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拾忆】茶坦重阳会：十里八乡的徽州山民和汪华的千年之约
司马狂/文
说起重阳节，想来大多数人与我一样，脑海里唯一的印象也就是王摩诘的那首《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了。这个节日在我的记忆里，它真就没有什么特殊的具象化表现。直到今年重阳，我去了趟许村镇箬岭村的茶坦，参加了茶坦村一年一度的重阳会，才算是有了对重阳这个节日真正的认知。
五年前初上茶坦，车子是从茅舍沿着逼仄的山路开到茶坦的。此番再去茶坦，因为上山道路刚硬化完的缘故，人们只能徒步上山。初时，我以为茶坦如此僻处高山的村庄，他们组织的重阳会，也就是本村之人的自娱自乐。未曾想，那一路上十里八乡的村民扶老携幼的都往茶坦而去。这就让我愈发好奇起来，茶坦重阳会不是说就是抬汪公而已嘛，究竟是怎样的活动内容，居然有如此大的吸引力？
我走村这么多年，基本上养成了去过一次的村子，第二次再去大抵都能寻摸到地方的能耐。更何况，茶坦本身就是很小的村庄，轻车熟路就往茶坦村中的汪王庙走去。途中在村民家门口的墙壁上，赫然贴着大红纸张黑色毛笔写就的捐款名单。茶坦的重阳会，这么多年来都是民间自发组织的，活动所需费用也都是自筹所得。这些钱除了用来置办行头、采购鞭炮之类外，最大头的款项则是用来宴请周遭赶来参加重阳会的山民的。只要你在重阳这天莅临茶坦，流水席尽管敞开肚子去吃，村民会非常高兴你能到来。
敲锣的，打鼓的，还有一位长者双手击钹，响器一动，人们纷纷围聚过来。村子里70岁以下的“壮丁”，一边抽着烟，一边换上了吉服。很多人觉得，乡野间的民俗，百姓就该着自己平日里的衣物，换上统一的服装，多少带了表演性质。实则不然，重要的祭祀类民俗活动，村民们换上吉服才能彰显出那份仪式感，只不过随着时代的演变，吉服多多少少都有些表演服的样式罢了。龙旗、凤旗、各色彩旗，旌旗招展，主事的长者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一声令下，鞭炮响起，浩浩荡荡的抬汪公队伍鱼贯而出。各路赶来的摄影师、村里的村民、赶来的围观者，也都紧随着队伍，沿着箬岭古道，穿竹林、越山涧、过山路，一路往大关洞的忠烈庙而去。
凑热闹这件事，这些年我常做，尤其是民俗类的热闹。茶坦重阳会走的这条古道，我之前走过，大概知道哪几个位置拍照会好看，于是我一会在队伍中穿行，一会跑到前面去打头阵，又一会刻意落在队伍的尾端拍摄他们的全景。一边走着一边同村民闲谈，这才得知，茶坦的抬汪公是又接又送的。一大早，村民们从茶坦出发，去大关洞忠烈庙把汪公抬回茶坦的汪王庙。而后，汪公大帝会在村里接受众人的祭拜，享受香火。村民也围聚一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快朵颐。待到酒足饭饱，复又将汪公大帝抬回大关洞去。
为什么要这么折腾呢？村民们的答复是，汪公大帝是徽州的地方保护神，在世时候庇护一方平安。死后成神，继续庇佑他的子民。大家辛劳一年，秋收时节有所获，又岂能忘了他老人家。请汪公大帝到村里享受香火，既是对今年有所得的感恩，也是在期待着来年汪公能继续保佑风调雨顺。你看，这就是徽州山民最朴素，也是最真挚的感情寄托，你护佑我一分，我也要回赠你三分。少年时候读到臧克家的诗，对于“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总是理解不透彻，如今再看千余载来，茶坦村民年复一年一直与汪华有着重阳之约，一瞬间理解了这句话蕴藏着的深刻感情。
抬汪公的队伍到得大关洞前的忠烈庙，待众人祭拜过后，住持仪式的长者，让精壮汉子们一齐上前，将汪华塑像在祭台上抬下来。接着开始给汪公掸去一年累积下来的灰尘，老人掸灰的时候，尊严肃穆，似乎让我看到了一场跨越朝代，时隔千年的徽州子民与“太阳菩萨”的对话。掸去灰尘的汪王精神抖擞，负责抬汪公的汉子们，有条不紊的开始扎抬杠。一切准备就绪，几个汉子喊着号子，边上人护着神像，就此请出汪公大帝。一时间，守在庙外的人们兴奋不已，欢呼着、雀跃着，那种现场的氛围感，很难用文字去描绘出来。
一路少言，抬汪公的队伍，沿着去时的路，原路返回，和去时比，唯一的区别就是那几个抬汪公的汉子肩上压了分量，脚步自然也就慢了许多。折返到茶坦村中的汪王庙时，我着实被吓了一大跳，因为凭空就多出了几百人来。一个“涌”字最是能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原来人如潮涌真不是古人夸张的修辞手法。这些人多数是十里八乡的山民，他们没有跟着一起上山抬汪公，而是守在汪王庙的门口，一直在静静等待着汪公大帝的驾临。汪王一到，那种很小的烟花几乎同时燃起，片刻就在庙坦上氤氲出硝烟四散的情景来。这还是被严格控制，只能燃放最小的烟花，如若不然，那各种大烟花一起燃放，真的是震耳欲聋。
汪公菩萨甫一落座，祈盼了许久的人们，就宛若突然开了闸的洪水一般，直接涌了进来。人们围着神像，焚香祷告，虔诚者不待主事人搬来蒲团，就直接跪在地上，其中一位老太太磕头如捣蒜，不知道是信念至深，还是家中有所求？我伫立在侧，试图去抓取几个山民祭拜的特写镜头，却发觉他们的速度极快，烧香、燃鞭炮、祷告一气呵成，完全不拖泥带水。火盆里的香片刻间堆成小山，火焰腾的冒了出来。有大哥跪在汪公神像前，趁着无人叨扰，独自跟大帝聊着心事，神像、人影、香火，三者构成了我镜头里难得的好画面。
众人奉上的香火，汪公需要长时间享用。山民们，则自行找到座位，也不吵闹，等待着茶坦本村的人，端上各式菜肴。这一批吃完，下一批又接上，妥妥的就是流水席。这类宴席，掌勺的都是经验丰富的大师傅，普通的食材也能做出让我留恋不已的美味来……下午的送汪公返回大关洞我没继续跟随，但能在重阳节亲身经历一次抬汪公，就足以让我对重阳节产生全新的认知。重阳成为老人节的时候，或许徽州人最记忆犹新的老人家，就是汪华了吧。有的人，死了一千多年，他还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