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是比我早三级的同系学长,毕业后分配在一个西安的三机部国防工厂。1974年,王君要离开西安了,调回老家一个县办小工厂去。临走之前,到我的工厂向他的同班张姓同窗告别。张学长姐后来给我讲了一个“骑着驴找驴”的 别味故事,是导致王学长要调离国防保密工厂,离开西安大城市的导火线原因,那是一句顺嘴的平常口头话语招灾惹祸的故事。
王君父母早亡,是个孤儿,政府一直把他培养到大学毕业。所以,王君对党和政府深有感情,在政治上积极革命,在大学里就入了党,是我们系团工委副书记。以可靠的政治条件进入了保密的国防工厂。
文革期间,王君的工厂也分裂为两派,与社会上的派系紧密相关,厂内相互内鬥不已。王君自然而然成为他的工厂里,支持其毕业的大学那一派群众组织的头领。厂内两派内鬥影响了生产,全国范围内摸不如此。
1967-09,针对全国每一个地区和基层单位都存在内斗,生产严重下滑,报纸上公布了一条毛主席最新的最高指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厉害冲突。在共产党领导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
于是全国敲锣打鼓地连夜遊行,热烈庆祝毛主席关于大联合指示的发表。西安的国防工厂都进驻了军管会,责令两派要联合起来,抓革命促生产。于是,两派组织的头领们合并组成了工厂大联合委员会。并且精工制作了一枚最高像章,颁发全厂每人一枚,庆祝工厂大联合。很自然的,原来两派的 派头头,都自然成为了厂大联委的委员。
王君去大联委领回了本科室全员的像章,把像章带回本科室后,依次发给在场的同事们,并在名单上签字。当时不在场的人数与余下的像章数,却对不上数;几次反复数,总是少一枚。文革里,发给像章是一个人属于“人民范畴”的标志。换句话说,文革里被列为“牛鬼蛇神”的 分子们,他们的问题被列为“敌我矛盾”而不是“人民内部矛盾”,没有资格得到像章。所以,丢失一枚像章,发不到谁手里,都是人所不答应的事儿。更何况,随便丢失了像章,可能会有人来小题大做追究责任,当年经常听到说,某件事表明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因为这些虎视眈眈的话语和环境,王君可真有点着急了。
忽然,办公室里一位同事提醒王君说,你自己不是还戴着一枚像章吗,还没签字写进名单里统计数嘛。
喔——!王君出了一口长气,感到轻松了下来。随口埋怨了自己,“哦,把人急昏头了,怎么会 骑着驴找驴呢!”
嗯--?!办公室里有异常的声调。王君马上意识到平日随口的话语,用来说刚才“戴着像章找像章”的事件,不合适,于是赶紧纠正自己的口误,作了必要的解释。在场的两派人员也都纷纷表示,平日大家习惯用的俗语,随口而出,属于口误,可以谅解。
但是,午饭时间,厂里另一派就刷出了大标语,“揪出现行反革命分子王囗囗!”“王囗囗污蔑伟大领袖,就是反革命!”“谁侮辱伟大领袖,就砸烂谁的狗头!”……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和大字报,名字还被倒着写,再用巨大的红叉叉把名字划掉(这种形式,文革里颇为风行)。还不到下午下班时间,王君就被大联委通知:带上被褥,到专政队报到去——被关进了牛棚。
王君关进了牛棚,与此前先期被打倒的其他一些牛鬼蛇神一起被强制劳动,这就是文革里,被列为“无产阶级专政的专政对象”们所受到的“群众专政”。每个社会的基层单位里都有这样的“群众专政队”看管牛棚。每个“牛鬼蛇神”分子还要在右胳膊上戴一个白布袖笼标志,上面写着“罪名”(如,右派分子、地主分子、历史反革命分子、现行反革命分子 等等)和个人的名字。
笔者插话叙述文革的一种衣饰外观。文革里的红卫兵和所有的革命派,都崇尚戴红袖章,表现出自己是革命的坚定者和中坚力量,红袖章是一种光荣的时髦打扮,戴在 左派的左臂。相对的,被打倒的阶级敌人、牛鬼蛇神,则是强制他们戴上标志其身份的白袖章,戴在右胳膊上。
王君被关进专政队牛棚后,同一派的工人、同学们有要为王君辩解的,但对立派的革命口号气势逼人。连军管会也说不上一句客观的公道话——这在今天看来,很普通的一句口头语,至多也就是“用词不当”的口误,但是在文革里却是被上升到吓人高度的政治性质问题。
大联委还组织了专案组,对王君作政治审查,就是文革里常常说的“内查外调”。查来查去,王出身贫农,是孤儿,党一手培养长大的,还在学生时代就入了党;响应号召积极参加文革……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把柄,能给王君戴上更严重的政治帽子。但是,那句无意中说错了的话,没有人再能有效地为之申说,不要计较那句随口误说的话。因为,谁要替反革命分子辩解,那就是立场有问题,那会连累到辩解的人。
牛棚里关了几个月之后,王君被放了出来。因为大形势有了微妙的变化——
逐级传达了1969-04的“九大”期间,一次内部讲话。有曰,“在清理阶级队伍过程里,要防止一种倾向掩盖着的另一种倾向”。“上级”要各地宽容地解脱一些被清理的对象。并且指出,倘若挨清理的人里有要求解释被抓和关的原因,而后又被无条件释放的原因。上级传达说,“无非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呢嘛。这几个月的经历,让王君觉得,正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现实版本。再进一步想,继续留在那个国防工厂里,假若哪一天有人要旧事重提,那仍然会是一种摆脱不掉的麻烦;是一块被打烂过的伤疤。况且,结婚后,老婆孩子都在老家调不来西安,总不能当一辈子的牛郎织女,吧。王君决定了离开西安调回老家县城的工厂去。
高班学长王君调回老家去了。临走道别时,还给张姐说了另一番话语——“以前,我总认为自己是革命的,在每一次政治运动里,我都积极参与,是政治运动的中坚力量;政治运动总是要找出或多或少的人来整。这次被关进了牛棚,尝到了挨整的滋味,尝到了被强加的冤屈,今后我再也不参与整人的运动,再也不会去整人了。”痛哉!斯言。
今天回顾文革里动辄整人和冷不防就会挨揍的提心吊胆境况,那是一个“绞肉机”的恐怖氛围。幸哉!告别了那种“绞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