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下午江医生真的来了,她检查了一下,说:“没事,就是上午折腾得时间长了,受了些凉,咽喉有些炎症。我给开些青霉素,用两次就没事了。”
江医生给娃打了一针,又和蓝方辛说了一会儿闲话,看娃安安稳稳睡了,才背着药包走了,走到门口又说:“到时候请客别忘了我。”蓝方辛笑着说:“忘了谁也不能忘了你啊。”江医生笑呵呵地摇了摇手说:“回去吧,外面冷。”
江医生一走,蓝方辛就找人给女婿捎话去了。还没走到巷子口,就看见一伙人往南走了,蓝方辛正后悔自己出来晚了一步,一个远门孙子过来了。
军平在丰平上学,蓝方辛赶紧迎过去说:“今儿不是星期天,你咋在屋里哩?”
“我回来取个东西,这就去呀。”军平说着喜拉拉地下了车子。
蓝方辛高兴得很,说:“正好。你大姑生了,是个男娃。我正急着寻人给你姑父捎话哩。”军平想了一下才想起他婆说的就是他那个偷棉花的姑。他在心里笑了一下,这才几天,咋就成了娃他妈了呢。蓝方辛看军平没搭她的话,说:“你是不是到学校去呀?”军平赶紧回了神,说:“是啊。正好,我过去给我姑父说一声。”蓝方辛说:“那行,你过去给你姑父说一声。不敢忘了。”
“忘不了。”军平说着已经上了车子。
蓝方辛看军平走了,才想起军平对芳生并不熟悉,就朝着军平的背影喊:“你知道你姑父的单位吗?”军平没下车子,扭着头说:“鼻子底下就是嘴,问哩嘛。”蓝方辛又喊:“药店,殷芳生。”这一次军平没回头,“知道了”跟风一块飘过来了。
蓝方辛一边往回走一边回头看,军平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但再一想,也不是啥太要紧的事,捎到捎不到又不指望芳生回来伺候。算了,不行了明天再说,她锅上还熬着饭,不敢在这儿耽搁久了。
老六从巷子出来,看见蓝老师走走停停,问:“看啥哩,蓝老师?”蓝方辛正想着心事,突然听见老六问她,有点乱,笑着说:“哦,我……我在这儿找人给芳生捎话哩,大雁生了。你这是弄啥去?”老六笑呵呵的:“那正好,我这就到丰平去,正好给芳生说一声。生个啥娃?”蓝方辛喜滋滋地说:“男娃。”老六就笑:“你说这男娃咋都往你屋里跑呢?你刚得了小小,大雁又生个带把的。这好事全成你们的了。”蓝方辛知道老六说客气话哩,老六几个儿子,把一个还给了他哥。她笑着说:“那就拜托你了。”又问:“今儿这是咋啦?都往丰平跑哩。”老六说:“你看你,喜得都寻不着北了。丰平有戏哩,县剧团来了,说要连演三天。今儿都第二天了。”
“哦,怪不得哩。我看见那么多人往南走,寻思着就是往丰平去了,可没想到是县剧团来了。”
“你喜事一个接一个,喜得你都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这么大的事,四沟八下谁不知道?就你不知道。”蓝方辛笑了:“忙得顾不上。”老六笑了一下说:“行啦,你赶紧回去准备红鸡蛋吧。我走了。”
老六对芳生熟得很,还找芳生给翠莲的娃买过药。这一次蓝方辛的心踏实了。
回到屋里,蓝方辛第一件事就是给大雁弄吃的。她下了一碗挂面,又卧了四个鸡蛋。大雁说:“不饿,刚吃了那么多。”
“吃,得使劲吃。吃好了才有奶。”蓝方辛把装得满满当当的大老碗往柜盖上一放出去了。
大雁听她妈这么说,就把那一碗挂面和四个鸡蛋呼噜呼噜吃光了,连汤带水都喝得光光净。蓝方辛进来收碗的时候看大雁把面吃完了,笑着说:“还说吃不下。这不是吃得光光净吗?”大雁擦着满头的汗,笑着说:“出了月肯定胖得不像样了。”
“当妈了,就甭想胖不胖的事,只想咋样对娃有好处。”
大雁不说了,问:“小小咋样啦?”蓝方辛说:“你只管你。”说着就出去了。
稀饭已经熬得差不多了,她随便弄了些菜,叫丽娃招呼那几个吃,自己到前面屋里喂小小去了。蓝方辛奶水不是很好,但这一阵也憋得胀胀的了。整整一天了,还没顾上喂小小哩。
军平紧骑慢骑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麻擦黑了。那几个鞧在南墙根等他的同学不耐烦了,看见军平来了,这个说:你咋才来嘛!急死人了。那个说:弄啥哩嘛,到这时候!现在挤都挤不进去了。另外一个说:“行啦,甭吵吵了。叫人看见就麻烦了,赶紧走。”
军平说:“那我这车子咋办呀?”那几个一齐嚷嚷:“你咋这么麻达的。”军平想了一下说:“你们等我一下。”说着推着车子跑了。
军平把车子往看门老汉的门口一放,说:“大爷,把我这车子在你这儿寄放一下。”大爷还没说话,军平已经不见踪影了。大爷气哄哄地把车子挪到边上,说:“现在这娃,唉。”
离开学校远了,那几个就大大咧咧地往前走。军平兜里装着瓜子,给那几个分了。几个人就一边嗑瓜子一边骂军平,说他叫人嗑瓜子都嗑不消停。
走到药店门口,军平突然想起蓝方辛交代的事,说:“等我一下。”那几个就骂:“你咋这么多事!”军平没搭茬,撒开腿往药店里跑。看门的老汉把军平拦住了,说:“弄啥!这么晚了你找谁?”军平说:“殷芳生。”
军平的记性好得很,把蓝方辛说的这几个字记得真真切切。
“找谁也不行,都看戏去了。”老汉说。
军平就想骂老汉,都看戏去了你还问我找谁,可想了一下就把那没用的话咽了,那几个还等着哩,他没工夫在这儿和老汉磨牙,他说:“得了得了,我明天再来。”说完撒腿跑了。跑了几步,又折回来了:“大爷,麻烦你给殷芳生说一声,他媳妇生了,是个男娃。”那老汉愣了一下说:“行,我知道了。这么大的喜事,你咋才来?你是给人家忘了吧?”
军平心想这老汉咋这么多事,可为了叫老汉给他姑父传话,只好忍了,笑着说:“我也刚来。”说完就一溜烟地跑了,一边跑还一边交代,“甭忘了,啊。”
老汉说:“知道,我又不是你。看把你慌的。”
县剧团到丰平来演戏,有人建议组织学生看一下,机会难得。学校没同意,看戏不是看电影,咋组织哩?戏场子那么大那么乱,安全问题不好办。但吴老师坚持说这是个学习的好机会,实在不行就让她带宣传队的学生去看,哪怕一晚上也行,毕竟是正规剧团,机会难遇。校长最后批准了吴老师的请求,叮咛说:“这几个人你一定看好了,千万别出啥事。”吴老师说:“没问题,我知道。”
但那一晚上吴老师有事,没去,她把票给那些骨干分子一发,叮咛几句,就让他们自己去了。
“一定要注意安全啊!”吴老师又叮咛一遍。
“知道了。”那些人一嗡声地应道,兴高采烈地拥出去了。
拿票的大都是爱戏的,啥戏都爱。尤其是三连四连那些大女生,连饭都没吃就跑了。说是要早早到后台看演员吊嗓子上妆,那也是学习哩嘛。梦梦嫌太早,没跟她们去。那几个大女生就叮咛梦梦:“别去晚了,去晚了占不下好位子。”梦梦说:“知道了。”
梦梦也没吃饭,拿了个馍就到教室去了。她的事还没弄完,这一看戏,啥都弄不成了。她得把今天的作业,笔记都赶完。
写完作业,还没上自习,梦梦就又拿出她正写着的快板儿看。这一看,把看戏的事给忘了,直到班主任巡查的时候,才发现她还在教室。
“赵梦,你咋没去看戏呢?”
梦梦这才想起看戏的事,赶紧收拾东西,向戏园子跑去。
风是刺骨的,从脖子灌进去,身子迅速降温,渐渐有些僵硬。月亮悬在空中,灰蒙蒙的。有几颗星星在闪,不亮,像诡秘的眼睛。戏院子的高音喇叭嘹亮得很,风不时把那尖锐的高亢的腔调抛过来。梦梦突然有了一种被遗弃的感觉,她紧了紧衣领,跑起来,想要摆脱这冰冷的孤独与失落。
渐渐有了一些人声,路也光亮起来,几个不知啥原因出来晚了的人突然出现在梦梦前面,他们没有注意梦梦,急急地赶他们的路。梦梦的心松活多了,她加快了脚步,冰冷孤独害怕的感觉一下子少了许多。
拐过弯就是戏园子所在的小巷了,熙熙攘攘的人,喧嚣温暖的笑声叫卖声让梦梦的心彻底踏实了。她想放慢脚步,但灯光、喇叭还有扑面而来的热浪把她的心鼓捣得更加热烈急切。她想走快一些,但前面的人堵压着,左右的人挤撞着,她找不到自己的节奏,也没法掌握自己的速度。她不停地穿梭,但她还是只能耐着性子附和人群的脚步,就像一滴水掉进大海,前进后退升伏起没全不能由自己。戏还没有开,小巷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仿佛泱泱大戏前的序幕。
好不容易走到戏院门口,说是门口,其实离门口还有十几米远的距离。那些没有票也不想买票的人,全拥在大门四周,揣着手跺着脚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在那儿晃荡。他们比执票者来得还早,他们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进不去就在这儿耗着,反正有这么大的热闹他们百分之二百不会待在家里。他们满怀信心满怀渴望等待着属于他们的机遇以及制造机遇的机会,他们是对机遇和机会情有独钟由衷热爱并有着顽强意志执着信念的人。
戏院的大门就是给这些人准备的,三四米高,四五寸厚,门顶竖着尖利的铁矛,门扇上嵌着碗口大的暴钉,一排一排,就像眼睛,凶狠而警觉地盯着这些企图蒙混过关的人。
梦梦拿着票,可走不到跟前。看戏的人太多,一个挨一个,黑压压一片。右边的门扇上开着一个一人高的门洞,拿票的就是从那门洞弓背弯腰堂皇而自豪地进入戏院的。门洞两边站着两个收票的和七八个民兵。那收票的拿着票认真地看,看完了就把副页撕下来,以防有人废票再用。几个民兵不停挥舞着棍棒,吓唬和豁打那些拥来挤去的人,命他们给规规矩矩的执票者让出一块荣耀而通畅的地方。那些被审查合格的执票者一踏进门洞立刻兴奋起来,恨不能一下子飞到戏场子中间。也有回头看一眼的,看那些还在外面拥挤的人,品味着胜利者的喜悦和荣耀。
但这都是执票者的一厢情愿,门洞里一尺来远的地方有一个大坑。一米来长两米来宽,说深不深说浅不浅,三面都是陡的,只有出口是和缓的斜坡。这个坑咋来的,不知道,也许是千千万万个执票者兴奋而有力的脚踩出来的,也可能是有些无票者为了发泄心中的嫉恨和郁闷恶作剧搞出来的,或者说是无票者和执票者有意无意的一次合作。反正不管咋说,坑就是坑,结结实实地横在那儿,有人看见没有人管,任由那赫赫战绩在众目睽睽之下蔓延扩展。
那些昂首挺胸欣喜若狂的执票者,一进门就掉进了那个不明原因却硕大无比的土坑里。有人脚崴了,哎哟哎哟地叫,一边叫一边骂娘。也有知道底细的,他们在这儿看过无数次表演开过无数次会,那坑就有他们的功劳。他们小心翼翼地探到坑底,耐心而平静地等着前边的人往上爬,然后从容不迫地跟上去。
他们很有些为自己的胸中有数得意,不停地晃动脑袋,看那些两眼墨黑稀里糊涂摔进大坑的人的热闹。有一个知情者正猫着腰从容不迫地往下探,突然被后面一个两眼墨黑的莽撞者撞翻了,跟着莽撞者一同栽进深坑。知情者很愤怒,一边哎哟哎哟地哼哼,一边大声地责骂撞他的人。被骂的也不松火,一边哼哼一边说你要骂骂当官的去,与我㞗事,我这腰还闪了呢。被撞下去的就骂公社领导,一边骂一边说要不是你撞我我的脚能崴吗?咋不怪你的事!撞人的人已经手撑着腰在前面排队了,他是从那个知情者身上翻过去的,现在已经站在那知情者的前面,他有点得意,也不想和那被撞的认真,说:“那怪谁!你知道这儿有坑,你咋不给管事的报告哩?你要早报告了,我能撞你?”其他人就劝,被撞的不听,说他在前面咋跑到后头去了。撞人的不吭气,牢牢地站在那儿。被撞的一边骂一边拉扯,可到出坑也没挤到前面去,骂骂咧咧瘸着腿走了。撞人的人心情很好,回转身问后边的人要不要帮忙。那人感激地把手伸给那撞人的人,可撞人的人刚一伸手,腰就扭住了,站在那儿半天动不了。最后还是那个想叫他帮忙的人帮了他,把他扶到旁边,让他靠在大门旁边的土墙上,然后匆匆地走了。
当然,这只是个意外,一般来讲,有准备和没准备结果是大不一样的。不管有准备还是没准备,爬上去的人都要回望一下,惊叹或者谩骂。叹完骂完就匆匆走了,戏马上就要开了,没有谁愿意为这坑费神耽搁工夫。
看戏的人越来越多,已经挤得密不透风了。守门人的耐心被那无数的副页撕没了,工作粗枝大叶起来。他们一把把票抓过来,看也不看就放人进去了。
有人要他的票,守门的瞪着眼:“进不进?不进出去。”那人就满脸怨愤没一点儿奈何地进了门洞。
挨着收票的那个民兵看收票的手里攥了一把没撕的门票,凑过来说:“给我两张。”收票的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票全塞给他的同伴:“给,都给你。”小伙子高兴得花枝招展:“谢谢!谢谢!”
小伙的同伴看小伙得了那么多票,给小伙要,小伙犹豫了一下,给了那同伴几张。收票的又把一把票塞到小伙手里,说:“赶紧维持秩序,闲了再分。”小伙就赶紧挥舞着棍棒重新履行他的职责。
后面的人一看进得快了,赶紧拉住抱住前面人的胳膊或者腰身,寸步不离地往前挪。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没有一个嫌羞嫌烦嫌人对他不敬,还不停地说:“抓紧,跟上!”旁边拥了一堆,全是没票的,随时会插进来,搅乱他们的阵营,把他们挤到旁边或后面去。这一刻,所有的执票者成了紧固的联盟,同心同德地抵御提防着无票者的投机和侵袭。
坑里的人越来越多,十几个,二十个,可出口只有一个,每次顶多只能出两个。有人耐不住,从旁边陡的地方往上爬。有爬上去的,也有鼓足勇气最终放弃了的。近一米高的陡坎不是谁都能跃上去的,一般的人只能选择忍耐与等待。
守门人的疏懈把无票者的冲动和希望燃起来了。他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但每一次骚乱都会让满腔的郁闷与气愤更加鼓胀。他们把冻得有点僵硬的身子和热烈激情的胸腔再一次冲向执票者,成功与失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必须以此来发泄心中的不快,同时也给身体增加一些温暖和热量,当然,冲破防线插进去,那更是他们梦寐以求的事情了。
梦梦离大门还有好几米远,那些有票的把大门围得水泄不通。那些没票的不停地从左边、右边还有后边起哄,还不时地发出怪叫。所有执票者都被这强悍而别有用心的无票者搞得精神紧张,一个挨着一个,一个抱着一个,不敢有一丝的懈怠。
几个狡黠的年轻人不知是看到了希望,还是纯粹要搞一次恶作剧,他们对着涌动的人群看了半天,突然一齐向人群拥去。那些有票的被这推拥弄得更加恐慌害怕,那些没票的借了这力心领神会地往里挤压倾斜。人群大乱,骂声叫声埋怨声混成一片,把门的民兵大声地吼骂着,使劲地挥舞着手里的木棒,做推搡状,做警告状,汹涌的人群就像潮水一样又退回来了。退回来的人群还没站稳脚跟,那几个小伙子又是一推,一边推还一边嗷嗷地叫,看不上戏的无奈与无聊,全在这一推一拥的嚎叫中发泄出来了。黑压压的人群一会儿朝前一会儿向后,到后来就成了被踩了一脚的蚂蚁窝,有往外挤的,有往里钻的。有人被挤出来了,站在旁边喘气,那几个小伙子挤进去了,继续着那初见成效的把戏。站在旁边后边远处的人,一看有了机会,从四面八方拥过来,拼了命往里挤,刚才受不住挤压逃出来的经不住这诱惑,再次鼓足勇气重新加入到拼命的行列里去了。戏院门前结结实实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层。梦梦也在这一堆人里,她是怎么被挤进来的,她没弄清,反正她现在已经被卷进这险恶的人窝里来了。
那几个小伙子还在用力,一会儿跑到左边一会儿跑到右边,一会儿往前拥一会儿朝旁边推,每一次推挤都造成一次大乱,每一次混乱都成了他们的新的机遇,他们左突右窜,凶猛地往前。门洞就在前面,锲而不舍的人们还有那些想放弃却已经无法放弃的人们更加奋勇更加激烈更加疯狂地向门洞拥去。
梦梦被结结实实的夹在人群里,左摇右摆前倾后仰。她没看见宣传队一个人,她什么也看不见,就看见黑压压的全是脑袋。她的胳膊被牢牢的钳在身上,头也好像被人箍住了,没法自由地转动与张望。她的脚悬在空中,做不出任何属于自己的动作。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伸长脖子,让脑袋往上一点,再往上一点。刚才还在为来晚了感到失落,现在真是恨不能赶快把自己从这儿抽出去。世上没有后悔药,掉进大海的水滴就不再是水滴。梦梦本来不想来,她不喜欢秦腔,但她还是来了,她想做一个好学生。梦梦突然想起“水会吸人”的话,她觉得自己真的是被这巨大的人潮吸进来的。
人群突然奔涌起来,像破堤的水,刚才还凝固得让人窒息,现在突然奔涌澎湃一泻千里。在这忽然的一瞬,梦梦迅速逃逸,她再也不想在这里糟蹋自己了。
人群还在汹涌,没有人明白是咋回事。那高大的厚重的三四米高四五寸厚威严雄武的大门像怪物一样躺在地上,那些兴奋紧张激动的脚漠然而又凶猛地从门板上踩过。另一扇门也被挤开了,成千上百的人像找到缺口的潮水欢呼雀跃急湍猛浪势不可当。有人在喊,还挥舞着手臂,可没有人理他,谁也听不见他喊些什么,谁也不想知道他喊些什么,前边就是戏场,奔涌的力量载着欣喜若狂的人从他身上漫过,他,连同他的声音瞬间消没了。
那些在远处游转的人加入到汹涌潮流中去了。那些不知什么原因来迟了的人加入到洪流中去了。那些本来没打算看戏的小商小贩也撂下摊子朝着这充满希望充满诱惑的地方来了。人潮滚滚,源源不断,冲进戏院,冲向戏场。有人被挤倒了,再也没有起来,有人鞋掉了,瞬间的犹豫,就被洪流吞没了。有人发现了脚下的躯体,但没有人能停得住脚步。在这汹涌的洪流中,自己的思想不是思想,自己的脚步不是脚步,稍微的松懈片刻的犹豫都会让你命丧黄泉。
梦梦终于能够自由地呼吸,可她低头再看,才发现逃逸出来的只是她的心。她的身体还在疯狂的人群中挣扎,碰撞,出丑。那些已经有了意识的人们并没有放慢脚步,仍然狂乱地往前拥,往前拥,不断地往前拥。
戏场子里已经黑压压坐着成千的人,戏台子上灯火辉煌。高音喇叭里的戏已经停止,换成了砰砰砰的试音声。那些拥进戏园子的人越发急切,疾速地兴奋地向自己想要去的地方散漫。戏场子瞬间黑成了一片。
潮水渐渐舒缓下来,舒缓下来的人群忽然向着相反方向散退。大门口出现了七八米的断面,断面上躺着那厚重的宽大的叫人向往叫人敬畏的门扇。那个让人艳羡让人发疯的门洞只剩下一半,那一半被收票的那个小伙子挡住了,他大概想要挡住违法乱纪的人而被挤倒了,仰面朝天地躺在门洞上。那个给他要票的民兵也死了,就躺在他的旁边,侧着身子,没有人猜得出他是向收票的要票还是想拉他一把。门扇的前方、后方、左边、右边躺着好几具尸体,全都是头朝前脸朝下,辨得出男女,看不见眉目。刚才那个挥舞着手臂呼喊的人是个例外,他和那收票的小伙一样,仰面躺着,他的手还举着,但已经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手的样子了。他的脸也已经不是脸,没有鼻子没有眼,只剩下血拉拉黑乎乎的一片,像一个焦煳了的大饼。他的身子一半搭在门扇上,另一半躺在门扇前方的空地上。空地上的身子和门扇上的身子形成一个扁平的Z 字。惊呼,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哭声和喊声。刚刚漫退了的人群又突然往中间聚拥,大门口一片混乱。
那时候,公社书记已经走到台子中央,站在工作人员帮他试好了和他一样高的麦克风面前。他高亢地咳了一声,准备念他的新年贺词。稿子还没展平,突然有人跑过来,顾不得书记高兴不高兴,贴到书记耳边嘀咕了几句。书记脸色大变,高亢的咳嗽立刻变成了“安静,安静,大家不要慌,不要乱”的喊声。
没有人安静,喇叭声让场子里更加惊慌更加混乱。有人上了台子,又有人上了台子,一个接一个,一个挨一个。书记还在喊,没有人听他的,麦克风被撞倒了,发出炸雷一样的响声,场子里就像油锅里扔了一颗炸弹,乱得不能再乱了。有人扒着场子西边的豁口往外爬,看守豁口的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有人蹿到台子东南角的树上去了,企图从树上往外跳。台上台下混成一片,寻人声哭喊声把场子淹了。卖瓜子卖炒粉卖烧饼卖油茶麻花的早没了踪影,只剩下那稀的稠的软的硬的在脚下缠滚挽拉。所有的鞋所有的裤管成了一个颜色,摞得老高的砖头石块塌得满地都是,那很有些身份的凳子椅子也都忘了廉耻,横仰竖爬地卧在地上。焦躁的脚被绊住了,惊恐的头撞到哪是哪,头或脸被血糊了。轻一点儿的哼哼唧唧一瘸一跛往边上躲,继续东张西望扯着嗓子喊自家人,撞得狠的,再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只能坐在地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呻吟求救。
场子太乱,仿佛大海里刮着台风,呻吟声求救声寻人声全都被咆哮的海浪吞没了。在这风高浪大的场子里,没有谁听得见谁的声音,只看见满场子的人一会儿往东,一会儿朝西,没有人知道到底该往哪里。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