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中国是瓷器之国，也是丝绸之国、茶之国，但其实中国更是漆之国。大漆，因为性能优良，无与伦比，故能成其“大”，是中国的天然特产。![]()
▲李子柒大漆作品《雕漆隐花》。它的影响力不仅濡染了中国人生活的每个角落，更是在世界艺术史上留下了一抹绚丽的东方美色。
楚漆器 雕与绘的狂想曲
漆器制作和漆艺发展从萌芽走入初兴，恰是群雄争霸的战国时代。问战国漆器谁领风骚？精细地雕琢，曼妙地彩绘，楚国漆器匠人们用高超的技艺和瑰丽的想象，制作出一件件典雅华丽的精品漆器。一雕一绘间，尽显漆器之美，楚文化之美。![]()
▲湖北省博物馆战国瑟。摄影／动脉影中国是世界漆器的发源地。《韩非子·十过》中记载，秦穆公三十四年（前626年），西戎王派使者由余来到秦国。秦穆公和他谈起古代君主得国失国的问题。关于舜的食器，由余是这么说的：“斩山木而财之，削锯修之迹，流漆墨其上，输之于宫以为食器。”舜派人砍伐山上树木，削制打磨成器，在上面涂上黑漆，送到宫里使用。舜的食器以木料做胎，髹漆装饰，分明就是漆器。这段文字，应该是少见的关于远古时代漆器使用的记载。考古发现中，相当于夏代的漆器数量极少，没有彩绘花纹，也没有任何镶嵌。髹漆不过是给器物一层保护色而已。到了商代，漆器不再一色走天涯，而是采用绿松石、龟甲、蚌片、兽牙等自然材料，在漆上镶嵌出优美的花纹图案。这种镶嵌，可以说是后世螺钿工艺的源头，不过镶嵌的方式大概只是粘黏，构成的图案也相当简单，只起到了适当的点缀效果。![]()
▲浙江省博物馆藏元代黑漆菊瓣式盒，不加任何修饰之色，以单色髹漆的方式被称为素髹。摄影／柳叶氘总体而言，夏商时代，漆器还是青铜器的附属，制作工艺也还停留在萌芽阶段。经过夏、商和西周的工艺累积，战国时期的漆器制作，已经发展成为独立的手工业部门。漆器也逐步取代了青铜器的地位，不仅被广泛使用，也作为随葬品被主人带入往生的世界。目前所见的战国漆器，绝大部分出自地下墓葬，尤其以湖北楚墓中出土数量最多。邵陀墓中的漆器文物，便是楚国漆器的代表。它们再现了楚国贵族们的奢华生活，让人们相信《楚辞》中所描写的“层台累榭”“砥室翠翘”“翡翠珠被”和“红壁沙版”，都是真实存在的场景。![]()
▲战国时用来盛放粮食的漆木敦，属于仿青铜器型的漆器。摄影／柳叶氘北方民族比南方的楚人较早进入宗法社会，他们拥有“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的等级观念，行为拘束严谨。而楚人始终以古老氏族血缘维系关系，少了很多礼法制度上的理性束缚。因此，楚人的思想较北方人更加浪漫自由，散发着浓烈的神秘气息。只是用挖、斫、旋这些手法来处理木料制作胎体，反复髹漆之后也只能得到造型简单、色彩单调的漆器。这是天生崇尚自由浪漫的楚人无法接受的。这种思想性格促使楚人开始改造工艺，为漆器制作和髹漆装饰，增添入属于自己的艺术语言。![]()
▲湖北荆门包山楚墓出土的彩绘漆奁。谈起漆，人们便会想到油漆，进而想到漆中含有甲醛，会对身体造成伤害，漆和毒联系在了一起。
中国人用漆近万年的历以来史，这种漆是最天然、最环保的大漆，之所以称其为“大”，是因为它性能优良，以至于没有其它任何一种漆可以与之相比，故有“涂料之王”的美誉。大漆还有另外两个名字，一是土漆，意为家乡的土特产，无公害，可以放心使用；二是国漆，意即中国之漆，是国家的形象。其实“国漆”才是漆该有的名称，不料200多年前，因瓷器最负盛名，“中国”的英文名称被东印度公司冠以瓷器之国：CHINA。漆之国度——JAPAN，则被标注给了日本。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使用“国漆”这个名称，因为它当之无愧——漆是中国的天然特产。八千年前，先民用从树上割下来的国漆髹涂了一张弓，这张漆弓出土自浙江萧山跨湖桥新石器时代遗址，与《周礼·考工记》中记载弓的制作方法相吻合。但是，漆液的最初使用，应当会从髹涂简单器物开始，因此，一定比制作专业漆弓更为久远。七千年前，先民将国漆调制成朱红色，制造了一件朱漆木碗，这件漆碗出土自浙江余姚河姆渡文化遗址，在汉字还没有出现的时候，先民就会使用炼制好的朱漆髹涂器物。![]()
▲湖西汉日用漆器。摄影/动脉影漆液产自漆树，如同漆树的血液，当被采割下来以后，附着在不同材质的胎体上，就成为漆器，漆液便开启了它的第二次生命旅程——文化之旅。漆液在漆文化的长河中，如同文化的血脉，裹挟着历代髹饰工艺，流光溢彩，从远古到今天，静静流淌了近万年。桼从哪里来
其实，漆的本字写作“桼”，并没有三点水。东汉许慎的《说文解字》说：“桼，木汁，可以桼物。象形。桼如水滴而下。凡桼之属皆从桼。”也就是说，“桼”是一个象形字，上部的“木”指的是漆树，中间一撇一捺指的是采漆时在树上割的刀口，下部是说漆液像水一样流出来。在指代漆液之前，“漆”是一条河流的名字，即漆水。北魏郦道元所著《水经注》载：“……漆水，水出杜阳县之漆溪，谓之漆渠。故徐广曰：漆水出杜阳之岐山者，是也，漆渠水南流，大峦水注之。水出西北大道川，东南流入漆，即故岐水也。”漆水也叫漆水河，是渭河的支流，在陕西省的西北方向。至今，漆水流域仍然是漆液的主要产地。正是这条名为漆水的河流周围盛产漆树和漆液，随后的“桼”就“多此一举”地变成了“漆”。漆树是一种落叶乔木，树高能达到20多米左右，最高的超过30米，大型的乔木漆树分布在海拔400—2800米，小型乔木漆树分布在海拔1200米以下，人工培植的漆林多数都在海拔1200米以下。漆树经过几百万年的进化，以及人类的栽培、驯化，演生出了许多新的品种，比如大红袍、胭脂皮、红壳大木等。集中在陕西、湖北、四川、贵州、云南等省份500多个区县。此外，还有很多有漆树零星分布的区县没有统计在内，因为当地的漆树过于分散，没有集中采割的经济价值。![]()
▲漆树除了产生漆液外，其他的部位也多有用处。树叶可以入药，治疗疾病。西周时期，就已经开始人工种植漆树。《诗经·国风》有云：“树之榛栗，椅桐梓漆，爰伐琴瑟。”宫室内栽种梓、漆等六种树木，用来制作琴瑟。此外，《尚书·禹贡》曰：“兖州，厥贡漆丝。”兖州在今山东省内，可见，漆树所产之漆，在当时就被当作了珍贵的贡品。割漆：百里千刀一斤漆
从漆树上采漆，是一项专业技术，须由职业的漆农去操作。这不仅是因为天然生漆中的漆酚和漆酶会导致人体皮肤过敏，须小心防范。而且，割漆同样需要体力与技巧，工作收益也并不稳定。割漆艰难，耗费大量精力时间才能获得为数不多的漆液，因此，自古就有“百里千刀一斤漆”的说法。正式采漆前，要做一系列工作。漆农们通常提前一年考察、选定准备采割的漆林范围，估算所需要的人力和产漆量，并与当地的村民和林业局协商，以保证隔年割漆，不至于漆树死亡。夜间徒手攀爬漆树非常危险，为了提高工作效率和安全系数，要提前在漆树上搭好木梯，并将刀口部位的树皮表层硬壳刮除。之所以要在夜间割漆，是因为晚上空气湿度大，漆树分泌汁液速度快，并且能持续分泌，产漆量高。而白天气温高，漆液渗出较慢，且水分蒸发过快，漆液容易结膜。采割生漆的最佳时间是每年的三伏天，气温高，漆树的蒸腾作用强烈。这段时间采割生漆，不仅产量高，漆的品质也最好。漆液稀漂清澈，味道清香醇正，干燥性能良好，漆酚含量高，能达到75%左右。漆酚含量越高，漆的质量越好。一棵漆树大约割十个刀口，由树根至树梢螺旋上升。四川的漆农常用“V”型刀口，每个刀口切割四刀，下刀要求稳、准，否则，拖泥带水会降低产漆量。一位漆农每天晚上大约割六十棵漆树，粗略估算一下，要割2400刀。![]()
▲v型刀口示意图。成语“如胶似漆”，形容像胶和漆一样黏结，难舍难分。它极为精当地点出了漆的重要特性——黏性极大。古人认为“漆之为用也，始于竹简”，用漆当作书写材料，即“留漆墨其上”，利用的正是漆液的附着性能。古人认识到这一点后，便开启了髹漆的伟大征程。五帝之一的尧给长子起名为“丹朱”，和髹漆有直接关系。因为古人制作漆器最后都会刷一遍朱红色大漆，即“丹朱而后成”，所以，帝尧希望儿子能够有所作为，继承自己的事业，可惜丹朱未能成器，被尧放逐到很远的地方。这种“丹朱”的做法，与河姆渡文化遗址出土的朱漆木碗是同一种工艺。在尧之后，帝舜时代的喜好，则是“黑漆其外，朱画其内”，制作髹漆的祭祀用器，并开启了漆器随葬的风俗。在战国和秦汉的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精美绝伦的漆器。![]()
▲荆州博物馆藏彩绘蟠蛇卮。这些器物历经两千余年的地下水浸泡，出土时依然光鲜亮丽。国漆的干燥过程，是一种生物催化的氧化聚合反应，只有在温度、相对湿度和氧气三项条件达标的环境下，漆液才能氧化聚合成膜。温度是保证漆酶和漆酚活性的重要条件，温度适宜，二者活性提高，才能促进固化；漆膜中本身含有水分，当漆膜自身含水量与环境中的相对湿度达到平衡，开始吸收空气中的氧气，遂进行氧化聚合反应。不过，正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国漆虽无毒，却会“咬人”——即生漆过敏。漆酚是漆液最重要的成分，却也是导致过敏的罪魁祸首。若不慎将漆液滴洒在皮肤上时，漆酚和漆酶就会和皮肤组织发生反应，引起皮肤瘙痒，导致皮下组织渗出液体，严重者甚至会全身浮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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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子柒谈大漆过敏。图源四川文旅视频号截图汉代蔡邕所撰《琴操·聂政刺韩王曲》中记载了一则故事，刺客聂政为了刺杀韩王，“漆身为厉，吞炭变其音”。把漆涂满全身，使身患疮肿，改变形貌，以至于他的妻子都辨识不出来。在《史记·刺客列传》中，“漆身为厉”的主角是刺客豫让。但无论是谁，所利用的原理，都是漆液与皮肤的过敏反应。不过，一般情况下，过敏的皮肤最终会结痂，脱掉一层薄皮后，又会完好如初。髹漆：文化之旅上的美色伴侣
漆液在漆树中孕育、成长，当被漆农采割下来，髹涂器物上的时候，也就开始了它的第二次生命旅行。正是因为漆液具有很强的附着力，可以涂刷在木、陶、皮、纸、布、金属等很多种材质的胎体上；同时，漆液又有极强的包容性，能够和多数的油脂混合，除了和颜料混合制成色漆以外，还可以同金、银、螺钿、象牙、玛瑙等材料混合搭配，或描绘，或戗划，或罩染，或雕刻，髹漆与装饰结合天衣无缝，在我国工艺美术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抹虹彩，也成为传统文化中重要的一笔。![]()
▲湖北省博物馆藏彩绘猪形盒，是楚国漆木实用器的代表。国漆干燥以后是深棕色，经过炼制能够呈半透明状态，是一种浅棕色，如果想要调制出比较鲜艳的色彩，除加入大量的颜料以外，还要加入油脂。油与漆结合，是古代的油漆，不同于这个词语今天的含义。国漆最常见的是红色与黑色的搭配，红色寓意吉祥，给人阳光一般的温暖；黑色庄重威严，给人深邃的冥想空间，两者一直占据着中国古代漆器的色彩主旋律。![]()
▲战国时代的漆皮盾。供图／喻翔同时，色彩也是身份和社会等级的象征，属于礼制的一部分。《春秋谷梁传注疏》载：“礼：楹，天子丹，诸侯黝垩，大夫苍，士黈（tǒu）之。”楹柱的颜色，天子用红色，诸侯黑色，大夫青色，士人黄色。而历代的正色也在不断变化，如秦汉时期就从黑色变为朱色，后又变为黄色，变化的目的依然是区分等级。红色系里又有丹、朱、彤等差异，常用朱砂、银朱、赭红等颜料调制。其中朱砂是以硫化汞为主要成分的天然矿物颜料，色彩纯正，经久不会褪色。但是与国漆调和时，需要细致耐心地研磨。汉代刘向在《说苑》里说：“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说明红色的丹漆质地，已经具有完美的审美品相，无需过多雕饰。古人造物髹漆讲究顺应自然，追求天人合一，同时又十分重视材料和工艺，即“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漆器髹饰的审美体验，源自于国漆的特殊质地，以及它的附着力与包容性所带来的无穷工艺变化，视觉上是绚烂的，触觉上是温润的。河姆渡那一抹朱漆七千年经久不衰，那么对原生漆的利用，推测必定超过万年。而历代又各有独特的装饰工艺，不断推陈出新，随类赋彩，满足人们的物质和审美需求，并且留下一系列珍贵的文化遗产。![]()
▲战国时期漆绘凤纹镜。摄影/平如恒虽然国漆有着辉煌的艺术旅程，但在今天的生活中却不多见它的踪影。自唐代以后，制瓷工艺更加成熟，国漆在日用器物中的主导地位就被取代，在宫廷中转向奢侈品，在民间则只在部分家具、文房等器物上使用。而自从聚酯漆、硝基漆等合成漆出现以后，能看国漆器物的场所，几乎只剩下博物馆，或者是一些民间收藏。国漆就这样从国人的生活中、视野中渐渐远去。令人欣慰的是，总有一群和李子柒一样的非遗传承人，为国漆髹饰工艺的传世默默付出着。漆器髹饰工艺在未来的工艺美术、当代艺术和设计领域，也必将会随着人们对健康环保的重视，以及对传统文化的重视与发掘，以其独特的艺术魅力，继续它的文化之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