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钟
萌娘
【汪迷部落】金实秋 | 漫说汪老与萌娘的君子之交
晨光来临的时候,我就听见银子的声音。它来自曾祖父的挂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暖暖的阳光里有钟声的温柔。
我醒了。我怎么会醒呢?钟还没响。钟挂在那堵淡绿的墙上。它已经老了,它走路的脚步很轻,嘀嗒嘀嗒的。我缩在被子里看它,看它走到地板上。地板的红漆剥落了,露出光洁的木质花纹。老爷爷!我喊我的曾祖父。屋里静极了,我的声音从高高的屋顶扑向我。我看着阳光斜斜地从窗口伸进来,爬到绿墙上;看着纤尘在阳光中蠕动,窗外的树叶影着薄薄的窗纱。隐隐约约地,木轮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吱吱扭扭地从窗外沙石路上滚过。近了又远,听不见了。
那是许多个早晨或者许多个黄昏,我赖在炕上等着银子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最高最蓝的天空深处涌来。当——当!墙上的老钟响了,同时,远处教堂的圣钟声便悠悠而来。钟声让我的身体舒展开来。阳光多么灿烂,是为那齐鸣的钟声辉煌吗?
钟声一响,我就看见那扇门了。那扇门徐徐地向我打开。我看见了天空,在门的后面展开纯净幽深的蓝光,银子的声音就从那儿来吗?
那门后的院子好大啊!树枝乱蓬蓬地伸出高高的木栅栏,曾祖父拉着我走过阴沟上的小木桥,一推开黑褐色的大门,就听见满院子的秋天了。夕阳把白杨树一棵棵点亮,它们是一群红烛,照得曾祖父的褂子真蓝啊。树叶像木琴奏出的风,萧萧而下,一地落金。曾祖父踩着瑟瑟枯叶,缓缓地走进他的秋天。
哦,秋天,多么美丽的秋天。
小路指向那座棕黄色的木房子,门口有三级木楼梯。曾祖父把奶瓶放在第三级木台阶上。一阵风吹来,洗得发白的毛蓝对襟褂子贴紧了曾祖父瘦削的肩胛骨,衣摆显得空荡宽大。他有些吃力地直了直腰就坐在台阶上,又长又白的须眉在风里微微颤动。黄叶像音乐一样,哗哗啦啦地在他脚边滚过。木手杖斜靠在他的膝上,他望着我拍拍木台阶说:这儿来歇会儿。
不,你来。我又从地上拔起一把青草朝牛栏中扔去。母牛摇晃着奶子慢慢嚼着。我说,老爷爷,快来看,牛吃草了。
曾祖父一动不动地坐在秋色里,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的草地。那目光已经照耀我走过许多个秋天,一直走进这页稿纸的方格。现在正是秋天。冷风吹透了我,我却不知风是从哪儿吹来的,这才是秋天的滋味么?那时我4岁,我没有四季,只有春天。我不关心草为什么绿了又黄,无论绿还是黄,草,永远美丽着。草,让我想象田野,想象风,想象布拉吉。
我的教练说,他想不好我在舞台上的自信是哪儿来的。我想,它来自我4岁的时候。4岁,就相信他们都爱我,也许我明白我是第一个使他成为曾祖父的人。我会学着老钟的脚步走路,我喜欢看见他们愉快。我喜欢摸曾祖母软软的白发,我趴在她背上把那些白发编来编去。
我的梦很多。我喜欢做各种新鲜事,我喜欢伸手到水盆里洗鱼,摸那个冰凉的身子。我奇怪,鱼的眼睛为什么总睁着?我问,这是为什么?老祖母说,它死得冤啊。
它为什么冤啊?
人要吃它。
人不能不吃它么?
不吃它人就长不好。你吃了鱼才聪明,长大了才苗条。
我望着鱼不做声了,我去摸那只鱼眼睛,鱼眼里有一层汪汪的泪。曾祖母说,小孩子不好摸鱼眼,摸了鱼眼结婚那天要下雨的。
那时我就爱“下雨”——我小时就爱哭。父亲送我去曾祖父家时总要说,明儿晚上来接你,到时候不许哭,不许赖着不走,听见吗?我点点头。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父亲一来,我眼泪也来了。曾祖父临我出门总是给我一点小银子,他把分币叫“小银子”。他说,这几个小银子给你买冰棍儿吧。曾祖母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知道。我委屈地望着爸爸,你问他。
你想太了,就对你爸说。
我总想总想,可是爸爸总不想。
你告诉他是太说的,想了就带你来。
我真能说吗?我搂着我的太祖母说,我现在就想了。
他们笑了。曾祖母掏出手绢揉了揉眼睛。
父亲抱着我出了大门。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大门口,他们旁边站着夕阳点亮的大树。夕阳展开了每一根金线,一种声音悠悠而来。是谁拨响了阳光的竖琴?钟声,教堂的钟声响了。钟声软软地覆盖着我,天上下起了音乐吗?钟声送了我好远,好远我还看见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那儿,他朝我挥手,又挥手,在夕阳里。
老爷爷!我伏在父亲的肩上使劲喊了一声,眼泪就一对一双滚下来。至今我都相信那个秋天的感觉,就是那双手,那双挥了又挥的手拨响了阳光的竖琴。钟声就从他们身上传来。秋天在父亲的肩上一颠一颠的,天空又高又蓝,曾祖父和曾祖母越来越小,秋天,只留下了钟声、白发和一根木手杖。
那是一个早晨,曾祖父再也没有唤醒我的曾祖母,他明白她永远不会起来了。曾祖父为她拉好被子,久久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他说:你走了?你就这么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曾祖父哭了。
以后,三姑妈要照顾曾祖父,曾祖父的家就成了三姑妈家。曾祖父很少说话,话早都说完了。孙男孙女倒不少,一年到头也就是见一面,他们都太忙了。曾祖父的门台上经常落着麻雀,地板也不再光洁明亮。只有老钟嘀嗒响动,复习着那些斑斓有声的往事。曾祖父整日坐在炕梢上,活在那些往事里。他的毛蓝褂子袖口已经磨得毛了边,领窝处依稀可见的针脚,匀称细致得让人感动。它让我想到曾祖母的小手,想到她细针密线的恩情。曾祖父一生受过许许多多苦,可是现在他受不住了。重温往事也许是一种温柔的折磨,我想他也许就是受不住往日恩爱的打击吧?曾祖父眼里总有一层泪光似的,他整日在怀想吗?要是认真地怀想往事,我相信,最坚强的人也会流泪的。
曾祖父终于倒下了。
1977年深秋,我被一封电报叫回来。一进那座俄式老房子,我就闻到死亡的气息。几位姑妈和叔叔都在曾祖父的屋子里,唯有曾祖父不在。三姑妈说:他不上医院,又不吃东西,没法儿了。她拉开小屋门让我进去,她又嘱咐我一句:看看吧,别说话,他不认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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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屋窗上贴满了报纸,光线很暗。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瓷碗和一个小勺子,一张方凳就摆在老爷爷躺着的小床前。曾祖父脸色并不很难看,只是不像他做气功时那么红润。他很干净,须眉长长的,又白又亮,我悄悄坐在方凳上看着他。他一动也不动,几乎听不见他喘气。被子描出他的身体轮廓,就像一段冬日的山谷。
这么多人就看着他去死?真没法了吗?我想着,我的身上就觉着抖颤。我双手慢慢放在他额头上,久久地看着那张脸,这张脸在我3岁时就是这个样子了。小屋里光线极暗,曾祖父似乎动了一下:是平儿?他的声音又小又弱,这让我吃惊。他还会说话?他知道是我的手?我说了一句:是我,老爷爷,是我……眼泪突然涌出来,嘀嘀嗒嗒落满我的手背、他的额头。我咬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俯在他的耳边说:是我……是平儿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我,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片秋天的颜色。许久,他用一种低得快听不见了的声音说:你手热……你有火。
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他死了。
我没哭。把他送到火葬场我也没哭,我没觉着他死了。有人端来一个白搪瓷盘子,里面盛着曾祖父的骨灰,骨灰还有些烫手。曾祖父94年的日月都在这只盘子里了。我和父亲把白骨一块块拾进绸子口袋,封进了骨灰盒。
我把曾祖父的骨灰盒仔细地擦净,干净才配得上那些白骨。我就这么想着。曾祖父的骨头怎么那么白啊。这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倒有点怀疑那位哲人了。人一出世不就脏了襁褓么?怎么叫“洁来”?有一天我们都被装到盘子里时,谁又能说“洁去”?我是不会“洁去”的。我只希望我的骨头——当一切都没了,我知道我还有骨头——会尽量洁白些,就像曾祖父。
把骨灰盒摆在一个架子上,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我像根木头,从小爱哭,这时候怎么会没有一滴泪?姑妈们都在哭,我却没有泪。送殡的人都看我,他们知道曾祖父多宠爱我,我却没有泪,我为我没有眼泪羞愧,我恨自己,我怎么了?
一路昏昏地回来,客厅里已摆好了午餐。我进了小屋。那根木手杖靠在床头上,仿佛主人刚刚放下它。我很累,一坐下就看见床空了。铺盖卷走了,露出光光的床板。我摸着床板,又凉又硬。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死。死,就是说这个人再也不能回来睡觉了。
眼泪弹响了床板。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儿子去三姑妈家做客。那些房子、树木以及我讲述的一切都不在了。那里一片高楼,我仿佛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姑妈把三室一厅搞得漂亮干净。表妹抱起萌,她叫我去客厅里看她新编织的台布,她像姑妈年轻时一样漂亮。
一进客厅,我就听见银子的声音。哦,老钟!它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它走过了多少秋天?在这堵白墙上,这黑色的木钟,这钟盘,这摆,银亮一如从前。它从墙上望着我,发出一种轻柔的叹息:起啊,起啊,小孩子不能贪睡……我好像还是4岁,我从来都没有长大过,是吗?可是,一个小男孩向我跑来了,他叫我妈妈。
妈妈,萌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钟。这是老钟。
老钟?
对,喜欢吗?
不喜欢老钟,喜欢妈妈的钟。
这就是妈妈的钟啊。我蹲下来望着儿子的眼睛,那是一眼就看得见底的清水。他多幸福,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钟等着他去认识。我紧紧地搂着儿子。我听见他胸口上怦怦的节奏。那是银子么?那声音从遥远的秋天来吗?我突然想到“钟爱”这个词,我觉着古人没有欺骗我们。
妈妈,让老钟唱6点。儿子说的6点就是《致艾丽斯》。我的电子钟每到早6点报时就是这段主旋律。我笑了:它不会唱6点,它会说话。我摸着儿子细柔的头发说。
我只听见老钟在叹息。
老钟从什么时候爱慨叹,爱重温夕阳了呢?我想,那是在我32岁的时候。
(1989年7-8月刊于《人民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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