多彩，Sora只有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具体主题性的“时空特征值”，才能做到输入关键词，生成逼真视频，这与我们日常玩的那种语言填词游戏是一个意思，你只要抓住一句话的语法特征值，就能“猜到”要填的那个字。我们把“升维”“降维”用于运动行为叙事论文的写作比喻，写作难度大是升维不够导致的，升维是要解决主体行为复杂多变的不确定性问题，不确定性问题的解决不能靠科学主义的结构关系，用科学还原论是不能研究人的行为的复杂性问题的。主流的体育研究范式是采用认识论的因素还原的学科思维，忽视了动作技术具体时空存在的特性，身体在场的运动情境行为还原的本体论思路是升维的，即要把概念还原为行为本身，产生动作技术的具象时空。比如打羽毛球，扣杀时运动员眼睛看的是对方，并不需要看球从哪儿落下来，扣杀动作是身体感，人的感官功能属性在动作技术中被整合为整体化外显性表达，这种复杂性身体适应系统中的问题研究只有进行运动行为叙事才能揭示真相。在徐梦桃的口述史中，她说睁着眼睛与闭着眼睛都能跳。睁着眼睛跳她是依赖于看参照系，“看”是什么，就是判断；而闭着眼睛跳，屏蔽了视觉依赖（功能属性），是空中身体节点的动作身体感表达。
2 体育学是哲学的本体论，体育口述史的语料动态化、生成化、行为化，运动行为志叙事依赖切身感的语料揭示运动中的问题真相
问：通过运动行为志揭示运动中的问题真相，我们基本达成共识，但是有两个问题还需要请教一下，为何运动行为志叙事可以揭示运动真相，换句话讲，真相是如何被揭示的？这次Sora的发布，给运动行为真相的揭示研究会带来哪些新的启示？
程：这个问题需要从主流的体育学研究说起，我们以往的体育学研究是基于学科思维，且更多的是借助于母体学科的理论与方法。比如基于生物化学的血样指标分析、基于生物力学的测试数据分析等，都是如此。即便是体育人文学的研究，也主要是把问题进行概念化分析，很少有立足于运动情境基于运动行为的叙事研究，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研究状态呢？前面说过了，主要是认识论的迷雾或者说脑认知的优势形成的思维方式使然。以概念思考的研究很难触摸到行为真相，因为观念先行有价值预设。一旦从生活世界现实感的存在进入运动场域，人们在“游戏”状态中会获得乐趣，身体在场的“游戏”自在自为，人因游戏而始，文化因游戏而生，这是主体性的由心而至。Sora的生成性告诉我们一个事实，由心而生，一切唯心造，心想事成，便是回到本体而消解行为的价值预设，就是胡塞尔现象学讲的“回到事物原点”。人类的文明是在认识论基础上建立的，体育学研究强调通过数据关系讨论运动行为，便是基于认识论思维，人体运动的各种数据讨论运动中身体变化的客观规律。但是知道了数据关系的结论，并不能直接用来指导运动实践，因为这些数据不能代表运动行为本身，只能说是运动行为在身体反应上产生的结果。
身体感的“存在”意义让体育学研究运动行为成为“事实可能”，这种行为认知的身体感知觉成为哲学的本体论，切身感口述史的“语料”在运动行为叙事中呈现动态化、生成化、行为化的特征，这些身体感知觉的语料是运动行为者自我的东西，是运动行为本身的。Sora通过几个关键词的“语料”就可以生成具有现实感的逼真视频，可见人工智能有了“自我意识”。人机对话，我说上半句，机器说下半句，于是生成现实，这个过程就是运动行为研究的真实的过程，研究者与被研究对象开展心心相印的“对话”（运动行为叙事），生成研究文本，这便是体育学研究的学术成果。切身感“语料”就是运动行为特征值，这个特征值的含义与格式塔心理学讲的“整体中的部分”是一致的，特征值蕴含了整体的完整信息。
问：获取切身感语料进行运动行为志叙事研究，揭示运动行为真相的理念我是懂了，关键是为何切身感语料就能揭示运动行为真相，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这与Sora文生视频的发布又有什么关系？
程：我用一个通俗的例子给你讲吧，语料组成的运动行为叙事，就好比被我们删除了的硬盘文件能借助于恢复软件重新生成原文件是一个道理。删除了文件就是丢失了数据，但是硬盘上还“残留”了原文件代码，恢复的原理就是通过代码再扩展，找回被你删除的东西，这同样也是Sora文生视频的原理。Sora生成的工作原理就是那个Patches，Patches好比我们说话的“语法”。Sora的Patches就是被压缩过以后的视频元素，它保留了原有视频时空特征值，就相当于我们说的“指数”（index）。一个用户根据需要，用语言输入一些关键词，Sora就能根据其语料的Patches时间空间碎片来一步步生成符合用户需求的视频。动作技术研究原理亦如此，动作技术都是“曾经”的，我们要研究动作技术，就是运动行为叙事生成那个“曾经”，在“恢复”过程中找寻动作表达中产生的“程序错误”（bug），这就是揭示运动行为真相。
我认识一个江苏盐城的姑娘，起初学习跳舞时，各种动作都学会了，就是不会跳舞，这种现象与我们往常的认识是不同的，既然单个动作都学会了，就应该会跳呀，那现实中为何不会跳呢？我们把单个的动作从舞蹈中抽离出来，那就不是舞蹈了，舞蹈是一个一个静态“动作”的生成性存在，你学的是单个的“动作”，没有关系性，为此，就无法形成动态生成。学会“动作”而不会跳，这和学习篮球、足球时学会了模式化的“动作”与“组合动作”而不会打球是一个道理。打篮球是在一个具体的运动场景中的存在，而我们课堂上学习运球、突破、上篮、投球等一个动作加一个动作，因为缺乏具体的身体在场的运动情境，一个动作和一个动作的“连续关系”不存在，只学了从篮球比赛中抽离出来的“动作”，这样学会的动作技术是没有篮球运动行为真相的。动作技术作为主体性行为是有生命力的，而我们剥离运动场域学的动作技术，丢失了运动行为生命力。
问：切身感的口述史语料的甄别与采集对于运动行为研究非常重要，那我们进行运动行为叙事的语料收集有什么标准吗？如何才是正确的选择？
程：只要是运动行为人身体感知觉的运动行为的表达，就是切身感的，往往指向运动行为的真相，不在于多与少。一个“身”处运动情境的人，是用身体感把握时空的，比如总会说比赛马上“开始”，比赛就要“结束”，这个球好“快”，我“期待”即将到来的比赛，“他与我差半个身位”，运动员习惯说“长”距离“短”距离，身“后”有人赶上来了，这两个队的水平差距很“近”，技术差距“不大”，等等。你瞧瞧，运动员是这样说话的，长、短、左、右、前、后、远、近，以身体为中心建立运动世界的时空观念。在运动者的经验世界中，时空不是客观度量，他们是用身体把握时空的。你与运动员讨论动作技术，他们常常会说“我不会说，我做给你看”，运动经验一定是具“体”投入的，是靠身体感来把握时空广延的，运动情境中的时空认知就是身体感知觉。我在讲座中用数学的连续集概念解释了技术表达时动作与动作的生成性关系，借助“飞矢不动”的原理回答了运动行为真相的实质。身体动作与技术，包括一切细部，全部具有“个体特点和稳定性”，甚至接近于“固化状态”，以至于发展到可以由“步态”认人的精准程度。以前就有一个案子，长时间破不了，后来利用“步态”指认了犯罪嫌疑人。
当然，我们做体育口述史，有一个切身感语料的甄别问题。运动行为人说的，有切身感的，也有基于认识论甚至是价值观的运动学、训练学的认知，所以对于运动行为口述史，一定要找寻到切身感的语料，才适合做运动行为叙事，切不可用运动者价值观的认识论认知代替切身感语料。举一个例子，我在研究苏炳添2015年跑进10秒大关的新技术时，他的口述史语料是他说前摆腿落地“梆梆梆”有力量时成绩都是好的，这就与我们传统的短跑前摆腿技术不一样了，教科书强调前摆腿要软着地，后爬转后蹬。现在苏炳添说他前摆腿落地是“梆梆梆”有力量的，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膝关节没有弯曲，直的，像杆子戳到地上，这是硬着地。我就用苏炳添口述史的切身感语料“梆梆梆”，做了新技术分析，就相当于ChatGPT的“令牌”（Token），也相当于Sora讲的潜变量时空碎片Patches，我们以切身感语料的运动行为志叙事呈现了动作技术表达的运动行为过程，生成了类似于ChatGPT文本或者Sora视频的具体的某个动作技术的运动行为真相。
3 Sora的AI世界观，揭示了“游戏创造人”，体育运动的命赋创造性应该重新得到关注
问：以前听到一种说法，说体育是最好的教育，你能否从体育本体论的角度，谈谈体育的育人问题。
程：我在研究“体教融合”时，提出了“体育三性”——命赋性、教育性和成长性，讲的就是体育育人。体育作为方法让我们感受到人的不完备性，或者说人的不完美性。动物是不知道自己不完备的，只有人有这个认识。人类正是认识到自己的不完备性，所以不断试图改变这种不完备，不断自我否定，从否定中完善自我。ChatGPT出现后，人们担心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确实，ChatGPT在学习和模仿人类语言方面有很多优势，诸如文本生成、机器翻译等重复与总结性的工作，这些方面ChatGPT确实比人类要强得多。但无论是ChatGPT还是Sora，都取代不了人，因为人能认识到自己的不完备，人会改善这些不完备而不断探索各种可能性，这些可能性的探索，就使得人具有了一些精益求精的创造性特质。只有在产品生成中，才有创造，运动就是在本体的感知觉中，进行动作技术学习，一步步达到身心合一的完备状态。身心合一的状态是运动者自己的世界，具有一定的个性化特征，所以说人工智能不能取代人。人有创造力，机器没有，人面对事物知道自己是不完备的，所以有不断进步的可能性。拿今天的Sora来讲，就是采集大量语料，不但能生成文本，还可以虚拟调整与变换场景生成视频。尽管人工智能已经强大到生成动态视频（生命态模拟）的地步，但有一点我们必须清醒，无论是ChatGPT，还是Sora，其生成的文本或视频，都必须依赖于语料的支撑，没有语料，人工智能就无法实现。但人类有好奇心，基于好奇心就会去创造，人类还有想象力，想象力与好奇心让人类具有了AI还不能达到的不确定生成的创造图景。比如百米跑，20世纪80年代形成“极限论”的观点，认为人的跑步能力已经趋于极限了，事实是破世界纪录的频次恰恰越来越“近期化”。苏炳添2015年跑进10秒，2019年三次跑进9.92秒，到了东京奥运会更是创造了9.83秒的亚洲纪录，甚至打破了人种论的观点，摆脱了固有训练学的成见，形成运动实践的新创造。
体育不仅让我们重新认识到人的不完备性，同时也让我们不断挑战自我，创造无限可能，这就是体育的魅力，游戏创造人。在不断的体育运动技能学习中，人不仅习得了运动技术，同时也在运动技术学习中，展示了创造力与想象力，这是人不断成长与进步的内在素养，也是体育育人的重要内容。
问：刚刚你好几次提到“自己”“自我”，“自己”与“自我”的关系究竟是什么，人工智能与运动者“自我”的认知，有共性或联系吗？
程：今年以来，美国发布了两项让世人惊艳的高科技产品，这两项高科技产品有一个共性，就是把“虚拟”融进了现实生活，一个是苹果公司发布的Vision Pro，一个就是Open AI的Sora文生视频工具，一个实现了虚拟空间社交，一个实现了语词虚拟现实的视频生成。Sora视频是AI命令机器完成的，也就是说人工智能有了自我意识，开拓了认知的边界与主体自我的世界边界。自我主要是从主体角度而言的，有了自我意识，就意味着具有了主体性。自我具有本体论意义和主体性的特征，我们以往认为人与类人的区别就是人有自我，而机器没有自我，所以认为自我是人的一个标志与特征，现在机器有了自我，就属于真正意义上的智能了，有了一份唯一性与个体性，这个特征是内在性的特征。“自己”往往是指外在的客观性，是相对于“他者”来讲的。在运动真相的探索中，处于游戏状态的运动者，身心合一，即可以达到由心而造、由心而始的程度，这个“心”是具有自我特征的，心就是运动者行为特征的主观性，就是运动者主体性的体现，自我就是主体的一种表达方式。这就是我前面说过的，游戏世界是人类文明诞生的根基，在运动的游戏世界里，身心合一，就回到了“情本体”，人类就获得了生命感的真实性，即在游戏创造人的意义上体育的未来指向了元宇宙。Sora文生视频与运动者游戏状态有一定的共性，本质都是用虚带实，让你进入一个跟身边现实无关的虚拟世界，用虚幻中的经验制造经验，如果说Sora现在才实现了以虚带实的功能，那在体育运动里面的“游于艺”早就存在，所以说Sora使我们重新发现本体感知。
4 Sora文生视频的AI逻辑，既为运动行为志叙事探寻问题真相提供了启示，也揭示了本体论思维“回到事物原点去”的现象学的方法论意义，以“知行合一”的新解为例
问：你一直在强调本体论回归，本体即存在，这个好像是西方话语，刚才你说可以把“存在”理解为“行为”，中国传统文化典籍中的一个关键词叫“知行合一”，也是强调行为与实践的关系的，请问两者的关系是什么？
程：Sora的AI逻辑建立的世界观，是没有价值预设的，这一点有“本体论启示”。我是从行为认知角度理解“知行合一”的，即把概念还原为行为，去理解知行合一。
问：我们常说的知行合一，好像不是你说的这个意思。一般理解的知行合一是知道什么就要做到什么，“说到做到”应该是知行合一的通俗理解。
程：是的，大家理解的“知行合一”就是你说的，我们获取某种认知，生成某种教养，践行人生大道理，也就是说“知行合一”讲的是我们有怎样的认知，就会有怎样的行为。于是我们在现实生活中看到许多“知行不一”的，就说“嘴上说一套，做又是一套”，对吧？“知行合一”的本意真的是这样吗？我在做体认范式的运动行为志叙事研究中，明白了本体论意义上的“知行合一”，也就是我们传统文化中讲的“知行合一”不是这样的。第一，“知行合一”是一个成语，来自传统典籍，而“知行不一”不是成语，是一种解释性的概念。第二，从传统典籍呈现的传统思维方式的“体知”看，“知行合一”是一个行为认知的问题，我们通常认为知行合一是讲认知在行为中落实，其实这是对“知行合一”这个中国传统典籍中基本概念的误读。知行合一的“知”并不是对某种知识的认知，更不是指导人生的大道理，“知”指的是事实本身，事实通过行为而呈现，就是知行合一。第三，知行合一讲的是一元论，是知行一体。从Sora工具逻辑中也可以理解，你给它单词、文本、语音，它给你生成视频，语词是认知的东西，视频是动态的，有生命力的，是行为，知和行是一体的。我们往常脑子里经常有各种“碎碎念”，“碎碎念”就是Sora的时空碎片。比如说要做一次工作坊，我就开始想了：怎么才能办好呢？虽然前面做了一个文案，但是大家看了说“不是太理解”；如果做不好会怎么样；领导会不会批评我呀；等等。我会产生各种想法，但是这些念头背后的逻辑是什么呢？“碎碎念”意味着什么呢？其实这些“碎碎念”背后有一套逻辑，那就是我要通过这次工作坊，维持期刊的学术先锋性地位，以及在体育学方法论的建设中起作用，得到社会的承认。
问：理解了本体论的知行合一，对人生有什么样的意义呢？
程：知行合一是我国教育的一个重要目标，主流的知行合一就是获得知识并落实，说到做到。比如一个讲道德的人，知道红灯停绿灯行的规则，对老人尊敬，对幼儿爱护，但是他能改变自己的“知”吗？能让自己在公共场合有秩序感吗？我关心的是他怎么改变自己的知。一旦确认了内心的真实想法，就跟随内心去做事情，这才是知行合一，而不是被脑子里那些起起伏伏的念头与噪音引入奇异的境地。为什么要在事情上磨炼，因为即便他做到了知行合一，还是无法改变自己的知。怎么才能改变自己的知，只有通过行。对人而言行为就是认知，知和行是一体化的，就是我们可以通过“行”来判断一个人的“知”，这就是费孝通先生所说的“从实求知”。从现实出发，“实事求是”地关注身边具体的事情，用行为叙事的方式解决实际的问题，在社会行为认知中获得新知。
问：你这样理解知行合一，是不是深化了知行合一的内涵了呢？
程：不能说是深化了内涵，而是本来就有的，只是我揭示了被遮蔽了的“内涵”。我在运动行为叙事的体认范式研究中发现，这种“揭示”就是把文本还原为行为，在行为叙事中“还原”了本意。动作技术作为知识是默会性的，动作技术不可言说，不可言说的动作技术传承便是行为认知。我前些年研究“消极比赛的消弭方式”，提出“戒律原则”就是一个典型案例。修行就是戒律的原则，为什么要强调修行呢，念经是认知，属于概念认知，而概念认知很难做到知行合一，砍柴打水皆可悟道，便是行为认知的本体论意义。萨特说过“存在先于本质”，存在就是行为，与伽达默尔说的“游戏先于游戏者”是一个意思。我们好比棋盘上的棋子，这是“存在”，至于这个棋子是将还是帅，是马还是兵，那是被赋予的。我们每个人的社会化成长，社会身份是在人的行为中慢慢坐实的。我们没有办法预测行为，行为发生了才是行为。所以，研究动作技术必须身体在场，身体不在场的动作技术研究是概念化的。
问：ChatGPT发布后，就有人说人工智能要取代人。就学术而言，有人说95%的论文都可以被取代。今年Sora发布，又有人说电影导演可能会被取代，你对人工智能可以取代人这一说法，是如何看的？
程：对于人工智能算法的研究，不管是LaMDA、还是BERT、GPT-3、ChatGPT、GPT-4，还是刚刚出来的Sora，无非都是大规模语言模型，当然，数据量以及算法的提升，直接使得用户体验越来越逼真，人工智能可以做的事情的场景也越来越多。但是，它是且只是一个大规模语言模型，离“觉醒”或者真正的“智能”还差得很远。
我早先读小说，将小说当连环画来翻阅，故事情节推动的想象画面储存了，而文字的滋味却淡忘了。能够联想的文字记忆，只剩下了模糊的图像感。后来自己也写作了，才意识到读小说得看句子如何写，因为这是小说家的“手劲”，再后来我做运动行为叙事，就依赖于运动行为人的口述史的切身感“语料”做身体在场的运动行为追忆，把动作技术还原为运动行为予以文本化，这个身体感知觉的运动行为志叙事就是体育学的方法论。
问：谢谢程老师精彩的讲解与分享，让我们对Sora文生视频、对运动行为志揭示运动真相的逻辑有了深入的理解。更加庆幸的是，听你讲了“知行合一”的新解，知在行为中，“知行一体”才应该是知行合一的真谛。
5 Sora虚拟现实的动态生成验证了运动行为志揭示运动行为真相具身认知的工具意义
从体育学学科独立性的意义上来说，研究人的运动行为，其本体论层面的行为叙事更接近事实和真相。运动学习的核心要素之一就是身体感的建立，本体感知觉为身体行为、具身性感知研究文本化提供了方法论，Sora虚拟现实的动态生成验证了运动行为志揭示运动行为真相具身认知的工具意义。Sora与运动行为真相生成逻辑基点便是身体感。体育学在“体认范式”的本体论理路引领下，开启了行为学转向。由研究“人体”的“生物体育学”定位，开始向运动行为叙事的“行为体育学”迈进。已有的基于科学还原论的研究成果，作为“相关性”研究为体育学走向独立学科门类，提供了运动行为多元互证叙事中“证实抑或证伪”的学术依据。我们终于找到了一条体育学逼近运动行为真相的“方法学路径”，以期在理解Sora给人类运动行为带来机遇与挑战的同时，拓展新的认知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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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刊登于《体育与科学》2024年第2期，已于中国知网发布，如果其他媒体或机构转载，请标明文章出处。
文献引用格式：
段丽梅,杨国珍.运动行为志的身体感：Sora与运动行为真相生成逻辑——与程志理的学术对话[J].体育与科学,2024,45(02):2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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