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人杀》:话语、身份与权力博弈下的政治共同体 | 政治学与生活

文化   其他   2024-11-18 20:02   江苏  



导语

你是否听过以下游戏旁白?

“天黑请闭眼”、“狼人请睁眼”、“预言家请查验”...


你是否听过以下游戏行话?

“金水”、“盲毒”、“悍跳狼“,“倒钩狼”...


以上内容对你而言或许并不陌生,它们出自近年来风靡社会的角色扮演类桌游《狼人杀》。以12人标准局为例,场上划分为“狼人”(4人)和“村民”(8人)两大阵营,“村民”阵营内有4个普通平民与4个特殊村民——分别为女巫、预言家、猎人和白痴。


角色介绍


狼人

每晚可以共同“杀死”一名游戏者。白天阶段可以选择“自爆”来中止发言进程,游戏当即进入夜晚阶段。


普通村民

夜间闭眼,无特殊技能,白天可以行使公投权。


特殊村民

女巫分别持有一份起死回生的解药和一份夺人性命的毒药

预言家每晚可以侦测一个人的身份

猎人在死亡可以“开枪”而带走一名玩家(但被女巫毒死或殉情而死不可开枪)

白痴在白天被票死而濒临出局时,可以自证身份而免于出局。


“狼人”与“平民”两军对垒



规则介绍


《狼人杀》的进程为“昼夜轮转”:玩家抽取身份牌后便进入“黑夜”,全体玩家闭眼,此时狼人可以睁眼并协商“杀人”、女巫和预言家可以使用相应技能。黑夜过后便是白天,平民玩家在白天依次发言。首先通过公投竞选警长(俗称“上警”),接着“法官”(游戏进程的主持者)宣布夜晚“死亡”消息,出局者可以留下遗言。警长总结发言并归票,所有人开始票选将一人淘汰出局(可留“遗言”),之后再次进入“黑夜”。昼夜轮转,直至其中任一阵营全军覆没,则对方获胜、游戏结束。



“他就是狼人!” :话语权力与话语政治


政治始于话语,话语是政治表达的根本向度。亚里士多德提出“人是政治和说话的动物”,而霍布斯亦认为若缺少话语,“人与人之间既没有国家也没有社会、没有契约也没有和平”。拉克劳认为霍布斯奠定了“话语政治”的理论基础:

(1)任何一种政治秩序都比无序的自然状态要好 ;

(2)政治秩序所采取的实定形态,基于话语(订立契约)而非任何本体论依据。


《狼人杀》正是一款玩家围在圆桌以话语进行博弈的游戏,这为话语权力与话语政治的诞生提供先决条件。而在游戏桌上,权力的掌握与否正是依靠话语的把戏Tricks)。通过诡辩等话语技巧说服和影响更多的玩家,形成合力(权力):我的话语说服了大部分玩家,我便拥有权力、指哪打哪;相反,我的话语被质疑甚至推翻,我便成为脆弱的权力靶子。


权力话语是一种排他性的话语,通过否定他者的逻辑来强化自我的逻辑。玩家需要通过话语进行权力争夺:诡辩、欺骗、威胁、造谣或者诉诸情感甚至单纯是嗓门大,各种形式的话语都有建构权力的效力。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权力,话语权力并非单向的、强制的,而是互动的软性的。权力的受施者不必要完全服从对方,大可通过话语获取反抗的可能性。比如,前一轮还是濒临被杠推的玩家凭借当轮发言的巧妙能够说服众位,就能“反客为主”。


《狼人杀》:一场话语的权力博弈。图为WPL2020总决赛第四期比赛现场


恰如古典现实主义“权力是政治的核心”论断,《狼人杀》也将话语权力作为政治共同体的核心,其中的“真相”甚至“公理”、“正义”都建立在话语政治之上,游戏最终的胜出方也并非正义一方。


正是如此,现代社会要避免由单一的话语权力建构政治共同体。米勒提出,社会需要公共领域的存在,通过在对权力的理性批判中形成一种公共舆论的途径,也是作用于社会从而去管理和调节它的一种方式。公共领域能够帮助弱势群体理性发声,也要抓住机会进行互相团结以形成话语合力,以避免被话语霸权所宰割。


“我不是狼人!”:基于话语构建的

 身份与身份认同


话语自我澄清与身份建构的一个重要环节。《狼人杀》中玩家身份的获取,也主要是一个话语构建的过程。王凌菲指出,各种形成权力的话语实践方式,必先以“身份”的获致与信任的获取为基础。在游戏中,玩家间需要形成意见交换与话语链接,方能“辨认”其他玩家的身份。而话语建构身份是变动的、不稳定的过程,《狼人杀》中关于“村民身份”的挤占与争夺时刻在发生。可能上一轮你仍安然躺在“平民”的身份摇篮中,下一轮就要面临出局的风险。毕竟《狼人杀》处在对立双方进行零和博弈的形式下,轻易建立身份认同与身份信任是一种致命的行为。因此,每一位狼人或村民都极力在每一个白天致力于话语的臻美,极力避免“身份”的崩塌。


《狼人杀》中身份政治并不与话语政治相重合,因为身份的澄清自证与身份认同的获取并不仅仅完全依凭话语。在作出具体的行为选择(如投票)时,行动指向会直接反映出行动者的立场,进而洞见玩家身份。但话语却是身份建构的必由之路,每位玩家时刻在为 “‘我’为什么是‘我们’中的一份子” 进行辩论。而玩家也常常在话语场上目睹各种荡气回肠的故事:在白天发言时,可能因为自我身份被“恶意挤占”而愤怒;在被抗推出局时,因受误解而感到沮丧、无奈等。即使玩家在出局前渴望利用犀利尖锐的话语澄清身份,但却不再有机会。毕竟遗言作为一种政治弱势话语,是无法构建实际身份的(严谨起见,此处论证前提采用死后不报身份规则)


所以,《狼人杀》是在死亡威胁下身份政治与话语政治的上演,在逻辑上,身份政治先于话语政治,以话语建构身份认同是权力运作的第一步。除了由话语建构的身份认同,普适意义上的身份认同具有以下特征:


(1)身份认同是由主观认同和客观认同组成的,它包括人们在主观上意识到的认同,也体现并显示在某些客观的特征、标识码和符号(如身份证、护照等)。

(2)身份认同是一个复杂的心理结构, 在表层上是人们显而易见的行为模式,在中层上是个体对与同类群体的共同性的认知和对自我身份的觉察,在深层上是有关身份所带来的情感体验。

(3)身份认同是自己所归属群体的共同性和与其他群体的差异性的认知

(4)身份认同具有社会属性。身份认同是社会的产物,一方面社会赋予个体身份的意义,另一方面身份认同需在社会中逐渐建构、完善。

(5)身份认同具有交融性。同一时期,个体可以在不同场合产生不同的身份认同。


       在社会生活中,话语建构身份与身份认同的情景随处可见。以就业群体为例,早期“来了就是深圳人”这一宣传话语建构了无数南下深圳漂泊、怀揣理想信念的民众身份、塑造了身份认同、促进外来民工的社会融入;如今“打工人”这一标签也深深塑造了万千在从求学到工作阶段的青年身份认同,从被视为社会特殊群体的“打工仔”到如今流行语中人人争做的“打工人”,成为了当代青年的身份慰藉与精神家园。又如当下流行的“疯狂星期四”文学,埋藏在文字底端的“V我50”通过话语的解构与狂欢塑造了强大的身份认同。


在深圳当地,“来了就是深圳人”标语随处可见,已然成为深圳打工人的精神图腾


“谁才是狼人?”:脱离“自然状态”的

 原始政治共同体


《狼人杀》映照着一个内嵌着由“狼人”驱动结构性暴力的政治共同体。而由于话语建构身份的不确定性与不稳定性,没有人能够知道他者的真实身份,各方只能通过话语让别人信服——这让整个共同体披上了“准罗尔斯主义”的“无知之幕”。


霍布斯《利维坦》中从唯物主义的自然观念出发,指出处于“自然状态”下的人其实就是彼此撕咬的狼。但人之所以为智人,正是其主动脱离前政治状态的智慧与魄力,使其凝聚成政治共同体并具备了高于自然力量(Force)的权力(Power)。尽管某些动物如蜜蜂、蚂蚁也能够过着安稳的群居生活,也被亚里士多德称之为“政治动物”,然而它们之间却并未形成政治共同体,也并无权力场域。霍布斯对此作出了解释:“它们只受它们的判断和欲望驱使;它们没有语言,无法相互表达自己所认为有利于公共利益的想法。”


霍布斯在《利维坦》中深刻论述了如《狼人杀》中原始政治共同体的形成,即所谓“当权者”。1651年,霍布斯出版了这部传世名著,几百年来一直是西方世界最著名且最具影响力的政治哲学与政治思想著作之一,其中关于“利维坦”的论述更是精彩绝伦。在中世纪的欧洲人心目中,“君权神授”是欧洲各国统治者、罗马教廷维护自身利益的“命门”,成为教会干预世俗、统治者统治民众的根本法宝所在。但霍布斯通过引用教会作为“权力之盾”的《圣经》,毫不留情地揭露了教会和宗教行尸走肉的角色本质,将主权国家这一真正的“当权者”凌驾于教会之上,狠狠地摔碎了“君权神授”的王冠。


霍布斯以人性恶为前提,论证了在自然状态下人根据理性所作出的最正确选择就是放弃自身的某些自然权利,交付给一个人或一些人组成的会议,使其形成一个“人格”,这样的人格就是维护个人自身安全的主权者,也是一种信约。由此,国家这个“利维坦”横空出世。


《利维坦》的序言写道:

       “在‘利维坦’中,主权是赋予整个身体生命和活动的人造灵魂;官员和其他司法、行政人员是其人造关节;奖赏和惩戒(经由此与主权紧密联系在一起,促使每一个关节和成员履行自己的职责)是其神经,与自然人的功能并无二致;所有特定成员的资产和财富是它的力量;百姓的安全是它的事业;为它提供必要知识的顾问则是它的记忆;公平和法律是人造的一种理性和意志;和谐使之健康、动乱使之生病、内战致其死亡。最后,最初创设、联合并组织该政治体各个部分的协定和公约是上帝在创世之时所昭示的谕令,即‘我们要⋯⋯造人’”      

《利维坦》原版封面,海怪一手持杖、一手持剑,暗示着由个人让渡权利组成的国家有巨大的力量


美剧《权力的游戏》(Game of Thrones)第二季第三期中有一段精彩对白,阐释了自然力量与权力之别。御前情报大臣瓦里斯对被临时委任做代理首相的提利昂·兰尼斯特说:“权力存于人心,信则有,不信则无。它是一个惑人的把戏,如浮影游墙。即便是一个十分矮小之人,也能投射出硕大的阴影。”

 与《狼人杀》类似,《权力的游戏》也是一个政治哲学的实验室


在“所有人反对所有人”的“自然状态”下,自然力量压倒一切,故狼人可以在夜晚轻而易举地刀掉平民。但身处政治共同体形态下的人群间,倘若狼人于白天的只言片语中暴露身份,下场便是被权力主宰而被“扛推”。因此在白天,狼人需要用话语说服他人、掩饰身份并栽赃嫁祸。正是如此,吴冠军饶有趣味地指出“狼人杀”其实也是“杀狼人”:正是嗜血“狼人”的现身,才迎来了至高权力的合法出场从而制裁自然力量。


看到这里,我们发现《狼人杀》似乎映照了自然状态和政治秩序共存的时序之界:白天是由法官主导的、基于一定规则下的政治秩序;而夜晚则回到了赤裸裸又血淋淋的自然状态。但是,白天也并非是如现代社会般规范有序的政治体系,而更像是处于“例外状态”的原始政治共同体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在《神圣人:至高权力与赤裸生命》中指出,“法律”+“法律之例外”构成了所有人类共同体的原始结构。尽管《狼人杀》所有玩家构成了一个政治共同体,但是狼人的存在将这个共同体秩序推到一个特殊的临界状态中。狼人不断“杀人”,使该共同体陷入秩序的“例外状态”。尽管维系一个共同体秩序的根本性法律(“不得杀人”)被破坏,但该状态不是法律存在前的“自然状态”,而是法律存在后的“例外状态”。吴冠军指出,在“例外状态”下共同体秩序依然存在,只是处于被悬置状态。而在霍布斯的“自然状态”中,所有行动者彻底不跟共同体秩序发生关系,哪怕是否定性的关系。


Giorgio Agamben:意大利当代哲学家、思想家,著作有《神圣人》、《例外状态》等


此外,在《狼人杀》中个人自我上升成为主权者的通道被彻底封死,即便是权力略大于平民的警长(公投环节拥有1.5票、决定发言顺序且能“归票”),其身份定位更接近紧急状态下政治共同体临时票选出的意见领袖,而绝非当权独断的“僭主”。何为当权者?答案依然指向共同体通过话语联结而成的强大合力(即整个政治共同体),其具有随时因不信任而放逐警长的权力。


因此,由话语建构身份认同进而接近或获取政治权力,是任何玩家在《狼人杀》中取胜的底层逻辑。看来,不学好政治还真不好在《狼人杀》里叱咤风云呢。


结语


想不到吧?十几张身份卡牌加上一套圆桌,便诞生了一个政治哲学的实验室。《狼人杀》的精彩之处绝不仅在于各种玩法的玄妙或各种话术的威力,还在于它为身处现代社会之政治体系的我们展现了一场由话语联结生成身份,进而获取权力的朴素政治共同体。看倦了纷繁复杂的人世间,带着眼罩和卡牌回到那个原始的政治丛林,或许也别是一番享受。



参考文献

[1]Thomas Hobbes, Leviathan, ed. J. C. A. Gaskin , Oxford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2]Thomas Hobbes, On the Citizen, ed. Richard Tuck and Michael Silverthorne,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8

[3]Aristotle, Politics, trans. Ernest Barker,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5

[4]吴冠军. 话语政治与死亡政治——“狼人杀”与政治哲学[J]. 南京社会科学,2018年第3期:44-51

[5]杨向荣. 话语传播中的权力建构及其反思——“狼人杀”游戏的话语解读[J]. 传媒广角,2020年总第444期:43-48

[6]王凌菲. 身份、话语与表演:“狼人杀”的政治演绎[D]. 华中科技大学,2020

[7]张淑华. 身份认同研究综述[J]. 心理研究,2012,5(1):21-27

编辑 | 何文翔

审核 | 郭学金

(图源网络)



政治学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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