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 谭 | 三 十 岁 的 叛 逆
职场
2024-09-30 20:41
湖南
他到底有没有三十岁了,我并不总是很清楚。他讲的故事往往很重复,让人恍然间觉得,这不是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这种腔调与他的打扮极不协调:指挥家一般的发型,像瀑布一样挂在脑袋的两岸,时不时蜷曲,仿佛是瀑布打击在脸颊上激起的千堆雪。身上常穿一件极宽松的港式衬衫,搭配以同样阔朗的裤子。让你第一次见他时会有一种错觉,这不是21世纪的长沙理发馆,而是20世纪中叶的熟人酒吧。我猜,即便在酒吧里,他也绝对不会是请人喝酒的那种,但他一定会给你推荐,用很专业的方式。“你看,你的这个发型,很明显,后面太板了,再这么继续下去,就给人一种很难受的感觉”,当他如此分析我原来的发型时,总会配上“真的很难受”的表情。这表情让我也真的难受了起来。这是他的杀手锏,作为表现型人格的天赋选手,他具备一样敏锐的洞察力。就像他总和我分享,某个人的某个剪影,某个侧面,某个定格,某个被阳光打亮了的瞬间。某一瞬间,这是专属于他的认识论,以至于让我觉得,他对自己的感知也是一瞬间的事儿。如果你不知道他本来是学雕塑的,你真会以为他本来是搞娱乐的。既然无法捕捉永恒的瞬间,那总能雕塑坚硬的自己吧?未曾想,即便对于雕塑,他也并不十分感冒。从遥远的北方,草原,再到靠南方近一点的北方,河北,一座艺术院校,再到真正的南方,长沙。吉普赛式的生涯却没让他拥有吉普赛人般的气质。第一次见他时,我看他“花枝招展”,倒是心想着,这人能整出什么花活,什么词儿,说出什么我没听过的事儿。结果时光一过,你发现,每次还是那么点事儿。怪没劲。比如。对感情的看法。他从不谈爱情,只谈感情。谈他和他谈了四年的女朋友的近况。吵架,和好,吵架,再和好。我羡慕他的倾诉欲望,如江水不竭——如果是我,我绝对不会说,我只会淡淡地和袁老板说,一切还好。而他,则仿佛是找到了情绪的一个出口,忙着倾倒。这让我怀疑每一个理发师都如此。于是某一次,我换了一个地方去理发,我发现那个理发师也滔滔不绝。不同的是,他谈自己认识的人有多牛。这让我决定还是回来听感情故事。说是每次重复,其实每次也不重复。年轻人的感情,多多少少会有点变化。比如,某次坚定了要分手,某次坚定了不分手。坚定或不坚定的永远是决定,只有表达的欲望却永远是坚定的。我倒鼓励他,多说无妨,未来总会有不坚定的那一天:许多事想想看,没必要说,就不必说了。所以,选择坚定地表达是好事,不要太在意别人的想法。在听第四遍时,我开始逐渐赞同了他的一些观点。并发自内心觉得,他这样的状态,或许是许多人羡慕的。他很激动,拿起了旁边架子上的一本小说塞给我,说,“这本书我很喜欢,你可以看看,挺有意思”。我接过书,封面上印着五条人的仁科,抽象出的脸,简单明了勾勒出了大众对他的第一印象。“你有他的歌吗,可以连蓝牙,比如那首……”就像此时,坐在车上的我开始回味他的话。没错,他的话一如仁科小说的封面,也简单明了地勾勒出了他自己。《遗嘱附言》中诗人德瑞克·沃尔科特说,“要改变言语,必须首先改变你的生活”。往往我们无力改变生活,其结果势必造成不同语言的碰撞。你可以选择听或不听,但不能选择撞或者不撞。火花也是种乐趣。“有啊,我有一个老哥”,他挥了挥手里的剪刀,“我和你讲过他的故事。那是我唯一的知音。以至于我女朋友都好奇,我为什么和他那么知音……”,他放下了推子,摆出了“吃惊”的表情,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他,以及“他的女朋友的表情”。“哦,那挺好”,回答这句话时,我突然想到了很多,比如,我有没有知音。我觉得没有。我也没有主动想去找到知音什么的。找到知音,在我的观念中,势必会带来别的方面的损失:那不是简简单单丢几块钱的事儿,那也许是破财都消不了的灾。所以,他说这个的时候,我并没有体会到羡慕。我的脑海中,只是还在回荡着“吃惊”。我也是万千“吃惊”的人中的一个。不懂他的这种感觉是什么,更不懂追求这种感觉的妙处。在他语言波澜中,我只能见缝插针地表达我的同感和理解:就像是一场暴风雨,风是主角,而我只能在风小时,洒点水的小人物。“但这种人不多,很少,就他一个”,他一边剪头发,一边继续说,一边把头探到我面前,看我的发型是否和谐,美满。“说说你们理发店的事儿吧”,我想换个话题。这个话题他往往谈不了多少。仿佛开第二个分店,或者再开第三家店,是很自然的事儿。我猜他一定对经营有自己的心得,但他总无法准确把里面的沟沟坎坎表达出来。他拥有持续经营者所需要的足够的细腻,比如对一个沙发到底摆在哪里的浪费时间般的纠结,等等。美感强迫症,对自己喜欢的风格的执念。于是,他的沉默让我的问题未能继续。我头顶翻飞的剪刀仿佛在说:你又不开理发店,你问什么。你开了,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生意挺好。每次理完发,我都会有一个这样的夜晚,一路寻思:我该如何概括他的风格,他的剪刀,他店里的美式咖啡?如何概括他所在和府大厦一楼,以及他们门店那么大的面积和那么狭窄的门口?他在二十岁的时候就开起了河北美院对面的餐饮生意,据说要不是疫情本可以好到一塌糊涂。那是什么?他一定在掩藏什么:起码是在看起来特立独行的外表下。“好了,你看,你的头发就得这样,你自己看看”,他拿起了镜子。一只手支在椅子上看着我。我一边说着”极好“,一边戴上了眼镜。我看向他,仿佛是第一次发现了他的表情。
LIGHTEN | 来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