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格地说,这个人所用的语言和意象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沿用,沿用便是偷懒说谎。所以“拟古”“用典”“集句”“用陈语”在艺术上都是毛病。江淹拟陶渊明《归田园居》诗在拟诗中算是最上品,仍远逊原作。辛稼轩词好用陈语,例如《秋水观》一首长词大半用庄子语,这种作品只能说是文字的游戏,决不是艺术。“武帝植蜀柳于灵和殿前,常曰:‘此柳风流可爱,似张绪当年’”,几句散文本极富诗意。王渔洋在《秋柳》里引用这个典故造成“灵和殿里昔人稀”的句子, 便索然无味。江淹、辛稼轩和王渔洋都本是很大的诗人,尚且不免蹈这些毛病,下此书蠹词匠的堆砌典故,更不足谈了。
创造艺术是一件煞费心血的事,又不能裨益实用生活,许多艺术家都以穷困终身,何以追求艺术者仍络绎不绝呢?这就由于艺术是一种情感的需要。真正艺术家心中都有不得不说的苦楚。如果可以不说而勉强寻话说,那就是无病呻吟。
音乐家贝多芬有一个时代以人世为苦,烦闷想自杀,因为胸中蕴藉没有泄尽,所以隐忍不死。司马迁受腐刑后,也常说他所以忍辱不死者是为着完成他的《史记》。饥寒可忍,垢辱可忍,烦恼可忍,一切可摆脱、独有艺术不能摆脱。艺术家的胸襟大半如此。他所以不能放弃艺术者,就因为受情感的驱迫。
人有情感自然要发泄,欢喜必形诸笑,悲痛必形诸哭。倘若心中有情感要勉强压住隐起,那就是打断生机的流露。苦乐都是从生机的郁畅得来的。“舒畅”就是快乐,“抑郁”就是痛苦。文艺是表现情感的,就是帮助人得到舒畅而免除抑郁的一种方剂。
歌德在二十三岁时曾钟爱一位已许过人的女子,烦闷无计排解,正谋自杀,忽然听到耶路撒冷为失恋而自杀的消息,他拿自己的遭遇体验那位少年的悲剧,就想象出一部作品出来了。他自己说过:“这个消息对于我仿佛是黑暗中一线光明,我立刻就把《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纲要想好。”他埋头两个星期,把书写成,于是他的自杀的念头才打消。文艺发泄情感的功用在这个例子中最易见出了。
从亚理斯多德到弗洛伊德,许多学者都以为文艺对于情感有“净化”的效验, 就是说情感不发泄对于心身都有坏影响,一经发泄,这种坏影响便被“净化”不复为祟。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的经过便是一个好例。
文艺是一种慰情的工具,所以都带有几分理想化。艺术家不满意于现实世界,才想象出一种理想世界来弥补现实世界的缺陷。这个普遍的事实就是弗洛伊德派学说的根据,不过他们把缺陷和弥补都看成性欲的,未免过于偏狭。依他们看,文艺都是欲望的“升华”,把鼓动低等欲望的潜力移来鼓动较高尚的情绪。文艺像梦一样,用处在使欲望得到化装的满足。它可以说是性欲的象征。最早的文艺是神话,它就是原始社会的公共欲望的表现。
人类在潜意识中早有弑父整母的欲望。希腊俄狄浦斯的故事就是这种欲望的象征。许多神话都与“俄狄浦斯情意综”有关系,所以其中主要人物大半都有母无父。姜媛履大人迹而生后稷,孔子之母祷于尼丘而生孔子,圣马利亚禀神意而生耶稣,都是著例。近代文艺中性欲的色彩尤其浓厚。例如屠格涅夫普述恋一个很庸俗的歌女,在小说中于是写出许多恋爱革命家的有理想和热情的女子,就是在文艺中求缺陷的弥补。弗洛伊德的这番话自然也有一番真,不过缺陷和弥补都不必像他所说的全在性欲方面。
欲望升华说的最大缺点在只能解释文艺的动机,而不能解释文艺的形式美。生糙的情感是无济于事的。艺术家之所以为艺术家不仅在有深厚的情感(因为只有深厚的情感不一定能表现于艺术),而尤在能把情感表现出来。他的创造要根据情感,而在创造的一顷刻中却不能时在这种情感中过活,一定要把它加以客观化,使它成为一种意象。他自己对于这个情感一定要变成一个站在客位的观赏者,然后才可以得到形式的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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