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稀饭!喝汤!多穿点儿!”

文摘   2024-11-22 11:34   上海  


点击右上角「设为星标⭐️」,

第一时间看到「非虚构时间」推文。

也许,全世界的众多民族中,要数中国人最了解熟悉的美食带来的归属感,它们不断拨动最深处的心弦,带我们回家。


四世纪时,是家乡的莼菜鲈鱼羹让张翰弃官不做,从北方回到江南。宋嫂鱼羹让一位皇帝回忆起失却的北都,沉痛不已。几十年后再回到杭州故乡,去龙井草堂用餐的美籍华人们,喝到温热的石磨豆浆和藕粉,无不喜极而泣。那是他们难忘的童年味道,穿越如许多年的时光,萦绕在舌尖。


至于我,虽然中餐并非“祖传”,却是伴随我青春与成长岁月的事物,塑造了我的舌尖记忆和厨艺,其中充满了爱与情谊、回忆与憧憬。


——扶霞·邓洛普


食与心:慈母菜

摘自《君幸食》

 文 | (英)扶霞·邓洛普

译 | 何雨珈

 

在中国待了这么长时间,我经历了不少情感危机。也不记得具体是哪一次了,印象最深的是当时我亲如姑姨的李树蓉对我悉心照料,让我窝进她成都公寓的扶手椅里,给我端来绿茶,削皮切水果,一边准备她拿手的美味川菜,一边东扯西扯聊些有的没的。像许多中国人,尤其是老一辈,她对我表达爱的方式不是拥抱或恳切热烈的言语,而是食物和唠叨。


我花了一段时间才习惯这种爱的表达方式。起初,我觉得有点粗暴专横:“吃稀饭!喝汤!多穿点儿!”


扶霞镜头下的中国美食和人


但日子慢慢过去,我逐渐理解了包含其中的深情。现在,我总能觉察到一个中国人是不是开始喜欢我、在意我了,只要对方开始喋喋不休于我的生理需求,催促我吃东西、喝水、保暖、休息。要是一个厨师板着脸叫我早餐多吃点包子,或者李树蓉催促我再吃一口她做的红烧肉,我知道,他们正在给我口腹上的拥抱。


中国人赋予了食物很多含义:可以是对神灵和祖先的庄严祭祀,是连接我们与神灵世界的供品;也可以是等级和政治权威的象征,是治国之道的隐喻。食物是滋养身心、治疗疾病的良药。它体现了风土和时令、永不停歇的阴阳消长、我们与宇宙的联系。食物标志着地区和文化之间、文明世界和蛮夷荒野之间的界限。提供食物是统治者和国家的主要职责。



食物是艺术、是工艺、是魔法;是厨师刀下霜雪般飘落的鱼片、是升腾的锅气中舞动的肉丝、是在蒸笼中膨胀的小米/大米粒、是酱缸酒罐中训练有素的微生物大军、是小小厨房中百味的幻化、是原材料的七十二变。从鸭舌到柚子皮,万事万物都能变成食物,给人们带去愉悦。这是人类智慧的一大结晶。


最重要的是,食物将我们联系在一起,是人之所以成为人的关键。正如贤哲告子所说:“食色,性也。”又如源自《礼记》的俗语所说:“饮食男女,人之大欲。”


我们都是动物,都有舌头、胃脏和性欲,都需要安慰和关爱。贤哲孟子认为,内心善良的本性,而“口之于味也”,人才为人。对中国人来说,饮食既是生理需要,也是生而为人最值得探寻的乐趣之一。如果生活泛若不系之舟,食物可以成为锚,在遭遇幻灭时成为避难所,在承受压迫时提供自由与创造的方寸之地,成为人生的慰藉。


扶霞在伦敦的厨房做中餐


致力于向西方读者解读中国文化的伟大学者林语堂,在1935年的著作《吾国与吾民》(My Country and My People)中写道:“人世间倘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人的慎重行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学问,而是‘吃’。吾们曾公开宣称‘吃’为人生少数乐事之一。”


中国人把食物作为人生的核心,因此总会从美食、哲学、道德和技术等不同角度来对其进行认真的思考。中餐充满深思熟虑和高雅品位,颇似法国菜,但地域范围更广,对饮食与身体健康之间关系的理解也更深刻。

“法国人的吃是热烈地吃,而英国人的吃是歉疚地吃,”林语堂这样写道,“中国人就其自谋口福而论,是天禀地倾向于法国人的态度的。”(之后他又有些残酷地写道:“其实际是英国人不大理会肚皮。”)[1]

在中国,并不是只有富人才会在食物中寻找乐趣。虽然富人愿意重金购买珍馐异材,培养私厨,品尝要花上好几天慢工细活的菜肴,这的确促进了高级美食的发展,但中国的民间烹饪传统同样令人着迷。


扶霞伦敦厨房中供奉的灶王爷


在绍兴,很多菜肴的起源故事,主角都是想从吝啬东家那里偷生的困难奴仆、一穷二白的文人或叫花子、流浪汉之流,他们在饥饿与走投无路之下,达成了烹饪方法的新发现。成都的街头货郎与北京的御膳厨房,都发明了很多诱人的小吃。山西的平民厨师们手中幻化出的面食种类,与意大利不相上下。在中国各地,无论贫富贵贱,人们都以当地的腌菜和酱料、小吃和菜肴为荣。人人都会充满热情地谈论美食与烹饪,陶醉于舌尖口腹之乐。


考古学家安德臣于1960年代前往香港新界,初衷是为了研究那里的宗族关系结构。但他说,去了之后很快就发现,无论谈什么话题,这些南粤人总要将话头转向食物,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遵循这一启示的指引,他改变了研究重点,后来成为英语世界研究中国饮食文化的顶尖专家之一。弗朗索瓦丝·萨班是“文革”后第一批来华留学的外国人之一,后来成为中国饮食研究领域的先驱。她说,在大学附近的小餐馆就餐时意识到,“要是我连一份菜单也解读不了”,就无法理解中国文化。我自己的美食研究,也将我带入许许多多中国的生活与文化领域,至大至广,我可是做梦都没想到。

 

扶霞在云贵川地区采风


龙井草堂的红烧肉,取名“慈母菜”(loving mother’s red-braised pork)。据说,从前有位妇人,她的儿子去京城科考了。焦急等待儿子归来的她,准备了他爱吃的一道菜——文火慢焖的猪肉和鸡蛋。但路途遥远,一路上状况不断,儿子没有如期归家。于是她把炖锅从炉子上撤下,去睡觉了。第二天,她把炖肉热好,继续等着他,但还是没等到。第三天,儿子终于回家了,炖肉已经热了三次,肉质软烂油滑,酱汁深沉浓郁。


《礼记》中记载了通过食物对长辈尽孝的方式:儿媳应该侍奉自己父母与公婆的饮食,孝以“酏、酒醴、芼羹、菽麦、稻、黍粱、秫唯所欲,枣、栗、饴、蜜以甘之”;[2]做儿子的,清晨要向父亲请安,奉上佳肴表示孝敬之心。在紫禁城寒冰般的宫墙之内,皇帝、皇后和嫔妃们都会从自己的私厨房中送出菜肴至某处,以示宠爱或情谊。


亲朋好友做的菜也许有着一种独特的味道:据说有杭州人士,流亡多年后归来,尝到一种有甜味和醋味的西湖鱼菜,认出这是当年嫂嫂做的,才与失散的亲人相认,这便是名菜“西湖醋鱼”的传说。据《后汉书》记载,官吏陆续获罪入狱,一天吃到一道羹汤,便知道母亲来探望自己了,因为只有她才会这样做菜:“母尝截肉,未尝不方,断葱以寸为度,是以知之。”[3]


扶霞在英国伦敦的厨房


新冠疫情期间,我与中国的朋友们长期分离,就试着让食物跨越这重洋之距。封控在伦敦家中的时候,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心地惦记着中国农历的节气和节日。春天,我自制春卷;端午节,我包了粽子,也吃红苋菜和咸鸭蛋;春节前,也要自己做腊肉预备着过年。


每一道菜都满载着回忆,吃一口就会想起我最初在某个地方尝到它的美好心情,想起给我方子或教我其中秘诀的某个人。我给这些亲手制作的菜肴拍了照片,发给中国的朋友和老师,或者发在社交媒体上,想要传递这样的讯息:“我还在,烹制着我们曾分享过的菜肴。我在想你们。”


朋友们给我回信息,邀请我再“回国”去吃饭。


“下次你来,我们就去开化吃白腊肉!”

“扶霞,我在广州的餐厅可等着你的!”

“来河南吧,很多新菜等着你尝呢!”


扶霞做的菜



这些讯息之中的情感,和两千多年前屈原写下的精彩招魂诗句如出一辙: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室家遂宗,食多方些。

……

肥牛之腱,臑若芳些。

和酸若苦,陈吴羹些。

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鹄酸臇凫,煎鸿鸧些。

……


也许,全世界的众多民族中,要数中国人最了解熟悉的美食带来的归属感,它们不断拨动最深处的心弦,带我们回家。


四世纪时,是家乡的莼菜鲈鱼羹让张翰弃官不做,从北方回到江南。宋嫂鱼羹让一位皇帝回忆起失却的北都,沉痛不已。几十年后再回到杭州故乡,去龙井草堂用餐的美籍华人们,喝到温热的石磨豆浆和藕粉,无不喜极而泣。那是他们难忘的童年味道,穿越如许多年的时光,萦绕在舌尖。


至于我,虽然中餐并非“祖传”,却是伴随我青春与成长岁月的事物,塑造了我的舌尖记忆和厨艺,其中充满了爱与情谊、回忆与憧憬。


2003年在湖南的扶霞


有史以来,中国人一直很清楚,无节制地放纵口腹之欲,就和过度沉溺于人之另一大欲“色”一样,可能招致灾祸。一个人对饮食的态度,一直被视为其道德品质的反映,可以看出他是谨慎还是堕落、节俭还是骄奢、教养良好还是轻率粗鲁。从孔子时代直到今天,人们总是对饮食界限的划定争论不休,仿佛乱麻一般的丝线缠绕在历史的纹理当中。但无论多少人努力去否认吃喝的乐趣,最后都是徒劳无功。


作家陆文夫于1983年创作的中篇小说《美食家》,也许是最能反映上述永恒真理的当代寓言。故事辛酸又有趣,跨越了二十世纪好几十年的时间,着力表现资本家老饕朱自冶和其管家儿子高小庭的关系。朱自冶身在以美食著称的苏州,以出租房屋为生,想尽办法吃喝享受。他的每日生活,从早餐的头汤面到晚上的小吃,都要最好吃的:


“……按照他的吩咐,我到陆稿荐去买酱肉,到马咏斋去买野味,到五芳斋去买五香小排骨,到采芝斋去买虾子鲞鱼,到某某老头家去买糟鹅,到玄妙观里去买油氽臭豆腐干,到那些鬼才知道的地方去把鬼才知道的风味小吃寻觅……”


年轻的高小庭对朱自冶这种放纵奢侈的生活深为震惊,也痛恨社会不公,因为这位资本家大吃大喝的同时,餐馆外面就有“两排衣衫褴褛、满脸污垢、由叫花子组成的‘仪仗队’。乞丐们双手向前平举,嘴中喊着老爷,枯树枝似的手臂在他的左右颤抖。”



1949年新中国成立,高小庭有了政府公职,决心要将革命精神赋予苏州美食,强迫他管理的名菜馆不再做精致奢侈的菜肴,转而为人民大众提供廉价食物。但他的努力以失败告终,因为厨师们对他的干预深为不满,就连苏州的普通百姓也怀念过去的传统美食。与此同时,老饕朱自冶经历了风风雨雨,成了一名著名的专职“美食家”。最后,高小庭发现,自己竟要被迫聘请这个“像怪影似的在我的身边晃荡了四十年”的“好吃鬼”做专家顾问。


最终,自己也已经上了年纪的高小庭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注定和朱自冶冤家路窄、难解难分,而人类的憧憬是与美食和胃口分不开的。他意识到,高雅权贵之士开创了苏州菜中的另一个体系,“是高度的物质文明和文化素养的结晶”。不仅富人显贵,家境一般的平民百姓也想偶尔品尝一下虾之类的高级食材。



后来,高小庭反对以食为乐的态度有所缓和,因为动乱流离多年之后,他回到苏州,遇到了很多老朋友。他说:“我虽然反对好吃,可在这种情况之下并不反对请客。我也是人,也是有感情的,如果(我的朋友)丁大头还能来看我的话,得好好地请他吃三天!”让高小庭彻底放弃压抑人性对美食渴望的,是他的小外孙——长得“又白又胖,会吃会笑”,自己把一条巧克力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高小庭说:“我的头脑突然发炸,得了吧,长大了又是一个美食家!”


陆文夫笔下这个故事,恰似一个生动的论证,说明若是想用完全剔除恶习和弱点的新个体来打造所谓的“完美社会”,结果往往会失败。同样,否认人的生理欲望也是徒劳的,因为我们不仅有思想,还有口腹。我们所有人都要吃、都要爱。归根结底,还是告子的那句话:“食色,性也。”


[1]几处引文均出自林语堂《吾国与吾民》,参考黄嘉德译文。

[2]参考译文:厚粥、稀粥、酒、甜酒、菜肉羹、豆子、麦子、大麻子、稻、黍、粱、秫,所有的这些食物随便选择。在烹煮的时候还应在放上枣子、栗子、糖稀、蜂蜜使其甘甜。

[3]参考译文:我母亲调制肉羹,切肉无不方正,切葱以寸为度,所以我才知道。

《君幸食》

(英)扶霞·邓洛普 著,何雨珈 译

定价:68元

ISBN:9787532796175

上海译文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4年4月


内容简介


中餐到底是什么?

从麻婆豆腐、东坡肉、一品锅、醉蟹,到小笼包、刀削面、罗宋汤、慈母菜。

从《礼记》《诗经》《本草纲目》《随园食单》,到晏子、屈原、苏轼、袁枚。

在扶霞看来,中餐是技法,也是哲学;是治愈身心的良药,也是文明与荒蛮的分界。

中餐是世界上最受欢迎的美食,也是人们最不了解的烹饪传统。

三十年来,扶霞在世界各地品尝美食,与当地的食材商、厨师和美食家交流,在典籍和食肆中体味中餐的独韵。无论是稻米与大豆的重要渊源、舶来原料的美味诱惑还是佛教素食的悠久历史,你都能在扶霞的观察中读到中餐传统的独有智慧,回应时代的提问和挑战。

中餐是简单的,也是复杂的。

如果中餐有世界观,一定是食物在灶火、天地、庖厨和餐桌间往复流转。这一次,扶霞以一如既往的幽默笔触、前所未有的精彩视角,从三十道菜出发来谈论中餐的起源、食材、技法乃至思想,仿若一场宴请、一段旅程、一次告白。


作者简介


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

著名美食作家,毕业于剑桥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研究中国烹饪及中国饮食文化三十年,著有《鱼翅与花椒》《寻味东西》《君幸食》等多部作品,并于《金融时报》《纽约客》《美食杂志》《四川烹饪》等报刊杂志上发表大量文章。她的美食著作曾荣获多项大奖,其中包括四次有“饮食世界奥斯卡”之称的詹姆斯•比尔德烹饪写作大奖(The James Beard Awards)。《鱼翅与花椒》简体中文版推出至今,已畅销二十万册,斩获多个奖项。



延伸阅读

译文纪实系列 | 2013-2023
这个老外这三十年来也吃得太好了吧!
何雨珈:扶霞落在了我的舒适区
扶霞的恋地情结
扶霞x田螺:中餐何以打动全世界?


点击关注“非虚构时间”👇


👇👇 戳“阅读原文”·进入“译文纪实”专题页

非虚构时间
上海译文·人文社科官方公众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