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发动形式
举例来说,土耳其东正教徒若要转而仿效西方文化,必须消除一种由来已久的抵触情绪,这种抵触情绪源自中世纪时期与西方文明发生碰撞的不幸经历。反之,印度人若要实现相应的文化转型,就没有类似的不愉快记忆需要刻意加以消除。1489年,达·伽马到达卡利卡特,印度世界开始接触西方,实际上这是两个社会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接触。
此外,这两个文明与现代西方的碰撞有着不同的前因后果,相形之下,后果上的差异更为显著,也更为重要。看一看东正教社会的历史,异族建立的大一统国家在步入解体阶段之前,始终掌握在穆斯林创立者的手中。帖木儿帝国莫卧儿军事首领软弱无能的接班人未能继续维护帝国的统一,英国商人顶替了阿克巴的位置,重建了帝国。英国人逐步意识到,如果不先发制人,恢复西方人经商所必需的法律和秩序,就会让竞争对手法国人抢得先机。
这样,印度世界是在印度已经沦为西方统治的情况下,才启动至关重要的西方化进程。因此,印度像俄国一样自上而下地接纳现代西方文化,土耳其东正教社会却是自下而上的。
这样,印度社会的婆罗门种姓与巴涅种姓合作,在印度历史上成功扮演了法纳尔希腊人未能在非俄罗斯东正教社会扮演的重要角色。无论哪朝哪代,婆罗门始终把持着管理国家的权力,先后在印度世界和后继的印度社会扮演国家管理者的角色。莫卧儿王朝的穆斯林先驱者和莫卧儿人都发现,最好是效法他们取而代之的印度邦国的榜样。若不是有婆罗门出身的大臣和低级官吏为穆斯林统治者效力,印度人势必更加憎恶穆斯林的异族统治。
英国人统治印度后,继续仿效莫卧儿王朝的先例,英国人的经济事业则为巴涅种姓提供了相应的机会。
02
西方化进程
英国掌握印度政权带来一个后果,英语取代波斯语成为帝国政府的官方语言,西方文献取代波斯语和梵语文献成为高等教育的媒介。这种政策对印度文化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如彼得大帝的西方化政策深刻影响了俄罗斯文化史。不论是英属印度还是俄国,西方生活方式都是以大一统专制政府颁布法令的方式普及开来的。
高级种姓的印度人接受西式教育,因为政府规定接受西式教育乃是进入英属印度行政部门的必由之路。随着商业和政府的西方化,印度形成了两种西方式的自由职业:大学教师和律师。西方化的印度商界以私人企业为基础,最有利可图的空缺不再是欧裔英国人的专利。
不难想见,印度社会的新兴社会成分势必抱有与土耳其东正教社会的法纳尔希腊人如出一辙的志向:从异族帝国缔造者手里接管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大一统帝国,然后按照当时流行的宪政模式加以改造,使之成为西方化世界的一个地区性国家。
19、20世纪之交,印度世界的西方化政治领袖顺应西方政治理想的变迁,提出了一个艰巨得多的任务:把英印帝国改造成一个民主的西方式民族国家。1947年8月15日,英国人把印度政权正式移交给印度人,他们千方百计地维护印度次大陆的政治统一,这种政治统一或许是英国人带来的最珍贵的礼物。但印巴分治已无法避免。
03
印巴分治
印度穆斯林之所以执意要建立巴基斯坦,乃是出于一种发自内心的忧虑,这种忧虑源于对自身弱点的认识。他们不会忘记,18世纪的莫卧儿统治者未能用武力来维护完全是凭借武力攫取的领地。基于同样的判断,他们意识到,莫卧儿王朝的前领地大多将成为马拉塔人和锡克人的印度教后继国家的战利品,除非英国进行军事干涉,完全扭转印度政局的历史进程。
他们还认识到,在英国统治时期穆斯林与印度教教徒的长期冲突中,印度教教徒占了上风,而英国仲裁者宣告,双方必须铸剑为犁,通过和平手段展开竞争。
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印度穆斯林在1947年执意创立自己的后继国家,随之而来的印巴分治预示着上一个世纪奥斯曼帝国分裂所导致的悲剧结局。从行政和经济角度来看,交错聚居的社群被强行划归领土分立的独立民族国家,由此而来的边界划定将造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这种边界划定甚至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大批少数民族被硬性划定归属。上百万难民抛弃家园和产业,惊慌失措地踏上迁徙的旅程,他们历经极其艰难的长途跋涉,途中不断遭到怨恨不已的对手的骚扰,最终一贫如洗地抵达一个陌生的国度,不得不两手空空地重新开始生活。
更糟糕的是,为争夺克什米尔边境地区的控制权,印度与巴基斯坦随即爆发了一场不宣而战的战争。不过,到1952年,德里和卡拉奇的政治家作出富有成效的努力,印度得以避免重蹈奥斯曼帝国的可怕覆辙。
如果说现代西方的冲击依然带来威胁印度社会的重大危机,这些危机与其说存在于表面的政治层面,不如说潜伏在底层的经济层面以及最深的精神层面,而且很可能要过一段时间才会达到白热化的程度。
04
西方化代价
印度世界必须认清西方化的两个显而易见的危险。首先,印度文明与西方文明的文化背景几乎毫无共通之处;其次,只有极少数上层印度人掌握了外来的现代西方文化知识,广大下层农民依然愚昧无知、一贫如洗。
我们没有理由认为西方文化的渗透会就此终止,不再自上而下地渗透。相反,我们有充分的根据预言,西方文化一旦开始影响广大下层农民,将带来前所未有的颠覆性后果。
印度社会与现代西方的文化隔阂不仅仅是文化差异,而是全然的文化对立。现代西方创造出剔除宗教因素的世俗文化遗产,而印度社会也自始至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宗教社会,乃至我们实际上可以斥之为“宗教狂”,如这个贬义词所指,仿佛世间真的有人极度热衷于宗教这一最重要的人类诉求。激昂的宗教人生观与审慎的世俗人生观相互对立,这种对立的尖锐程度远甚于两种宗教的差异。
同样,印度文化、伊斯兰文化与中世纪西方基督教文化之间的契合程度,远胜于它们与现代西方世俗文化的一致之处。凭借这种共同的宗教虔诚,印度人在皈依伊斯兰教和罗马天主教时不至于陷入难以忍受的精神焦虑。东孟加拉的伊斯兰教徒和果阿的罗马天主教徒的例子足以说明问题。
事实表明,印度人能够藉由宗教途径接受外来文化,这种本领意义重大。如果说印度文明最主要的区别性标志是宗教狂热,它的第二个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冷漠。毫无疑问,有些印度人用理性克服了自身精神生活的冷漠,这些人接受过现代西方世俗教育,亲身参与了按照现代西方原则重组印度的政治和经济生活。
这些新兴的知识分子并不幸福,他们为社会作出有益的贡献,却付出自身人格分裂的代价。印度知识分子阶层形成于英国统治时期,他们感情上始终与西方生活方式保持着距离,理智上却亲近西方方式。这种矛盾心理造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精神抑郁,即使是按照西方模式构建独立的印度民族国家这一剂政治万灵药,也无法医治这种精神抑郁。
与受过西式教育的印度人无动于衷的冷漠相对应,英国统治时期印度知识分子不得不仰其鼻息的西方统治者也表现出明显的精神冷漠。1786年,康沃利斯出任印度总督,受命改组印度政府,1858 年,东印度公司把印度的政治主权移交给英国王室,在这段不到一百年的时间里,欧裔英国统治阶级对待印裔臣民的态度发生彻底改观,而且这种改变大体上造成了事与愿违的结果。
18世纪,在印度的英国人遵从这个国家的习俗——包括滥用权力的习俗,与他们欺骗和压迫的印度人过从甚密。19世纪,英国人完成道德重整。如今,追求道德高尚的新理想克服了以往的那种得意忘形,这种新理想要求英印文官把手中的权力视为公众赋予的职责而非个人的机会。
然而,伴随着英印当局的道德救赎,英国人与印度人的私人交往日渐稀疏,直到有一天,糟糕的旧时代那些过分印度化的英国“纳波布”摇身一变,成为工作无可挑剔、为人矜持冷漠的英国文官。这些文官毕生在印度工作,却从未把印度当作自己的家园,直到1947年永远告别印度。
英国人与印度人曾经有过无拘无束的私人交往,为什么偏巧在最需要这种交往发挥有益影响的时候日渐消失了呢?英国人对印度人态度的转变自然有许多原因。首先,现代印度行政部门的英国官员找到了一个光明正大的借口,即他们的冷漠正是无可挑剔地履行职责的必然代价。一个人若不在社会交往中保持一种庄严的超然态度,又怎能期望他铁面无私地执行公务呢?
这种变化的第二个、也是不那么值得称道的原因在于英国人由征服而来的趾高气扬。到1849年,实际上早在1803年,英国在印度的军事和政治实力就远远超过了18世纪。
造成隔阂的第三个原因是,印度与英国之间的交通越来越便捷,英国人可以频繁地往返于印度和英国,从而缓解异乡感和漂泊感。
不过,第四个原因才是最重要的,而且在印英国人成为这个因素的受害者而非始作俑者。对英国侨民的冷漠感到愤怒的印度人只要回想一下下面的事实,或许会比较宽容地对待这些闯人者:英国人来到印度之前,这个次大陆已被种姓制度拖累了3000年,印度社会进一步加深了先辈印度文明留传下来的邪恶;英国人离开之后,正如他们到来之前那样,印度人民依然饱受他们自己一手造成的社会邪恶的折磨。从印度历史的长远角度来看,可以把英国人在150年统治期间形成的冷漠态度视为对印度特有弊端的适度冲击。
英国统治的终结避免了晚近英国人的冷漠造成变本加厉的后果。不过,英国人留下来一笔遗产,那就是英国当局改善了印度农民的状况事实将表明,这笔遗产势必使英国文官的印度继承者背上沉重的负担。
在“不列颠和平”时代,英国人以各种方式弥补印度次大陆自然资源的不足:修筑铁路、兴修水利,最重要的是高效而尽责的行政管理。英国统治者离去之际,印度农民大概刚刚充分意识到现代西方技术的物质成就,注意到以基督教观念为核心的现代西方民主的政治理想,他们开始质疑世世代代的贫困是否与正义背道而驰、是否真的无可改变。
与此同时,开始向往这些理想的印度农民却使出最狠毒的手段来阻碍这些理想的实现,他们不停地生儿育女,直到突破生存极限。结果,英国人用心经营增加的粮食供应,不但没有用来提高农民的个人所得,反而增加了农民的人数。印巴分治之前,印度人口从1872年的约2.06亿人,增加到1931年的3.38亿人,1941年达到3.90亿人,之后继续快速增长。印度人继承的政治遗产使得他们接手管理政府时不能有任何闪失,那么,他们该如何处理英国人留下来的政治遗产呢?
消除人口过剩的传统方法是听任饥荒、瘟疫、内乱和战争导致人口不断下降,直到幸存者再度能够以传统的生活方式来维持通常是低水平的生存。穆罕默德·甘地全身心地寻求印度的独立,为印度确定了与马尔萨斯人口论完全相同的目标,同时又不愿借助必不可少的野蛮手段。他预言,如果印度不能挣脱西方化世界的经济罗网,单纯的政治独立不过是虚幻的解放。他发起抵制机制棉纺织品的运动,正确地把矛头对准经济苦提树的技术之根。这场运动最终彻底失败,表明印度当时已身不由己地卷入西方化世界的经济生活之中。
一旦印度的人口问题到了连政治家也无法忽视的危时刻,执掌政权的印度政治家们就会发现自己面临一种西方化世界的道德氛围,不得不努力寻求一种更为仁慈、而非甘地——马尔萨斯式的解决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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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一书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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