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4
晓寒何至欲冰肝,万里征途自鲜欢。
闲倚聚星楼玩雪,闭门直可傲袁安。
聚星楼的往事
张晓敏
清乾隆十八年(1753)隆冬时节,大雪纷飞,寓居兰溪的汪启淑来了雅兴,登兰溪城南的聚星楼赏雪,并写下此诗。诗下原注:杨廷秀《晓泊兰溪》有句云:“晓寒真欲冰我肝”。聚星楼,宋宗室赵良恭居也。至顺庚辰冬大雪,良恭置酒招友,十人以韩昌黎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为韵,徐君善有序,引据欧苏二公聚星堂前后宴宾故事,惜其诗今无考。
当天异常寒冷,汪启淑想起南宋诗人杨万里,曾经在天寒地冻之日泊舟兰溪,并作有《晓泊兰溪》诗,诗中有“晓寒真欲冰我肝”之句。又想起他和杨万里都是在寒冷之际人在他乡,心情上有“自鲜欢”之类的相似之处,因而诗曰:“晓寒何至欲冰肝,万里征途自鲜欢”。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自号诚斋,江西省吉水人,一生力主抗金,与尤袤、范成大、陆游合称南宋“中兴四大诗人”。杨万里平生多次路过兰溪,写有多首与兰溪有关的诗。
聚星楼建于元末,在兰溪城南,是兰溪名士赵良恭所建,义乌名士黄溍作《聚星楼记》。赵良恭(1319—1369),字敬德,号天全子,元末明初兰溪人,宋宗室后裔,祖上在南宋初期迁居兰溪城南。赵良恭之父赵必璇,是元代兰溪精英级人物。
赵良恭是兰溪乡贤吴师道的学生,和吴师道之子吴沉年龄相差一岁,两家又是邻居,两人小时候同窗苦读,长大后志趣相投,有着深厚的情谊。
元代政治特殊,和许多有真才实学的名士一样,赵良恭也是科场失利,就放弃科举之路,专攻古文词,并且在文学方面有所建树,并著有《白云山房集》,吴沉作《白云山房集序》。
聚星楼共三间,是赵良恭接待朋友的场所,至元六年(1340)仲冬的一个大雪天,赵良恭准备了酒席,邀请九位友人,他们是:张景留、钱彦明、董心传、傅德元、吴敏德、吴源伯、吴沉、徐均善、徐逢吉,连赵良恭自己,刚好主宾十人,一起在聚星楼上饮酒赏雪,并以韩愈《咏雪赠张籍》诗句“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分韵赋诗,这十人全是当时的名人雅士,可谓英才济济,因而“各援笔立就,词皆清丽可喜”,徐均善为此事作序。(原注中的“徐君善”即徐均善)
北宋欧阳修任颍州知州时,在颍州建有聚星堂,并在大雪天邀请宾客到聚星堂会饮赋诗。几十年后,苏轼被贬为颍州知州,也曾经在雪天与宾客在聚星堂会饮赋诗。所以汪启淑的原注中有“徐君善有序,引据欧苏二公聚星堂前后宴宾故事”之句。元末明初,赵良恭和文友在聚星楼的这次聚会,在诗情酒意方面,和欧阳修、苏轼在颍州聚星堂会聚类似,传为兰溪文化史上的佳话。
汪启淑原注中的“至顺庚辰”,应为“至元庚辰”。《光绪兰溪县志》也提及“至顺疑为至元之讹”。元代有两个庚辰年,一为元世祖的至元十七年(1280),即“前至元”;一为元顺帝改号的至元六年(1340),即“后至元”。
结合吴沉所撰的《赵良恭墓志铭》可知,赵良恭生于延祐六年(1319),前至元十七年(1280)赵良恭还没出生,因而可以排除。再者,“至顺庚辰”去掉庚辰,即至顺年间(1330-1333),这期间赵良恭才12-15岁,因而至顺年间也可排除。而后至元六年(1340)赵良恭22岁。可见聚星楼赏雪的确切时间应为至元六年(1340)。
“闭门直可傲袁安”中的袁安,字邵公,东汉名臣,汝南汝阳人。袁安未显达时,客居洛阳,某年冬季大雪成灾,洛阳地方官外出巡查,经过袁安门前,看到大雪封了袁安住所的门,门前又没有行迹。就派人扫除门前的雪,进门后只见袁安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官员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乞食?”袁安回答说:“这大雪天人人都又饿又冻,我不想去打扰别人!”官员被他的品德所感动,这就是“袁安困雪”典故。袁安后来被推举为孝廉,历任县令、太守、河南尹、太仆、司空、司徒等职务,官至一品,政绩斐然。
汪启淑(秀峰)的《兰溪棹歌》第54首是写宋代中兴四大诗人之一杨万里和元代兰溪聚星楼的,诗云:
诗下自注:杨廷秀《晓泊兰溪》有句云:晓寒真欲冰我肝;聚星楼宋宗室赵良恭居也。至顺庚辰冬大雪,良恭置酒招友十人,以韩昌黎诗“随车翻缟带,逐马散银杯”为韵,徐君善有序,引据欧、苏二公聚星堂前讌宾故事,惜其诗今无考。
杨万里(1127~1206),字廷秀,号诚斋,江西吉水人。绍兴二十四年(1154)进士,曾任囯子博士、广西提点刑狱、太子侍读、秘书监,官至宝谟阁学士,封庐陵开囯侯。是南宋著名诗人,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中兴四大诗人。他创造了语言浅近明白、清新自然、富而幽默情趣的“诚斋体”,传世诗作达四千二百余首,被誉为一代诗宗。
杨万里与我们兰溪有缘,在他的《诚斋集》中,写我们兰溪的诗作就有十八题二十八首之多,其中单写横山塔的诗就有六题七首,笔者曾作《杨万里与横山塔》专文叙述过。
汪启淑所引的“晓寒真欲冰我肝”,是杨万里这些诗里题为《晓泊兰溪》中的一句。此诗是杨万里淳熙十一年(1184)应召赴京(临安)就任吏部员外郎,自三衢入兰溪,于当年十二月初船泊兰溪时所作。全诗如下:
诗中杨万里写了寒冬腊月兰江两岸的风光和自己旅途的感受,写高耸云端的金华山在大雪后成了晶莹剔透的珠玉案,写水流丰沛清沏的兰江在朔风里冻成了瑠璃缸,写年近花甲、疾病缠身的自己从家乡吉水千里奔波赴临安就任的心境。天气真冷!破晓的寒风吹得作者的心肝都结成了冰。真恨不得自已变成波上鸥、沙上雁,芦荡作家梅花为伴,那该有多自由啊!这一年楊万里58岁,继母不久前逝世,自己身体又不好,但“诏免丧”令已下,君命难违,只得离家赴任,所以旅途奔波中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于是汪启淑的诗就有了写他的头两句:冬天的寒冷还不至于“欲冰肝”,关键是一路行来作者自己郁郁寡欢。
当然,杨万里毕竟是诗人,尽管旅途心情不太好,但看见久违的老朋友兰溪,不知不觉也放松起来。故停泊在兰溪期间还写了其他两题诗,一是《兰溪解舟四首》,二是《兰溪女儿浦晓寒》,诗中写道:“日开五色暖征裘,雪满群山爽病眸。道是诗人穷到骨,暖边爽里放兰舟。”;“人生何必早得意,芍药荣时牡丹瘁。荣枯迟速一笑休,顺风今日好行舟。”可见作者想通了,心胸便豁然开朗!
杨万里一生六过兰溪,兰溪是他的老相识、老朋友了。他第一次过兰溪是绍兴二十四年(1154),那年他进京赶考,从家乡吉水乘船顺赣江而下,渡鄱阳湖,溯信江到玉山怀玉驿,经草平驿入浙江常山广济驿,又经龙游亭步驿顺衢江,过兰溪柴步滩、洋埠青羊渡、瀫北金台尖,在兰阴山(横山)下进入兰溪邑城瀫水驿,首遇横山塔。乃作《过金台望横山塔》,诗云:“昨夜愁勤雨,今朝喜嬾风。金台斜岸北,玉塔正船东。滩改呈新碛,山回隐暗风。兰溪水亭子,作意定留侬。”;夜宿驿前,又吟诗三首,题作《宿兰溪水驿前三首》,其中一首写860多年前兰城夜景,颇为传神,诗云:“系缆兰溪岸,开襟柳驿窗。人争趋夜市,月自溶秋江。'灯火疎还密,帆樯只更双。平生经此县,今日驻孤幢。”
杨万里最后一次过兰溪,是淳熙十六年(1189)。淳熙十五年杨万里因力争张浚配飨,又斥责洪迈专权而惹恼了宋孝宗,被贬出阁,经兰溪出知绢州(今江西高安);次年,也就是淳熙十六年,二月孝宗退位光宗即位,杨万里复职直秘阁,八月应召回京又过兰溪,乃作《舟过青羊望横山塔》诗:“莫问兰溪双只牌,青羊已见玉崔嵬。去年辞了横山塔,不谓今年却再来。”,“孤塔分明是故人,一回一见一情亲。朝来走向山头望,报道兰溪酒恰新。”真有如故人相见,分外亲切;又恰逢新酒飘香,不由得心生喜悦。
其实不光杨万里与我们兰溪有缘,中兴四大诗人都曾经到过兰溪,其中陆游是兰溪杜氏五高的好友;尤袤任过婺州知府;范成大孝宗乾道八年(1172)十二月赴任广西静江知府途中,曾于次年(1172)正月在兰溪澄江馆留宿过两宵,还特地喝了著名的兰溪酒。南宋时的兰溪真可谓山川毓秀、人文荟萃之邦。
再说汪启淑此诗的下联:“闲依聚星楼玩雪,闭门直可傲袁安。”既是对杨万里仕途奔波的调侃,也是对元代兰溪繁华景象的实写。在元代兰溪聚星楼是一座不同凡响的名楼,楼主人是大学者吴师道的门人、宋太宗第八子赵元俨的后人赵良恭(1319~1369)。赵良恭,字敬德,号天全子。得吴师道亲灸,在文学上颇有建树,著有《白云山房集》,并在兰溪邑城隆礼坊建此聚星楼。楼额为著名文学家、理学家、书法家清碧先生杜原父(1276~1350)所题,元代儒林四杰之一义乌黄溍(1277~1357)有《聚星楼记》记其事(原文标点附录于后,供读者参阅)。元代名流吴师道、柳贯、张枢和后来的明代开囯文臣宋濂、大学士吴沉及学者徐原、董心传等都是此楼的常客。楼中往往是高朋满座、明星云集,大儒章枫山先生主编的明正德《兰溪县志》就有二处记此楼的逸事。汪启淑的诗和原注便引用了正德志“聚星楼赏雪”的文字和东汉时“袁安高卧”的掌故,认为杨万里这样为仕途奔波操劳,还不如学赵良恭诸人依门玩雪、傲视袁安为好。当然,这是汪启淑的一己之见,我们却可以透过杨万里的诗和聚星楼赏雪的故事,看到宋、元、明三代兰溪的秀丽风光和繁华景象。
赵君敬德,居兰溪阛阓中,面溪为楼,下瞰市区。敬德处之,如在山林间也。敬德,故宋宗室子,尝师事其乡先生吴礼部正传,所交皆海内知名士,而敬德以佳子弟,悉与之相周旋。至元乙卯(1339),杜待制原父来自武夷,与正传同登斯楼,同郡柳制待道传、张长史子长实来会焉。虽无车马仆役之盛,而有琴书觞詠之适。威仪进退,不越乎俎豆,而议论雍容,乃上下於天人。一时风致,殆汉陈太邱之詣荀郎陵。原父因用小篆扁其楼曰聚星。后八年,是为至正丙戌(1346),余偶来寓其处,於是敬德求予文,追记其盛集。予惟四君子者,並以文学行义为世所推,然有见用於时者,亦有时不得而用之者。其出处之迹,固不能以不異。要其归,则皆可以无愧於古人也。至於过从之际,乃独尚友於太邱、郎陵,岂非以其高风懿范足以师表百世乎?且向之会者四人,余辱与三者居同郡。然以宦游奔走四方,不获参与其列。廼今请老而归,则道传、正传已谢世矣,独幸原父、子长无恙,又皆高蹈邱园,坚卧不出。虽欲如敬德畴昔追游之乐,不可复得,顧独执笔,记其陈迹于空山落木之秋。俯仰今昔,得不重为之興感乎?
【意译】赵君敬德,居住在兰溪的繁华市区之中,他面朝溪流建起了一座楼阁,从楼上可以俯瞰整个市区。然而,敬德居住在这里,却如同置身于山林之间一般。敬德原本是宋朝宗室的后代,他曾师从于他家乡的学者吴礼部正传先生,他所结交的人都是海内知名的士人。而敬德作为一位优秀的年轻人,与他们都保持着亲密的交往。至元乙卯年(1339年),杜待制原父从武夷山来到这里,与正传先生一同登上了这座楼阁,同郡的柳制待道传、张长史子长也恰好前来相会。虽然没有车马仆役的盛况,但他们有琴书相伴,饮酒吟诗,自得其乐。他们的举止仪态,端庄得体,符合礼仪规范,而他们的议论则从容不迫,上至天文,下至人事,无所不谈。当时的情景,简直就像汉代陈太邱造访荀郎陵一样风雅。原父因此用小篆在这座楼阁上题写了“聚星”二字作为匾额。
八年后,即至正丙戌年(1346年),我偶然来到此地并寓居于此。于是,敬德请我撰写文章,追记那次盛大的聚会。我认为这四位君子,都因文学和品行高尚而被世人推崇。然而,他们中有的人被朝廷任用,有的人则未被任用。他们出仕或隐居的选择,固然各不相同。但重要的是,他们最终都可以无愧于古人。至于他们相互交往之时,却唯独以太邱、郎陵为榜样,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们的高尚风度和美好德行足以成为后世的楷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