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 远 的 一 天

职场   文化   2021-07-10 20:45  


遥远的一天
枣粽
 
下午,备课,某些时刻昏昏沉沉。看着要上课讲的诗词,就容易多梦。再加上周遭大家的三言两语,于是一阵并非是倦意的困顿弥漫开来,遮住了思绪和眼眸。
 
正看在《邯郸冬至夜思家》。白居易写的。
 
讨论诗歌怎么讲时,我总是脑子里寻思,诗人实际上究竟的是个怎样的人。就像是大家看我写的很多东西时,能否从遥隔千里的彼处揣测到我的一点样貌,一点举手投足,抑或是心中的块垒。这是难事,却也是我自小时候起总想起的事。这些话题,有时看起来有些反叛,就像是杜甫是否真该总是愁眉苦脸,长吁短叹,而李白是否真的有他的文字那么豁达。
 
文字和人总是有距离的,那些文字和人亲密无间的家伙,往往教人“害怕”。文字不粉饰的真挚,有时让人觉得可爱,有时教人读起来感到无礼。一个现象最明显,发微信消息,单纯文字,不加一些表情,不添一些符号,总担心人会错意,把握错了语气。
 
是不是也会读错了诗。这极抽象与精致的书面语。


邯郸驿里逢冬至”。
 
驿站,行路中的逗号。古时人出差办事,起点是家,终点可以是边关凉月,可以是辉煌台阁,也可以是远山遁水。家被人写了不少,做起笔,终点被人写了不少,做人生的目的。可这路途中的一站又一站,详细写到的,内容绝好的,不多。
 
邯郸驿,具体的地名。不知道再回到邯郸,能不能找到这个地方。只晓得,每个读诗人都被这三个字带入了地图中,从天空投视目光,定格在一间普通不过的窗上。窗里人,是作者。
 
冬天,北方寒冷,冬至时节,家家户户早早团聚,关门闭户,甚至驿站的老翁都向上面的客房喊了一句。道是无人有事,便也早早回家喝酒了。虽说屋子里炉子不冷,但毕竟只身一人,孤单是不需要联想的,是动物的原生情绪。
 
条件反射般,诗人应该想到了此时家里的场景。他可能没想到家人会念叨他的名字——他的头脑里只浮现出往年此日酒的温度,酒瓶传递时瓶体留存的手的温度,压酒唤客时唇齿的温度,以及低眉宛转间似曾相识之人的情绪流露。
 
这是冬至。该喝一杯。但与人饮的酒,欢歌达旦,骨中松暖;与己独酌的酒,与影碰壁,血脉苦寒。

没有体会过节日时身处异乡的你,是决然无法感受这一切的。 


抱膝灯前影伴身”。
 
从前,有个朋友,曾和我讲述他在国外的故事。好几年没回家,每年过年,都是一个人。“祝自己新年快乐吧!”洋酒喝多了总不是滋味,流着泪哄自己开心。发个朋友圈说,在国外很好,再凑九张图,海岸,美食,路上碰到的朋友。那一晚上,他收到了很多点赞,得到了不少云端的陪伴。

我劝他,田园将芜,胡不归。你想看的美景,祖国都有。难以忘记初次走遍湖南时,在土路上下车,看着云山撞在自己眼前的场景:大峡谷把天浓缩到狭窄的一瞬间,光打在脸上,只有竖着的一道,像极了美洲印第安聚落的图腾。也似乎是在那一刻,我仿佛得到了某些特殊的赋予,像是拇指的轻点,山,藤蔓与烟尘在雀跃,欢呼中,野蛮之美的图腾。
 
冬至夜的白居易没想到这些。他环抱着膝盖,灯光婆娑,影子在墙壁上,等着开伙。一旁的吃食,温酒,主人公还没动。也不知道这位男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我竟想替他把酒喝了,把点心吃了,把锁着影子的绳解开,放他出来走走。漫步在冬夜,看着大雪,龌龊在冬日不平坦的土路上,一脚深一脚浅,再哈哈大笑,相拥悲哭彼此的靴子。
 
哈哈哈哈哈。
 
那么白居易是够孤单了。连影子都留不住。毕竟灯会灭,被风吹灭,被他自己吹灭。全都留不住。

那不如放他来与我。 


“想得家中夜深坐”。
 
人生最大的醋意,反而不在于男女情爱。而是岁月。看着自己的孩子,在老人身边,接受着照料,老人无比的亲切,细心的关照,想想自己从小的过往,不禁吃醋。看亲友朋辈集齐家中,举杯共饮,那方是自己的座位,却成全了自己孩子的屁股。不禁觉得凭什么,分外吃醋。再看看又一个年轻的生命,在这成人眼中早已不再代表快乐的节日里雀跃,欢呼,笑着漏出牙齿,开心到吃饭漏米,不禁吃醋,年轻真好。
 
你看,我料得白居易在家中定有一个固定的位置。可能靠窗,方便随时走神。可能靠近老母亲,方便随时捶背。可能靠近自己的书卷,方便随时闻得茶墨的滋味。总之,那位置今夜是空的。他便期期艾艾,想着会不会有人惦记,会不会有人故意把他的位置搬到近前,会不会他那小儿子还在吞咽着冬至的面食,而对父亲的路程和此去毫无所知?
 
想想罢了。他拨弄了几下灯芯,扭头看了看窗外。并没有人。
 
原来寂寞的节夜里,喧闹的降临都得用一个字。
 
“赐”。
 

还应说着远行人”。
 
会说吧。应该说吧。按道理会谈吧。怎么可能不谈呢?一定会的吧。这是什么语气,白居易的诗歌倒也经常如此。不确定,似乎是,《琵琶行》,把自己感动得要死要活,成全了内心的大宇宙。
 
心事浩渺连广宇啊。卖炭的老翁没洗过的脸,琵琶女背后的故事……翻人间的旧账,白居易最在行。

也正是如此,那么多人觉得他是熟人,他写的诗歌是熟人的诗歌,甚至误以为是在写自己。倒也不是说白居易的手法多么高明,在那个自信的时代,手法本质是没用的。雍容华贵不一定是上流,文字的藻饰并非是高端的奢侈品。打开,张扬,个性,抒发,为所欲为,几乎算是了。
 
恨不得写出打油诗,俗到家,俗到村里的老翁大妈在谈啥;恨不得闲,闲到一天什么事儿都不做,听溪喝茶,品出杯中的雨,方才回家。
 
三个字,恨不得。这是生活的极致,也促成了人文的极致。如此以后的无数年内,多少人想重新获得这样的生活,竟不能得到。只因他们忘了,那是一个时代的风貌,不只是一个人单枪匹马的营造和修为。
 
所以,唐这个字,我们很难再玩味了。就像是屋内大戏精彩,你我却根本近不得这方精彩的楼台。
 

话说回来。远行人白居易那晚上应该终究是睡了。

没别的理由,只是个人看法。
 

毕竟醒着,也不一定有好诗。



LIGHTEN | 来谭


来谭
来自青年,百家之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