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芳生是第二天上午得到消息的,那时候他正在饭堂和那些人哄哄昨晚的事。昨晚他本来要去,可出来一看还早,就在外面溜达了一会儿,等他再回来,戏园子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他看人太多,就回屋睡觉去了,反正他对秦腔也不是太感兴趣。今早一起来,那一伙人说昨晚上死了三四十人,红军说,不止,还有好多在那儿摆着哩,不知道能不能救活。他惊呆了,正唏嘘说昨晚多亏没去,看门的张大爷突然过来叫他,说他媳妇生了。他脑子叫戏园子的事塞满了,一时回不过劲来。再说他前两天还回去了一趟,说还有十来天哩,这咋说生就生了呢?
张大爷说:“没错,几个人捎话了哩。”
广宇看芳生发呆,走过来捅芳生一下:“咋啦?没事吧?”张大爷笑笑地说:“你们知道啥?人家芳生得了个儿子。”
那几个就凑过来,吵闹着要红鸡蛋,芳生笑道:“我刚知道,还没回去哩,哪有红鸡蛋哩?”红军挤到芳生跟前说:“要啥红鸡蛋哩,那么老套。芳生,给点儿钱,我给咱买喜糖去。”芳生捶了红军一下,从衣兜里掏出五块钱递给红军,红军说:“就这一点儿?”
芳生又摸,没有五块了,只有一张十块,他把那十块递给红军,说:“给,把那五块给我。”红军不给,斜着眼看芳生:“这么大的喜事,你在乎这五块钱?”芳生高兴,不要了,说:“行行行,豁出去了。你赶紧买去,甭贪污。”
红军本来要走,听见这话,扭过头指芳生,芳生把红军一推:“说笑哩,你还认真。”
红军跑了,那几个也准备散了。张大爷说:“世事就是这,死的死,生的生,一茬一茬的。”广宇看着张大爷,说:“张叔这话说的。就像你是个哲学家。”张大爷摇着头说:“你甭糟蹋我,你说是不是?”众人都说:“是的,是的。”
正说着,上来来了,那几个就推着芳生叫赶紧请假去。主任一听是这事,笑着说:“要不这样:今儿盘点哩,你就甭跑了。你不是攒了好多假吗?盘完点你回去,年前就不回来了。”芳生一下子蹦起来了:“谢谢主任。”主任笑道:“请客别忘了我就行。”芳生笑得嘴都抽到耳根子去了:“那还用说!”
芳生那天没回去成。本来说好盘完点晚上回去,可临时账上出了些问题,芳生是新人,不想落闲话,就扛着没走。等把账捯清了,已经晚上十点多快十一点了,那几个就说,已经迟了,明儿回去。娃还是你的,没人跟你抢,好好睡一觉。
红军说:“甭忘了红鸡蛋,啊。”广宇指着红军,笑道:“光吃人家的,啥时候吃你的哩?”红军摆正了姿势:“等我有了娃,我一定叫你把鸡蛋吃得吐下。”
那几个就笑,红军自己也跟着笑,声比谁都大。
芳生一早就跑回去了。屋里静得很,没一点儿动静。他蹑手蹑脚往房子走,想给大雁一个惊喜,可挑开帘子,蓝方辛正坐在炕沿上。
芳生不好意思了,红着脸叫了一声妈。
蓝方辛挪到凳子上,没说话。芳生笑盈盈地走到大雁面前。
大雁“哇”地哭开了。芳生说:“咋了,不就是个娃嘛,把你激动成这了。”
说着就去找娃。没有娃,只有前些天他妈叫他带回来的包娃包袱。
芳生的脸变了,声也变了,问:“娃哩?”
“啊……娃,我的娃……”
大雁又哭开了,放声地哭。蓝方辛无话可说,一声一声地叹气。芳生看情势不对,问:“这咋回事,妈?”蓝方辛咬着牙,强忍住痛苦,说:“撂了。”
“你说啥?撂了!”芳生一把抓住蓝方辛,觉得不合适又松了手,气哄哄地站在蓝方辛面前,盯住蓝方辛问:“这到底是咋回事吗?”
蓝方辛就把前前后后的事说了一遍,说得凌乱无序,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清了没有。
“这是弄啥嘛!江医生看得好好的,咋可找民良哩嘛!!”芳生满脸怒气,一会儿冲着大雁,一会儿冲着蓝方辛。
蓝方辛嘴张了两下,没说出话。大雁还在哭,越哭越伤心,芳生吼道:“哭,光会哭,连个娃都养不住,还有脸哭!”说完在屋里转了两圈儿,突然转身走了。
走到门口,又回来把那包袱拿了,头也不回地走了。
蓝方辛一看不对,赶紧追出来:“芳生,芳生,你等一下。”芳生没停步,一直走出大门口,才说:“回单位去。”蓝方辛再没说话,呆呆地看着芳生走了。
王爱社是第二天上午才回到学校的,最后那个大肚子把王爱社背得差点晕倒了,他歇歇停停停停歇歇咬着牙把人送到医院,医生一看就叫他背到太平房去。医院到处都是人,你挤我,我挤你,背人的、抬人的、寻人的、认人的,拥来挤去没一个人给他帮忙,也没有一个人给他让道。医生护士跑来跑去,看见他就跟没看见一样。
大门口到停尸房要经过住院部的走廊,走廊里挤满了人,浓烈的药水味,来苏味,还有那没有停歇的哭声喊声,简直憋得人喘不上气。王爱社歇了两次也没给自己补足氧气,说实话,要不是意志支撑着,他早把那女的撂下,一头窝到地上睡觉去了。
停尸房门口有几个人在哭,哭得伤心而气愤。他们是跟着尸首进来的,本来是想叫医生看看还能不能救,但医生只看了一眼就叫抬到停尸房去。他们一看没救了,说:“这是我叔,叫我们抬走。”医生看都没看那几个人,说:“现在乱得很,明天再说。万一弄错了还麻烦了。”
“你达你认不得吗?咋就弄错了!”哭得最凶的那个人突然不哭了,对着医生吼道。医生叫那人吼蒙了,看那人,还没反应过来,突然看见那几个人在拉尸体,走过去推开那些人,说:“不行。这是上头的规定,又不是我的规定。有本事找上头去,我这儿还忙着哩。”说着就叫抬尸体的赶紧把人抬走,自己忙着看别的人去了。
那几个人一看人被抬走了,哭着骂着跟进来了。停尸房清点尸体的人只管照单签收,不理那几个人的茬,那几个人就在外头连哭带骂不肯离去。停尸房的人劝了几次没用,气得骂公社领导:“这啥人嘛!明明是人家的人,不让拉走,放在这儿不嫌数数大。”
王爱社把大肚子往停尸房一搁就出来了,查验尸体的人一看他把人搁在门口,喊:“哎,哎,往里背,往里背,堆在门口咋进人哩?”
王爱社听见喊声,又折身往回走,还没走到大肚子跟前就扑塌下去了。那人喊:“哎,哎,你弄啥哩?跑到这儿凑热闹来了。”王爱社没说话,那人走过来,用脚踢了王爱社一下:“哎,咋回事?”
王爱社还是没说话,那人慌了,手搭在王爱社脖子上摸,一边摸一边说:“没事吧?”摸完了就掐王爱社的人中,过了一会儿,王爱社突然冒出一口气,醒过来了。
“小伙子,没这金刚钻,就甭揽这瓷器活。你说你个娃娃家,背这么个……唉,行了行了,歇下子回去吧。”王爱社看一眼那大肚子,那人说,“行了行了,赶紧回去吧,我弄。”
王爱社一步一晃地往回走,还没走出走廊,突然听见有人哭:“这可咋办?这可咋办哩?”王爱社抬眼看了一下,没看见谁在哭,只看见两个医生过来了。“咋回事?”一个医生问另一个医生。
“家属。她男人的腿叫门砸坏了,要截肢,可医院的O 型血没有了,叫她找血哩。”问话的医生说:“哎呀,这人命大。那么多人都被踩死了,他还压在门扇下面,命大。”另一个医生说:“捡了一条命是捡了一条命,但要是不及时截腿,谁知道这命还保得住保不住。”
王爱社听到这儿,走过去说:“医生,能不能验一下我是啥血。”那俩人看王爱社一眼,没明白他的意思。王爱社说:“你们说的话我听见了。”
“哦。”那医生激动地看着王爱社,“行,我领你去。你是学生吧?”王爱社的嘴唇抖了一下没说话,另一个医生说:“我看你脸色不太好。”王爱社说:“没事,太乏了,歇一歇就没事了。救人要紧。”
王爱社真的是O 型血,一下给那人输了300 毫升。输完血,王爱社再也没有力气回学校了,他端着领他去的医生给他的一碗糖水咕噜咕噜喝了,就窝在医院的一个犄角旮旯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晃晃悠悠地回学校去了。班主任已经在学校转了几圈儿了,到处打问王爱社的消息。突然看见王爱社回来了,气得说:“你弄啥去了,到现在才回来!学校叫查人,查来查去寻不见你,你急死我了。”
“我……”
“我知道你是救援队的,可救援队的人都回来了,刚才冀老师还问我哩。赶紧赶紧,给冀老师说一声去。”
王爱社应了一声,准备到冀老师那儿去。班主任这才注意到王爱社的脸白得吓人,问:“你咋了,脸色这么差?”王爱社强打着精神,说:“没事。碰见个做手术的,给输了点血。”
“是吗?那……那你先回去歇着,我去给冀老师说。算了,你还是到我房子去吧,我给你弄些糖盐水。”王爱社动了一下他那开裂的厚嘴唇,跟着老师到老师房子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