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力伟:每一个东北乡村都有“谢大脚” | 学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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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1-02 20:01
湖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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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马大帅》到《乡村爱情》体现了赵本山看待社会方式的转变,折射出黑土地成长起来的人对黑土地原真性的归依,以及在黑土地上构建起一个带有原始田园牧歌式乌托邦的愿景。《马大帅》里,马大帅在县城马路和维多利亚的霓虹中表现出了格格不入的模样,在无数次的挫折中体验着人生的大起大落。在交织了甜蜜与苦涩的悲欢离合中,马大帅始终贯彻着其一生的行动指南——“一个情字活一生”。而这七个字,也是赵本山戏剧的哲学。相较之下,在《乡村爱情》系列中,赵本山扮演的王大拿只是陪着象牙山村男男女女唱戏的配角,他把自己的哲学从城市转移回乡村,注入到象牙山村的男女老少当中,在黑土地重新上演带有乡土原真性的故事。这种场域和行动高度适配的叙事具备着天然的活力,所以在十三季数百集的故事中,纵然很多场景和对白有着“换汤不换药”的重复,但是我们在重复的背后总会挖掘出有关乡村日常生活甚至政治生活的新象征。《乡村爱情》表面上是讲年轻人的情感生活以及奋斗经历,但本质上是上一代人和年轻人以及下一代(谢腾飞、赵兰妮一辈)之间不断的冲突与和解。2006年,《乡村爱情》第一部上映,这一版本所呈现的场景和对白几乎就是当时东北农村的复制。第一部弱化了《马大帅》中的讽刺与批判,淡化了东北农村日常生活中的庸常与乏味,加之对农村人生活的深度挖掘以及对乡村振兴的祈盼,使其成为一部略具政治现实意义与“艺术性”的作品。不过,《乡村爱情》中的哲学与《马大帅》是一致的,只不过充分实践这一哲学的并不是象牙山村的男人们,也不是年轻人们,而是谢大脚一个人,这是谢大脚的人设丰富且饱满的根本原因。谢大脚这个人物形象其实是女权主义者的靶子,甚至会被认为是旧女性的翻版:虽然谢大脚的经济极其独立,但是谢大脚始终没有逃离并深切地依附于男权之下,偶尔会表现的没有自我,在情感生活中会变得无脑。并且,谢大脚的三次婚姻所牵扯的男性无一正常人:李福靠女人养活却私生活混乱,王长贵虽无劣迹却并不安分,而且性格小气无常,黄世友虽然人品不错却神经兮兮。但也是在这种不正常的婚姻生活中,才锻造了谢大脚这一人物的立体感。谢大脚具备了东北农村妇女的全部特点,她为了家庭而活,为了他者而活,她坚韧也脆弱,她有理想也想安于平淡,她有自尊却也自卑。在这种复杂的人物性格中,东北乡村的复杂性被一览无余。人的个性与行为乃至外表都是环境塑造的,当你用一种方式凝视世界的时候,世界也会用这种方式影响你。
我的朋友石老师在他的文章中说:“从谢大脚出现的2006年到今天,东北的农村正在以肉眼可见的程度走向消亡,温良恭俭让的儒家秩序、田园牧歌般的熟人社会也注定将被一一定向爆破。”石老师说得很好,但我并不同意这种观点,因为只要有谢大脚的存在,东北的农村就不会走向消亡。诚然,我们可以认为谢大脚是东北乡村中的乌托邦符号,这种符号却也是一种纯朴的共同体生活象征。
谢大脚是乡村治理中的隐性行动者:谢大脚和政治实践无关,却又与政治息息相关。谢大脚在治理中没有一丝角色,但她的存在又构成了治理的基础。在东北这个毫无宗族观念、缺乏天然凝聚力的原子化社会中,谢大脚弥补了乡村治理背后偶像式精神纽带的缺失。用通俗与直白的话来说,谢大脚是观念的协调者,因为她能够凝聚老爷们。纵然以刘能、谢广坤等为代表的象牙山村老爷们几乎没有正常人,但这些性格迥异且古怪的老爷们在谢大脚这一图腾的感召下,总能够在关键时刻从彼此鸡毛蒜皮的纠纷中脱离出来,朝向同一个愿景而行动。最简单的,当象牙山村的男人们误以为谢大脚被马忠打伤的时候,老人们和年轻人们都团结起来了,所以才有风风火火干马忠,主干力量宋晓峰的荒诞闹剧。如果你是一个东北人,“打仗一起上”是最粗犷的能引起你情感共鸣与泪点的行动。剧中于月仙饰演的“谢大脚
[图源:豆瓣电影]
对于象牙山村的男人们,谢大脚就是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阁下比春孰短长?君更可爱更温良。”不过,男人们对谢大脚的情思并不是基于桃色下流的性幻想,而是对谢大脚本身坚忍性格和超强行动力的感召,因为在象牙山村秩序和谐中,谢大脚是最为辛苦且忠贞的行动者。在对东北农村有地域偏见或者经济偏见的人眼中,谢大脚的行动是无趣的、低级的、庸俗的:她喜欢评价家长里短,她喜欢保媒拉纤,她损人不留情面,等等。在东北人的生活经历中,这些都是不可缺少的生活惯习。世俗生活是日常生活的本质,世俗生活才能体现出人性。“神圣之物仅仅是个幻觉,而世俗之物才是真理”。在世俗中,日常生活展现出了“向何处去”的意义。在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言碎语中,人们才能够知道怎样是一种和谐的家庭生活;在保媒拉纤的絮絮叨叨中,我们彼此之间才能有缘来相聚而不是对面不相逢。 事实上,在东北每一个基层社会中,都会有谢大脚这样性格的女人存在。只有存在这样的人,我们狭小的基层空间才会有稳定的关系与和谐的秩序。按东北话讲,这样的人能镇得住场子,压得住局面。当然,对于东北人而言,发自内心的凝聚其实并不是针对某一个人,而是这个人背后彰显的“情”的要素,因为这样的人总是用情来说话,用情去办事。这样一种与人性深度契合的行为模式在彼此的共鸣中唤起了人的自觉认同与服从。与其他家庭的妇女不同,谢大脚总是在为村里的家长里短奔走呼号,纵然她历经坎坷、总是失去属于自己的幸福生活,但依旧凭借一己之力去构筑家家户户的和谐与幸福。简而言之,“情”是基层社会复杂性的简化机制,是非人格化社会回归人格化的动力。回归到《乡村爱情》叙事的本质,家家户户、一代一代的和解就是在情中实现的。在谢大脚这样的角色调节之下,人与人能够达到对一种情感和生活意义的理解,最终归依到乡村的“爱”与“情”。 象牙山村议会没有妇女的席位,就算是王小蒙这种刻意塑造的女强人都没有属于自己的政治话语权。这或许是编剧的无心之失,但却呈现出了最为真实的乡村政治场景。其实,东北的乡村政治带有浓厚的雅典色彩,男人和女人之间表现出严格的分工关系。但这种分工造就了政治参与的闲暇,本质也是一种皮埃尔·勒鲁式的平等。生活与政治既是分离也是交织的,如果说刘能、赵四、谢广坤、王老七、徐正利组成的党建引领的“元老院”是象牙山村政治的支柱,那么谢大脚领衔的妇女就是象牙山村生活的基石。人在不同的“场”中游走,但被一个“场”所纠缠的时候,就很难全身心地跃到另一个场中。谢大脚的行动就是把政治从生活中解放出来,这种和谐的生活成为了政治实践稳定的基础。在这个意义上,没有生活基础的乡村治理是不可能存在的,“乡村治理共同体”中的共同体,不也是强调一种生活方式。生活基础又是什么?就是人与人的关系,就是情。可能在他者眼里,东北人有着曾经辉煌的骄傲,又有对当下衰落的无奈,既有对理想生活的愿景,又有对内卷现实的妥协。但是东北人始终是笑着的,始终能够在一顿烧烤、两盏白酒、三盘小菜中寻找到忘记忧愁的乐趣。生活本身也是在悲欢苦乐、酸甜苦辣中游走。只要人在生活的复杂性中运用自己的才能和机会去获取他们最期望的命运,那就是在践行现代社会的宗旨。我从来不认为东北衰落了,甚至我觉得“衰落”的东北才是东北本来的面貌,才是东北向其原真性的回归。支撑东北人生活下去的,让东北人乐在其中的,让东北人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一种称之为“情”的力量,这种力量带有鲜明的克尔凯郭尔哲学色彩,是东北人的存在主义哲学。最能往外跑的可能是东北人,过年最想回家吃饺子的,还是东北人。
人生恒美难自健,零落随机道无常。失去了谢大脚的象牙山或许还会一如既往,只不过象牙山村人的心中多了一个总会想起并怀念的对象。因为在东北,还有无数个谢大脚在为我们,在为生活操劳着,用自己的人格与行动将人整合在一起。她激励了人的生活力量,塑造了一种对生活、对生存矢志不渝的信念。《马大帅》片头曲的最后一句最能深刻地阐释这种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