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新加坡《怡和世纪》杂志)文/徐海娜 今年三月,我在新加坡美术馆(SAM)丹戎巴葛分销园看了一场名为“大海是一片田野“(The Sea is a Field)的艺术联展,艺术家林育荣(Charles Lim Yi Yong)在展览的说明中提到了东南亚这个地区的特点,他引用和他一同举办展览的西蒙瑞·吉尔(Simryn Gill)的话说,“我们这里的自然变化很快。”在热带高温和潮湿的自然条件下的一切,生长得快,腐烂得也快。在这里,海是“浅”的,空中气流交汇,却显得异常平静。
我认为,这场联展带出的“浅海”概念很像是东南亚这个地区的隐喻,毕竟平静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这也像是我们人生的隐喻,时光流逝,仿佛埋葬了一切,但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就像新冠疫情,来得那样轰轰烈烈,带给人们巨大的创伤。但是,也渐渐地没有人提起了。日子依旧很平静,平静就是我们的日常,就像东南亚那一片浅海,看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事实。
很多事情发生过,但日复一日,被庸常推着往前走的时候,渐渐地,又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人是健忘的,人是需要保持向前看的,但偶尔我们也要回头看看来路。
新冠疫情发生的时候,我居住在新加坡这个东南亚岛国上。我用文字记录了这期间发生的一切,分析新加坡的政策和人们的心理,陆陆续续把相关评论都发表在英国《金融时报》的中文版网站(FT中文网)上。
但是我写了那么多文字记录这段特殊的日子,却唯独没有记录这期间发生在我个人身上的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爷爷(祖父)的离世。对于很多人来说,过去了,就是过去了,现在一切看来都很平静,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我知道,我们仍有创伤未名。
爷爷离世,没办法再接到我的生日祝福了
农历五月十二,是爷爷的生日,2021年初我就标记在了日历上,好让自己记得给爷爷打个电话,可是后来当我再次看到这个标记的时候,我的心变得空落落的。2021年5月5日,才农历三月廿四,爷爷已经离世,没办法再接到我的生日祝福了。
记得刚收到爷爷离世的消息时,我像是得了失语症。之后那些天,从手机里看着爷爷生前留下的影像,远程望着爷爷的灵堂,我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很多天过去了,我的悲伤一直无处安放。远隔千山万水,日常依旧忙碌,我也没有机会像家乡的亲戚那样,尽情地哭一哭。
那时还因为新冠疫情的反反复复,整个世界都不安宁,我竟也无法回去奔丧。直到有一天,我在网上看到一大片粉蝶花海,那种摄人心魄的大面积的蓝色花朵,像极了我心底那种慢慢流淌出来的悲伤和思念。而粉蝶花的花语是“感恩”,这正是我想对离去的爷爷说的话,“谢谢爷爷,让我的童年倍感幸福!”
后来,我把心中的这幅画画了出来,我才好像可以开始说一说我的爷爷了。虽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所有的亲人,但是接下来的许多天,那个有爷爷奶奶陪伴的,我的童年,常常在午夜的梦里徘徊。小时候的时光,竟慢慢地回来了。
我的回忆,可能带点超越个人追思的意义
我生于70年代末的中国,那时中国政府才刚刚决定要进行“改革开放”。当时,大家在物质上普遍都是匮乏的,尽管在城市里维持基本生活没有太大问题。我还记得,小时候,买东西,不仅需要钱,还需要“票”,上街买个烧饼、麻花吃,也要有“粮票”才行。但改革开放不久后,“粮票”就废除了。我记得我妈曾抓着一把粮票感慨:“这以后就是废纸了!”
新加坡有很多来自中国大陆的新移民,不知道他们中是否有人还记得,在自己的故乡,有过那样一段计划经济的时代。
如果是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出生和成长起来的人,大概率对计划经济是什么一无所知,会很容易忽略后来中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与改革开放、实行市场经济政策的密切关系。在新冠疫情期间,我们又通过网络信息,看到计划经济在某些地区的“还魂”,看到计划经济的影子带来的无可避免的巨大浪费、资源错配和人心腐化,令人心痛。
改革开放曾经让中国经历过一场巨变,人们生活日新月异,但后来却渐渐习以为常,不知还有多少人会珍惜这个历程中得来的宝贵经验。这让我觉得,我的回忆可能也有一点超越个人追思的意义。
我学龄前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和爷爷奶奶厮守在一起的。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玩具,也基本没有零食,物质欠丰,但我们很快乐。我记得最早的和爷爷奶奶“一起玩”的情形,就是爷爷奶奶用一个平板车拉着我,出门捡砖头。
那时候,我家门前在修路,工人们在路上掘出很深的坑,要埋放各种管道。那大概是我记忆中一个小城市经历现代化建设的开始。那些被刨开的坑,对于幼年的我来说,就像是深不见底的悬崖。他们拉着车,我坐在车上,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到那个深坑里面去。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在工人挖掘出的泥土里寻宝。寻什么宝呢?当时叫做“半头砖”,也就是已经残破的砖块,不完整了,只有半个,所以叫做“半头砖”。不要小看这些“半头砖”,院子里的墙、屏风、鸡窝、厕所等,可都是靠它们砌出来的。
我就坐在平板车上,守护着爷爷奶奶捡拾到的几块“半头砖”,听着爷爷奶奶一路聊天,心里有一种特别的幸福感。现在回头去想,可能是因为我“参与”了他们的劳动,产生了某种共同体的感受。
那时候,爸爸妈妈要上班,爷爷也要上班,而且还没有“双休日”的概念(中国是从1995年5月1日才开始推行“双休日”的制度)。我还没有到能上“学前班”的年龄,就和奶奶厮守在家里。没有什么玩具,奶奶就给我剪纸片儿来玩儿,但是奶奶不太会讲故事,只会教我几句儿歌。
爷爷下班了,就会给我讲故事。妈妈给我订了《小朋友》和《看图说话》两种杂志,爷爷有时也会给我读,还说我爸爸小的时候,他也是这样读给我的爸爸听。爷爷给我讲故事、读书、带我出门去玩儿,都是快乐的回忆。
我总喜欢缠着爷爷和奶奶,他们笑称我是个“麻缠”(方言,粘人和麻烦的意思)。那时候,大人们都很忙碌,闲暇不多,自然给予孩子们的关注也有限,所以我们那一代会比较渴望和珍惜被关注的时刻,不像现在,孩子们都有点被“过度关注”了。
每到年节时期,爷爷和奶奶更像是我们那个大家族阖家团圆的组织者,早早地就安排好了每道菜的内容,为添新意,每年都有一两样新鲜样式的菜。我记忆中,小时候最盼望的就是这种过年或者中秋节才有的“团圆饭”,也意味着能吃到平时很少有的“好饭”。
我对“好饭”的最早记忆是鸡,然后是带鱼,后来有了牛羊肉,还有了火锅,甚至有一年,爷爷在火锅里放上了切成小丁的海参。我们团圆饭的变化,其实也是八十年代,中国城市经济变化的一面镜子。
爷爷和奶奶喜欢一大家子聚在一起的感觉,夏天就用西瓜把大家聚起来,冬天就用饺子把大家召集起来。我记得全家人常常围成一圈吃西瓜,那时的西瓜总是又大又甜。
冬天,一大家子合作包饺子,爷爷教会了我怎么用擀面杖擀饺子皮,他极度耐心,鼓励我一次一次地去试,直到我终于能够拿起一小团面,按扁了,然后转着圈擀的又圆又薄,而中心仍保持一定厚度,符合北方人对手擀饺子皮的定义为止。
这手艺学会了之后真是受用终生,遗憾的是,我没有好好学习怎么揉面,怎么配馅儿,导致我至今也就擀饺子皮这项能拿得出手。如今,每当想要吃手作水饺的时候,就会想起爷爷来,就会想起一大家子团聚的情景来。
退休的爷爷,他养树、养花还养鱼
爷爷是从一家国营公司经理的位置上退休的,他退休后,一度感慨,人走茶凉了,公司里面没有人再理会他。但是,抱怨了几天以后,他就安心在家里含饴弄孙,倒也不算一件坏事,我的堂弟堂妹们也都受过爷爷和奶奶的照顾。
那时候,爷爷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几间平房,分给他三个儿子的小家庭居住。院子虽小,五脏俱全,养着一棵苹果树,两棵梨树,还有一棵枣树。听我妈说,我小时候,院子里还有一棵樱桃树,只要有一颗樱桃红了,就会马上被我吃掉,可惜在我的记忆中,它不存在。
枣树每年都丰收,梨子树结几颗果子要看心情,而那颗苹果树,许多年来从不结果。有一天,爷爷请了一个人来修剪枝叶,当年就果子爆满,但爷爷看得紧,谁也不能偷吃。
终于盼到八月末,我爸爸和他的两位弟弟,在爷爷的指挥下,摘下了所有的果子。家里的女人和孩子们高兴地把那些苹果,整齐地摆在爷爷客厅的地板上,满满一屋子的果香。等着奶奶分配完,就可以吃了,那种心情到现在想起时,还觉得兴奋无比。
爷爷还在院子里养了很多花,大多是月季,带刺儿,花不多,却很美。还有一种叫刺玫,也带刺儿。但他最钟爱的是海棠,养了许多种,有什么虎皮海棠、玻璃海棠,还有一种花叫“倒挂金钟”。后来,还养了相对来说更金贵一些的君子兰,这也象征着家里经济条件的改善。
如今,在我居住的新加坡,滨海湾的花穹里,也能见到这些花儿。我第一次去花穹时,见到成片的“倒挂金钟”,见到月季花的海洋,见到藏在花圃幽静一角里的君子兰,一下子就想起了爷爷的小院子。只可惜,我没有办法请爷爷来新加坡观赏了。
爷爷还养鱼,养了很多不知名的小鱼。他无论栽果树、养花还是养鱼,都能调动起整个大家族的人跟着他一起伺弄。一起研究鱼为啥会死,一起研究什么时间换水最合适,一起研究一盆水要在太阳下面晒多久才适合鱼游泳。
他最小的儿子,周末有时会去郊区的水塘捞鱼虱,为的就是爷爷的鱼有口新鲜的食物。几个孙子孙女也都会参与到给鱼换水的过程中。鱼生小鱼仔了,大鱼竟然会吃掉小鱼,那就要把大鱼小鱼分开来养,那更是一家子手忙脚乱。
我常常觉得现在的小孩子缺了这样一种生活的乐趣,和自然的生活有了隔膜似的,虽然他们也有我不曾了解的新娱乐。
爷爷愿意,陪每一个需要他的人玩耍
我记忆中,爷爷总是愿意陪每一个需要他的人玩耍,这一点后来被我爸爸完美地继承了。他陪儿孙打牌、下棋,绝对不会嫌弃孩子们幼稚,他有很多方法能让人对各种玩意儿都兴致勃勃。
他还常常搬出过去的相册,里面都是黑白的小照片,上面都是我“不认识”的人,例如年轻时候的爷爷奶奶,还有小时候的爸爸、姑姑和叔叔们。然后,给我讲过去的故事,讲他曾经当过老师的故事,也讲奶奶过去在集体菜场劳动的事,还讲过日占时期,人们要有日本人发的“良民证”才能出门。
有时候他会回顾自己的青春时代,而我就是他最好的听众。他说,他年轻的时候,立下了三大志愿,结果都实现了。可惜我那时还太小,只记住了其中一个,就是“骑上了自行车”。
他鼓励我,“志当存高远”,人能想多远,就能走多远。和爷爷在一起的时光,绝不会让人感到无聊,总是有说不完的话,讲不完的故事,说不尽的往事。
我的爷爷很受一家大小喜欢,因为他爱玩,而且还多才多艺,我手机里甚至还保存着一段爷爷吹口琴的视频,那是他晚年在病房中的自娱自乐。
从我记事起,他每逢过年总要组织一家子写春联,写很多很多,摆得满地都是。要祭祀祖先了,也会先把孙辈们组织起来印冥币,一沓一沓的数量惊人,这也是我最喜欢的手工活动之一。元宵节,他还会给孙辈扎小花灯,然后带着我们去逛街看花灯。
多数时候,他都是慈祥的,当然,也有批评人的时候,但所幸这种事极少发生,可能最多严肃地骂过我一次,详细情形竟不记得。当然,他如果真的板起了脸,那最好还是离他远远的,我那时虽小,察言观色是懂得的。
还有,他最不喜欢我们小孩子们玩水,说自来水很贵,要节约,不能浪费。我其实很能理解他,因为我记事很早,我还能记得家里还没有开通自来水的艰难日子。但我还是忍不住要玩儿,谁让水龙头就那么大大咧咧地装在院子中间呢?这对一个孩子来说堪称“致命诱惑”!如今看新加坡设计了多少给儿童玩水的设施就知道了,虽然多少透着一丝热带气候之下的无奈,但设计者也是深谙孩童心理的吧!
改革开放之后,我的家乡小城经历了许多次的扩张,我家搬走了,接着我的叔叔一家也搬走了,但我爷爷一直都坚持不搬迁,坚守在小院子里。一直到90年代末,终于还是抵不住房地产开发的大潮,毕竟那是最接近市中心的区域。
小院子没有了,我们的大家庭也四分五散,散居在城市不同的角落,爷爷奶奶也住进了他们不喜欢的楼房。孙辈也都长大了,离开家乡去求学、去工作,渐渐地,大家就变得聚少离多。但是我的童年,和爷爷奶奶在一起的那些时光,小院子里的热闹生活和温馨的一幕幕,在我成年之后,仍持续地滋养着我。
我知道他曾努力践行过
我爷爷毕生没有宗教信仰,但小院子对面路口的邻家奶奶是天主教徒,我们的小城,还有一半是回民,也就是穆斯林的聚居地。多种宗教并存的情景,和新加坡颇有几分相似之处。
爷爷在离世前不久写下的一段话,令我吃惊,因为过去他从未提起过。他说曾经不知哪里看到的一段话,影响了他的一生,于是让小辈发在社交媒体上家族的聊天群里——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虽然他可能并不知道那是出自《圣经》的一段话,但是我知道他曾努力践行过。
我上大学时便离开了家乡,后来工作的地方也离家乡很远。后来,我还在香港居住了十年。我曾经将我在香港生活期间,所有的感悟以及受到的文化冲击,写成了一个小册子,送给爷爷阅读。但我还没来得及将我在新加坡这些年的新生活讲给他听,他就已离我而去。
人没有完美的,我的爷爷也不完美。我的爷爷还有很多我不了解的面貌,他讲过的关于他青年时代的事情,我也记不完整。现在,爷爷再也不能摩挲着旧相册,将他过去的故事娓娓道来了,所剩唯有追忆。
虽然我们每个人不过都是大时代里的小人物,但是也都是一个时代的见证。回忆过去,回忆八十年代,那是一段看似平凡的岁月,其实经历了很多变迁。
如今,我再踏上家乡的土地时,迎面而来的都是陌生感。城市街道的名字都没有变,但是面貌一新,全部成了我不认识的样子,我知道我最终也成了故土的新客。
改革开放轰轰烈烈推进的时代过去了,新冠疫情也已经过去了,虽然现在一切都归于平静,但我怕我的记忆会越来越不可靠,那么,就让我多写一点,尽可能多地留下一些关于过去的记录吧!毕竟,平静,不代表什么都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