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首发新加坡《联合早报》文/徐海娜 新加坡人会逐步丧失多语优势吗?新加坡是一个号称多元种族和多元文化的国家,各个民族的孩子入学都要学习母语课程,但是各民族的母语程度却一代不如一代。虽然各界人士不断地提出很多提高母语水平的方法,母语衰落似乎还是成了一种趋势,这不免令人叹息。但是这种趋势也并非不能理解,也并非毫无转圜余地,所以,我想尝试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这样一种趋势。
二战后,东南亚民族国家的独立和兴起,曾经让东南亚地区的华人在追寻身份认同上经历了很多挑战。他们从祖辈“中国人”的认知,过渡到成为他们实际居住地的国民,经历了一个复杂的认知过程。
历史学家王赓武曾经在他的自传《心安即是家》一书中透露了他寻求身份认同的心路历程。这本书从他1949年成为马来亚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前身)的学生讲起,一开始就引入了语言和身份的问题。
当时的他想要主修英国文学,还选读了经济和历史学两个学科。在那个风起云涌反殖民主义的时代,大家都知道英国人最终会离开,英国人离开后,马来亚地区要建立什么样的国家?王赓武和当时的大学生非常关心马来亚的命运,他们从语言和文学的角度切入,一方面寻求自我的身份认同,另一方面可能也希望自己的学习和研究对未来人们建立新的国家认同有所帮助。
他引述当时一位英国讲师的话说,马来亚是一个多元社会,主要由马来人、华人和印度人的后裔组成,不妨把各自祖先的语文放在次要地位,支持我们学校使用的语文。但是在求学过程中,他也开始怀疑用英语来表达不同于英国传统的一切是否可行,尤其是在他去菲律宾参加了一次青年作家讲习班之后,越来越觉得使用一种外国语言来表达一个新的民族认同是缘木求鱼。
此后,他开始思考马来亚文学的可行性和独特性,之后也一直没有放弃思考语言、身份、政治认同有关的一切,他的思考令他最终放弃了英语文学这条专业路线,并转向了历史研究,后来还积极学习马来语和印尼语。
在早期建立南洋大学的时候,他作为曾经的审查课程委员会的主席,曾提交过一份后来曾引起争议的报告,但那时新加坡还没有独立建国。基于南洋大学继续以华文进行教学的基本认知,他在报告中提出,不仅华语流利,流利英语,甚至三语流利,将会是这些学生的优势。
马来亚是什么?马来西亚又是什么?新加坡又是什么?多民族、多语言、多文化基础上的国家认同,是那个时代人们要面对的问题,而多语言共存也是这一地区的特征。1949年以后,王赓武就一直在寻求一个包括新加坡在内的马来亚人的身份认同,直到后来马来西亚的成立。
那么,学习英语的意义是什么呢?他说,对于千百万海外华人的未来来说,是个核心问题,因为他们想要成为第二故乡的国民。可见,用什么语言,从那个时代起,已经不再简单地是一个语言和文化问题,而是和身份认同、政治认同捆绑在一起。
著名导演陈哲艺在2019年接受采访时曾提到:“现在的新加坡无论是华人、印度人、马来人,几乎呈现一个断根的状态,这对于我而言很悲哀。”
其实,这种“断根”的状态不是近年来才开始的趋势,至少从1949年以后,就是像王赓武那一代一样,很多华人在经历的一种状态。所谓“断根”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既认同一种源远流长的文化,实际上又逐渐疏离,有时候,不如说是变动不居中的一种似断非断。
新加坡独立后,新的政府继续用英语来凝聚各个不同的族裔,现在看来,新一代新加坡人心目中的真正母语似乎变成了英语,但其实这个过程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我有一次翻阅图书馆馆藏,偶然间看到《联合早报》过去的一些报道,其中1983年4月1日的报纸提到两个和教育有关的问题,其中一个是,英文第一语文考不到优等的O水准的“一群离校生”,在升入大学先修班时遇到困难,希望教育部能对这些学生的升学条件通融一些。同年4月2日的报纸则有一条以“家长不送孩子进华校,藉口华文难学毫无根据”为题的一篇报道,文中驳斥了民众对华校的偏见。同时还提到,当时的华文第一语文和英语第二语文的全国平均及格率分别为79%和44%。可见当时,新加坡人的英语水平还不是很好,但人们都想把孩子送进英语学校。
经历了这么多年之后,新加坡人终于成功地把英语变成了各民族共同使用的语言。所谓母语带来的身份认同和政治认同之间的张力,那种关于对国家忠诚与否的怀疑,也被谨慎地隐藏起来。人们似乎达成了一种共识,很小心地避免将政治问题与语言挂钩。
我觉得,这正是一个新的“植根”的过程,植根在新加坡这片土地上。新加坡人通过主要使用的语言之转换,完成了建国后新的政治认同和身份认同的过程。
现在新加坡人面对的问题,其实已经不是语言文化上的“断根”或者“植根”的问题,因为这两者都已经处在一种完成状态。每个新加坡人,不论是哪个族裔,现在基本上都有很清晰的国家认同和身份认同,都首先是新加坡人。
那么这时候,再来思考母语的命运,应该要站在一个新的维度,超越文化认同、身份认同、政治认同,去看待这个问题,才能趟出一条新路来。从保持文化多样性、语言多样性的角度去谈如何避免母语衰落,才更加有意义。就像人类拯救濒危物种的努力一样,这需要全国各族裔的共同努力。
只有当人们从内心深处认识到多语言是新加坡不可或缺的民族特征时,拯救母语变成各民族的共同责任时,新一代才有内心动力去传承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