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徽州180】门槛舍:从井潭朱村来,越过这门槛,就是杞梓里
司马狂/文
门槛舍是个极小的村庄,1983年版的《歙县地名录》统计,仅有6户,36人,可谓是“弹丸之地”。门槛舍在乡镇、行政村合并之前,隶属于英坑乡共和村。共和、民主、农合皆为新中国成立后的高级社名字,后来衍变为行政村的名字,并非传统的以某中心村之名冠以整个行政村。如今的门槛舍,从属杞梓里镇金竹村。
之所以会大老远地跑到这个歙县本地人都鲜有听闻的村子,是因为我认识,在县城开设“徽亿丰”茶庄的门槛舍姑娘方林芳。她是一个对于家乡,对于家庭有着极深眷念的人,于是总能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关于门槛舍的点点滴滴。而其中,最令我动容,也最让我钦佩的是她父亲方辉茂一直为了门槛舍能通公路而四处奔波。那几年间,方林芳陪着老父亲多方努力,有过各种酸楚,如今已不足道也。去年,门槛舍终于打通了马路,在最后收尾阶段时候,我跟着方林芳踏上了这片她的心灵休憩地。
(这些照片,分辨率不高,却是当年马路没通前的真实写照。一条路倾注了门槛舍人多少的祈盼。)
进村,直奔方林芳家。和寻常的徽州乡村人家一样,方林芳家也被她母亲收拾得井井有条,虽然房子不大,却很是温馨。不过,最让我眼前一亮的,却是她家房子外边石磅上长满了多肉。初时,我以为这是野生的,很是诧异,缘何这里会生出多肉来。我揣着糊涂,问方林芳这究竟是什么物事,她顿时笑话我怎么连多肉都不认识。原来,这是她弟弟回家过年时候,特地种的多肉。你看,当大多人都渐渐远离家乡,最多就是过年短暂停留一下的时候。方林芳家的人,还能想着在家里种上多肉,这份扮靓家乡的心境,可不正是浓郁的爱家之情么?
在方林芳的朋友圈中,经常晒她的老奉。老爷子名叫方光洁,1927年生人,已经是近百岁的长寿长者。平日里,老人家喜欢看看新闻,读读报纸。一日三餐皆由方林芳的父母和她大伯、大伯母两家人轮流负责照料,这也是他们始终不愿意跟随方林芳去县城生活的主要原因之一。地里的活忙好了,方林芳的妈妈林秀英还会来给老人家洗洗脚、按按摩。山村里的人们,没有什么文化,却在骨子里有最为朴素的价值观。外人谓之曰孝,而方辉茂夫妇会告诉我,这叫基本责任。除了英年早逝的三子,不论是守在家里的两兄弟,还是他们那个在外工作的小弟,兄弟三人有商有量,共同服侍老人,老人才能颐养天年。光是这一点,我就觉着受益匪浅,这趟门槛舍之行,值得来!
方光洁老人,在周遭颇有些名望,盖因其一生以教书为生。几十年教龄,既教过老子,也带过儿子。或许你说方光洁,乡民会不知何许人也。但你若是打听“光洁先”、“荣生先”,那哪怕在干活,也会丢下锄头,给你带路。乡人对于教书先生多是尊崇有加的,早些年光洁老人下山走动的时候,总能遇到曾经教过的学生。那些自己已经为人父,为人祖的学生,还都毕恭毕敬的喊上一句“光洁老师”,接着就是递上一根香烟。方光洁生平的爱好,除了读书看报,也就唯有“食熏”而已。这支烟,老人家通常是会接过来的。老人若是看得上你,也会送上一包子孙孝敬的好烟给你,这绝对是对你最大的认可。
相比徽州其他地名,门槛舍这个名字是不可能出现重名的,这是个很特殊的村名。所谓舍,就是临时搭的茅草屋,这个词很常见,多是山上的村落,原因无外乎是始迁祖先搭了舍安家下来。这个门槛的来历就很有意思了,倒不是说这个村子形若门槛,而是因为旧时要去门槛舍,最方便的路是走井潭的朱村,由朱村上山,一路而来,到达门槛舍这个地方之后,就正式进入杞梓里的范畴。我们自己的宅子也是,踏过门槛才算入户,那么同理门槛舍就是由井潭到杞梓里去的门槛。当年给这个小村庄取名的先人,绝对是个人才啊,通俗易懂又突显了自己的地理位置。
小小的门槛舍,这些住户其实都是没有出五服的自家人。最早到门槛舍定居的是方永圣,他是自金竹而来,生了四子六女。那时候门槛舍一带有游击队活动,张爵益曾多次来过门槛舍,帮着老方家收苞芦、做茶叶,当然也要给他们宣传政策,方永圣的小儿子方恒林就在张爵益的动员下参加了游击队。因为方恒林参加了游击队的缘故,国民党的军队自然要来抓人,多亏了朱村那边的保长悄悄来通风报信。于是方永圣的妻子就专门守在山上乳洞石,一有风吹草动就跑回来打招呼,然后一大家子人把粮食种子埋到地底下,把屋子里的易燃物扔到河边,所有人往山洞里钻,如此反复多次,总算没被火烧。方恒林走后的第二年,队伍上就托人捎来口信,年轻的他牺牲了!这段历史,知晓的人恐怕很少了。
在方恒林之后,他哥哥方恒春的独子方炳章也穿上了军装,成为入朝作战的志愿军战士。战后归国,留在北京,成为某钟姓将军的警卫员。据方林芳介绍,她幼年时候,见过方炳章胸前戴满各式徽章,穿戴整齐去参加会议。只是这些徽章里面,到底是些什么样等级的军功,她也无从知晓了。在北京做警卫的方炳章,妻子留在门槛舍,夫妻长期两地分居不是长久之计,于是返回歙县,在看守所工作。虽然回到了歙县,可那时候从歙县去门槛舍,那也差不多得花掉一整天的时间,于是为了妻儿老小,方炳章毅然舍弃工作,返回门槛舍,放下枪杆子,扛起锄头,又做回了一个普通农民。其一生,从未向组织索取过什么补偿,这才是真正的“深藏功与名”。
人们常说徽州是“十户之村不废诵读”,小小的门槛舍也是如此。方光洁不仅自己教了一辈子书,还把自己四个儿子中的三个,都送上了三尺讲台。到了孙子辈,那家家都有考出去的大学生了。也正是因为老老小小都认真读书的缘故,所以你看那门槛舍一隅,比之其他的村落,自然就多了一丝书卷气。这书卷气既是房屋上的标语,也是方光洁家里墙上挂着的条幅,更是整个村子的干净整洁,还是对来大马路的工人的那份发自肺腑的热情。看一个不足两百年的小村落,可观徽州近现代的风云变化,门槛舍值得走这一遭。
(这是马路开通后,我去门槛舍那天,方辉茂和修马路的工人家孩子的合影,我抓拍的。他们站着的就是门槛舍人翘首以盼多年的,能直接开到家门口的大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