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上初中开始就有一门政治课，而且是“主课”，要考试。计划经济这个标志，对其考试条目，就背过许多次，什么有计划按比例的发展是极大的优越性云云。政治课教师为了避免这门学生并不感兴趣的课程，考试成绩低劣而自己脸上难看，往往会借着考前辅导的机会，给学生变相透露一些重点，其实就是标准答案。包括对当年的高考，政治科目猜题更是老师猜、学生背。
笔者走进工厂的时间，是1970年文革期间，发现所在工厂的实际，与政治课上讲的根本是驴头不对马嘴的两码事情。
1》上级对基层工厂下达的 计划经济任务 内容
我端饭碗的那个厂，是省会城市的一个“地方国营”小工厂，属于西安市的机械局管辖。C620车床是大连机床厂起源 的车床，七十年代，全国好些车床生产厂家，都采用大连机床厂的图纸。还有一种 C620-1 普通车床，是沈阳第一机床厂的产品，技术设计图纸也为全国其它一些车床生产厂采用。我的厂里，C620, C620-1 车床的重要零部件，制造精度要求，比普通车床上的其它零部件高，两种普通车床的主轴、丝杠、楔牙离合器、主丝杠开合螺母，都是厂里主打产品。我们厂专门生产普通机床上面的几种精度比较高的关键零件，本厂和外厂工人都把“精密零件厂”戏称为“精灵厂”。这是一个产品专门化的小工厂，但是生产专门化产品所采用的机床，全是广泛使用的普通机床，由自己工厂增加专门的辅助工艺装备，来成批量生产我们的产品。这或许是工业化的初期，都有的普遍规律吧，由泛化的通用加工机床生产各类专门的零件，逐步发展出专门零件的特用加工机床。并且发展出数字控制机床，那是新一代的高级通用机床。
文革里的每个月，市机械局会给这个厂下达生产任务计划，其实那只是一个数字——要完成多少产值，要完成多少产量。比如某个月份，15万元产值，1000件产品，举例的这两个数字，那几年可以说是耳熟能详。
为了向上级完成这个产值任务，于是生产科总是多安排几种产值比较高的产品。比如C620型车床主轴，1970年的出厂价是五百元，是厂里最值钱的单件，就多安排生产C620主轴。
要完成产量任务，那就更成了“儿戏”之作。所谓产量，就是上级下达的产品件数数量，在精灵厂里，一个车床尾架上的螺母，也是一件产品。尾架螺母的产值很低，记忆里最低的C616尾架螺母，才5-6元。加工制造的工艺简单，制造用的工时相对很少，但是一件尾架螺母，就是算进“产量”这项计划任务的一份子，用来充数。要完成“产量”这项任务，就多安排生产尾架螺母 之类，工时少、价值低的零件。这些用来 凑数的产品，就犹如影视剧里的群众演员阿甲某乙张三李四。
同属于机械局管辖的 龙头老大工厂，省城机床厂，它一个月的产量任务就40来台车床，顶多50台；逢到重大事件需要献礼之类，就挣死扒活加班加点连滚带爬地超额完成到70台。西安机床厂完成了整台C620车床的加工制造、总装成品，就摆在厂区外墙街道的旁边。笼罩上简陋的苇蓆外皮+油毡衬里包装箱。包装箱苇蓆外皮上涂鸦着当月成品的顺序编号。临街道连续排列的车床苇蓆箱上，时时能见到大干快上、献礼，之类的标语口号张贴。1970年代，C620型车床的官定价格是六千多元，不到七千。而当时地方机械行业二级技工的工资只有42元，这是西安这个“八类地区”的工资。
与精灵厂在同一个大院里还有一个 地方国营西安机床齿轮厂。机床齿轮的单件价值比较低，而在一台车床上使用的数量，相对地多，所以每个月齿轮厂总是很紧忙地生产，没有精灵厂那样“悠闲”。文革里上面提出，我们赌咒发誓，一定要在1980年基本实现全国农业机械化，这是李先念副总理的一次讲话， 传达到基层工厂。于是，西安机床齿轮厂又不断增加农机齿轮的生产任务。农机产品的销售价格，比起机床这类工业产品，还要低。农机齿轮比起机床齿轮，对齿轮厂要完成“产值”这项任务，就要更加大付出。文革里虽然喊叫，要算政治账，不能只算经济账，但是一个工厂要维持它的基本生产运转，却必须要考虑自己的经济收入与支持。文革里喊声震天动地的革命口号，提不起齿轮厂的工人，加工农机齿轮的积极性。更何况，齿轮厂的产品利润低，有时候要向银行贷款发工资。写到这里，笔者还真庆幸，所在的精灵厂从来不为发工资犯愁。精灵厂与齿轮厂同在一个大院里，还合议过，两家一起筹集资金，合伙盖房解决职工住房难题。要体现一下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呢嘛。地方国营的小工厂，机械局的 职工住房计划安排，从来光临不到这种小不拉子工厂头上。职工住房的困境，笔者有专门的报告文学《乔迁之烦》，叙述自己的青春年代，为住房而经历的风风雨雨琐琐碎碎。
为了在1980年基本实现农业机械化，逐级传达时，厂里的头儿还专门强调，是 基本实现，而不是全面实现 ，西安市机械局奉命扩大西安机床齿轮厂的农机齿轮生产能力。在西安南郊 吴家坟找了一个大一些的旧厂区，把齿轮厂搬迁去了南郊。齿轮厂搬走了，精灵厂的厂区有扩大，为“今后的”自筹资金盖宿舍楼，提供了解决地皮难题的可能性——但是，不可能直接把工厂的厂房拆了，攒钱盖家属楼——只能一步一步地腾挪出渴望的地皮……
2》盲目无序生产的矛盾结成疙瘩
按照计划经济的安排，每年有机床产品订货会议，省、市机电设备销售公司向各个生产厂订货。象精灵厂那样为充任务的数量指标，而盲目多生产出来的车床尾架螺母 之类产品，超过了销售公司订单数量的，只能先存放在厂里的仓库。当然，也有为了完成产值任务，加大产量的主轴一类，值钱的零件产品。一台车床的主轴，并不是易损零件需要常常更换，即使是大修，也不太可能更换新的主轴。于是多生产出的主轴，也躺进了库房。
地方国营小工厂头脑们的政绩考核之一，就是看他能否完成上级下达的生产任务指令。这个在文革里“促生产”的硬任务，比起“抓革命”的优先任务，却是实实在在的要干出来。阿甲来当头儿，干得好，会得到提拔，升迁了。某乙调来当头儿，发现仓库有积压，于是向上级反映一下事情——他刚到厂，仓库积压不是他的责任，是历史问题。某乙头儿照方吃药，在高价值的产品和低价值的产品之间，寻求圆满完成产值和产量两项任务的门道。新上任的革委会主任，在烧三把火时，自然要漂亮地完成他接受的产值产量任务，要下功夫充分调研精灵 厂 的生产能力结构和生产传统。一两个月之后，也就能自主地拟定 厂里的生产计划，按照他的治厂思维走。历史有相似的情节，新来的官家如何办事，会垂询下属的老吏员，看来自古而今历来如此，红楼梦里的贾雨村就依靠手下的门子，很快掌握了贾王史薛四家 这张“护官符”。
1973年新派来的张头，在烧好了上任火之后，见到仓库积压已经影响到了流动资金的周转，于是通过他在省机电销售公司的关系，将大部分积压产品以六到八折的价格，转给了省公司，盘活了资金。至于这样买卖有没有亏损，没人去管；文革里流行的一句经典话语是“要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
在“计划”的招牌下盲目生产的过量主轴或丝杠螺母，其实就是在不断制造积压，最终归于报废的废品。1982年西安市搞了一次清理仓库积压产品，把多年来积压无用的库存品直接报废，拉运到指定的废品收购站。报废的库存品金额，由“上级”拨款来填补，算是为企业减轻历史包袱而清零旧账死账，开始新的财务记账一页。
笔者跟随了一次，把库存积压的车床主轴、丝杠运送到废品收购站区。库房里的主轴、丝杠都是检验科给予了产品合格证之后，沾上一层蜡衣防水防锈，装进专门的木头包装箱，再把包装箱堆垒码放。废品收购站嫌大量的木头包装箱占地、难拆，要求拆箱“卖铁”。于是临时用粗暴的砸打手段，破开木箱，扔出“铁件”去称重量，……唉！在废品站，笔者看到了废品堆里的一支精密热电偶，还挂着 一机部的某央企大厂标签。那个央企把库存积压的精密热电偶也处理成废品。高级的热电偶是稀贵金属材料制品，一支 铂-铑铂热电偶 价值上千元，现在沦为废品身份，其重量不到 两百克。估计，废品站也没有意识到 铂-铑铂 电偶丝是贵金属，随便扔进了废铁堆。
3》计划经济下的机械设备地下交易
其实，那几年精灵厂和齿轮厂的产品还有一条另外的销售渠道。因为，要发展工业，就需要大量的机床，把机床曾经叫做“工作母机”。而西安机床厂这个主机厂龙头老大的产量就那么个状况，根本满足不了社会需求。于是，不少工厂都会自己买零件配件，自己来“攒”机床，犹如今天一些人买散件来自己攒电脑一样。甚至，还有某些军分区的枪械修理所也来买过零件，自己攒机床。
市机械局下属还有一个机床维修厂，不知道上级给他们怎么下达生产计划指令；由他们利用散件攒出的机床也是当时的“热门产品”，机床维修厂与精灵厂齿轮厂都有很好的业务关系。今天来看，这种企业间的直接往来业务，恰好是通过计划外的市场交易和流通，对国民经济作了些许的补充。笔者还记得，河南洛阳的某部队单位，先是派出现役的士兵到精灵厂来培训机床操作与加工技术，后来向厂里购买了两套 组装 C620 车床的散零件，回去自己组装车床。一个军队基层单位需要自己组装车床，开展军队的军械装备维修，那是计划经济、计划分配的体制下，军队基层分配不到车床，不得已而“自力更生”装机床。
这种计划经济之外的大量社会需求，对机床的社会需求，只是冰山一角。形形色色的计划外需求，催生着后来出现了“双轨制”，就是在计划经济、计划分配这条官方传统路数之外，还搞一条计划外的 流通路数。双轨制，为官方搞 计划外的 操作，披上了合法外衣，也客观证明了计划经济是一种僵化的 权势管理模式。
改革开放了，逐步地走向了市场经济，但是计划经济的体制和习惯还依然影响着各级官员。各地纷纷追求自己的 GDP 数据，就是一轮新的体现。好些地方的 GDP 数据上去了，但自然资源（包括宝贵的土地资源）被糟蹋了或者环境被破坏了。甚至，象2011年8月温州铁路动车组追尾事故，出动了几个铁路工程局的人马机器去抢险。铁路工程局处理事故的施工是一种实在的经济活动，但是这类由事故而引发的经济活动量，也参与计入到 GDP 里去。处理这种负面性数据，很像初中代数里，对负数取绝对值的算法——不论是负数还是正数，他们的绝对值求和，总是数字相加，负数成分越大，GDP越虚假。也是经过了自己的曲折路子，现在总算是认识到了不能用单一的 GDP 数据来衡量社会发展状况。
2024-07-07 公众号 金岷K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