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FT中文网)文/徐海娜 莱佛士(Sir Stamford Raffles),作为曾经的英国殖民地统治者的代表,1819年登陆新加坡,成为现代新加坡的开埠者,在新加坡历史中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他的功绩,过去一直被新加坡人所肯定,并成为国家历史叙述的重要构成。
新加坡迄今仍在市中心区保留着两座莱佛士雕像,但今年5月以来,随着第三座莱佛士雕像在福康宁公园的落成,人们就争议不断,由此也可见新加坡人对待殖民地历史的态度正在逐渐转变。
多年前,我在新加坡河河畔和维多利亚纪念堂前看到莱佛士的雕像时,就产生了一种疑问。经过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中国,对于殖民者的态度是愤恨的,而新加坡为什么会为一个殖民者代表人物塑像呢?
直到我进入新加坡国家博物馆,看到新加坡的官方历史论述,才明白,新加坡对于英国殖民历史的态度是非常正面的。可以说,这对当时的我来说,无疑构成了一种新的文化冲击。如果说香港人对英国殖民者还有所留恋的话,新加坡人对英国殖民者给予的则是一种全面的肯定和拥抱。
我尝试理解这是为什么?历经多年,我找到了两个答案,一个是追逐文明的需要,一个是现实的立国需要。
新加坡不仅仅被英国殖民过,国家博物馆关于历史的陈列中,有两段重要的殖民历史,一段是十九世纪的英国殖民历史,一段是1942-1945三年的日据时代,那时候日本称新加坡为昭南岛,相应地那三年也被称为“昭南时代”。
莱佛士被塑造成一个现代新加坡的开埠者和创建者(Founder),日本人被塑造成十恶不赦的侵略者。同样都是殖民者,为什么新加坡看待他们的态度却如此大相径庭呢?对比这两段历史陈列便可略知一二,一个是代表西方文明的西服、电灯、自行车、音乐等等,一个是处处缺衣少食的历史图片,充满了苦难、失踪、死亡的集体记忆。英国殖民时代似乎欣欣向荣,昭南时代则是一个黑暗时代。
我们去看历史,19世纪早期,莱佛士在新加坡实际上只呆了八个月,但带来的是一个逐渐繁荣的贸易港。新加坡亚洲文明博物馆馆长陈威仁(Kennie Ting)曾经以“鲜为人知的莱佛士”为讲题,分享过莱佛士从1811至1824年在爪哇岛、马来群岛,包括新加坡活动的历史事迹。
他说,1806年法国不仅称霸欧洲,还将东南亚的荷兰殖民地变成了法国殖民地。当时,英格兰和荷兰结盟,与法国为敌。在这样的背景下,莱佛士于1811年率领英国军队攻打爪哇,占领了爪哇巴达维亚(即今日的雅加达),随后,莱佛士也被任命为爪哇副总督。1815年,英国将爪哇岛归还给荷兰。莱佛士回到英国后,于1817年出版了影响深远的《爪哇历史》,并于1818年获得新任务,到苏门答腊明古连当副总督。但明古连是个偏僻的地方,直到他发现了新加坡,才把新加坡变成他心目中可代替爪哇的贸易港口。
当时新加坡属于柔佛—廖内—林加苏丹王朝(Johor-Riau-Lingga Sultanate)苏丹领地的一部分。但是当时的苏丹之死引发了一场王位争夺战,王朝难改衰败命运。其间大王子东姑胡先(Tengku Hussein)1819年2月6日在新加坡和英国签署友好联盟条约,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在新加坡设立贸易港。莱佛士在爪哇岛呆了五年,在新加坡其实不到八个月。但是,新加坡也从此开始成为东南亚重要的自由港。
2019年,新加坡开埠200周年,当时的李显龙总理在新年献词中说,新加坡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至少700年前,14世纪新加坡岛已是国际海事网络的一个商业中心,只是在后来数百年里逐渐没落,莱佛士于1819年登陆新加坡是一个关键转捩点,他带领新加坡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让新加坡得以成就今日光景。
当年围绕开埠200周年进行纪念活动,也有学者于报章发言指出:建国的时候,“当时的政府也决定不和殖民宗主国进行切割,反而以保留莱佛士雕像、强调他‘开埠’的功绩等方式,来承认殖民经历给新加坡留下了好处。”
“如果不是莱佛士看到这个小岛的战略意义,意识到这个位于马六甲海峡南口的小岛将在欧洲和中国之间的贸易扮演重要角色,并在东印度公司的支持下改变了这个小岛的社会、文化、经济和政治面貌,我们现在看到的新加坡会很不一样。”
现代的新加坡继承了来自英国殖民者的法治和议会体制、教育体系等,逐渐走向文明世界,成为东南亚重要的发达国家,可以说,也和他们对殖民地遗产的利用、对殖民地遗产的态度密不可分。这对于新加坡的立国和发展来说,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但是近年来,人们也开始反思,对于殖民地历史的国家论述是否全面。2019年,新加坡开埠200周年,各界举行纪念活动的时候,民间就开始涌现出很多不同的声音。还有人撰文指出:“我们独立也有50多年了,已经长大了,总不该还在吮吸殖民地主义者的乳汁,必须做一点“去殖化”的动作。”也有人公开反对继续美化殖民历史。
今年5月,新加坡福康宁公园又一座新的莱佛士雕像揭幕,旁边还有丹麦植物学家沃利奇博士(Nathaniel Wallich)的塑像陪伴。尽管,官方介绍说这是为了纪念莱佛士和沃利奇这对好友,于1822年在福康宁公园所在地,建造了新加坡第一座植物园。如果说新加坡现存的莱佛士雕像都是历史遗留,那么这次的第三座莱佛士雕塑完全是新的,很多人感到无法接受,于是在网上引发了一场激辩,迄今仍在继续。
有人认为这是在为殖民主义招魂,是逆世界历史潮流而为。还有人认为,这说明新加坡人对殖民主义还没有全面的认识和检讨,用“功绩”掩饰了“罪恶”。有人认为,“殖民主义涉及征服、剥削和文化抹杀。殖民统治者为牟取暴利,掠夺原住民的资源,将他们边缘化。”“殖民统治为新加坡带来重大的社会和经济改革,却也使种族等级和社会不平等现象根深蒂固。”
还有人认为,“象征殖民主义的塑像在世界各地逐个被拆除,却在新加坡矗立。这似乎显示我们即使过了200年的时间,对被灌输的历史仍未进行足够的重构或检讨,对本土历史和殖民主义也似乎不够敏感。”“殖民主义是新加坡的生物多样性遭受破坏的开端。以中立的立场检视历史是懒惰的做法,殖民主义不是中立的。”
近年来,在美国、欧洲、非洲,多次爆发了人们推倒种族主义者或者殖民者雕像的运动,尽管这些雕像也是世界历史的标志。新加坡的民间争论,也可反映出新加坡人对全球范围内文化上去殖民主义的一种回应。
此外,对新加坡人来说,还有另外一种意义。当人们不再笼统地接受国家加诸于民的历史叙述,不断发出提问和质疑,也代表着这个国度的文明程度在进一步提升。文明不断发展,必然涉及到对自身的省思。在人们拥有了更多自信的时候,去回头审视历史,去重新衡量历史得失,也许会有新的发现。全面去看历史,教会人们如何补足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