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迷部落】萌娘|秋天的钟

文摘   2024-10-30 00:01   江苏  

【编者按】2024年10月28日,金实秋告知作家萌娘刘春声伉俪计划到高邮,希望能够协调安排参观汪曾祺纪念馆(因当日星期一正常闭馆)。汪迷部落文学社、汪迷部落工作室收悉后立即协调,作家萌娘刘春声伉俪如愿以偿。
1992年湖南文艺出版社计划出版《名家推荐佳作散文选》,汪曾祺以“名家”身份推荐萌娘作品《秋天的钟》。时隔32年,作家萌娘来邮参观汪曾祺纪念馆,并在汪迷部落值班室留言:人一走茶就凉,口口相传万家巷;先生一去廿七载,乡土总热茶总香。
汪曾祺认识萌娘缘于她写的散文《秋天的钟》。那年,汪先生已过了七十岁,萌娘年龄正好是汪先生的一半:三十五岁。《秋天的钟》发表于1991年七、八月合刊《人民文学》,汪曾祺看到后,特别赞赏,并且热情地向别人推荐,他说:“我觉得这是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人工塑料花当中的一枝带着露珠的鲜花,一枝百合花,一枝鲜花。”甚至于带有某种偏爱与片面地声称:“这期《人民文学》只有一篇可看”“好像是闷热的天气里吹来一阵小凉风”。


秋天的钟

萌娘

【汪迷部落】金实秋 | 漫说汪老与萌娘的君子之交

晨光来临的时候,我就听见银子的声音。它来自曾祖父的挂钟。从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暖暖的阳光里有钟声的温柔。

我醒了。我怎么会醒呢?钟还没响。钟挂在那堵淡绿的墙上。它已经老了,它走路的脚步很轻,嘀嗒嘀嗒的。我缩在被子里看它,看它走到地板上。地板的红漆剥落了,露出光洁的木质花纹。老爷爷!我喊我的曾祖父。屋里静极了,我的声音从高高的屋顶扑向我。我看着阳光斜斜地从窗口伸进来,爬到绿墙上;看着纤尘在阳光中蠕动,窗外的树叶影着薄薄的窗纱。隐隐约约地,木轮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吱吱扭扭地从窗外沙石路上滚过。近了又远,听不见了。

那是许多个早晨或者许多个黄昏,我赖在炕上等着银子的声音,那声音像从最高最蓝的天空深处涌来。当——当!墙上的老钟响了,同时,远处教堂的圣钟声便悠悠而来。钟声让我的身体舒展开来。阳光多么灿烂,是为那齐鸣的钟声辉煌吗?

钟声一响,我就看见那扇门了。那扇门徐徐地向我打开。我看见了天空,在门的后面展开纯净幽深的蓝光,银子的声音就从那儿来吗?

那门后的院子好大啊!树枝乱蓬蓬地伸出高高的木栅栏,曾祖父拉着我走过阴沟上的小木桥,一推开黑褐色的大门,就听见满院子的秋天了。夕阳把白杨树一棵棵点亮,它们是一群红烛,照得曾祖父的褂子真蓝啊。树叶像木琴奏出的风,萧萧而下,一地落金。曾祖父踩着瑟瑟枯叶,缓缓地走进他的秋天。

哦,秋天,多么美丽的秋天。

小路指向那座棕黄色的木房子,门口有三级木楼梯。曾祖父把奶瓶放在第三级木台阶上。一阵风吹来,洗得发白的毛蓝对襟褂子贴紧了曾祖父瘦削的肩胛骨,衣摆显得空荡宽大。他有些吃力地直了直腰就坐在台阶上,又长又白的须眉在风里微微颤动。黄叶像音乐一样,哗哗啦啦地在他脚边滚过。木手杖斜靠在他的膝上,他望着我拍拍木台阶说:这儿来歇会儿。

不,你来。我又从地上拔起一把青草朝牛栏中扔去。母牛摇晃着奶子慢慢嚼着。我说,老爷爷,快来看,牛吃草了。

曾祖父一动不动地坐在秋色里,他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的草地。那目光已经照耀我走过许多个秋天,一直走进这页稿纸的方格。现在正是秋天。冷风吹透了我,我却不知风是从哪儿吹来的,这才是秋天的滋味么?那时我4岁,我没有四季,只有春天。我不关心草为什么绿了又黄,无论绿还是黄,草,永远美丽着。草,让我想象田野,想象风,想象布拉吉。

我的教练说,他想不好我在舞台上的自信是哪儿来的。我想,它来自我4岁的时候。4岁,就相信他们都爱我,也许我明白我是第一个使他成为曾祖父的人。我会学着老钟的脚步走路,我喜欢看见他们愉快。我喜欢摸曾祖母软软的白发,我趴在她背上把那些白发编来编去。 

我的梦很多。我喜欢做各种新鲜事,我喜欢伸手到水盆里洗鱼,摸那个冰凉的身子。我奇怪,鱼的眼睛为什么总睁着?我问,这是为什么?老祖母说,它死得冤啊。

它为什么冤啊?

人要吃它。

人不能不吃它么?

不吃它人就长不好。你吃了鱼才聪明,长大了才苗条。

我望着鱼不做声了,我去摸那只鱼眼睛,鱼眼里有一层汪汪的泪。曾祖母说,小孩子不好摸鱼眼,摸了鱼眼结婚那天要下雨的。

那时我就爱“下雨”——我小时就爱哭。父亲送我去曾祖父家时总要说,明儿晚上来接你,到时候不许哭,不许赖着不走,听见吗?我点点头。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父亲一来,我眼泪也来了。曾祖父临我出门总是给我一点小银子,他把分币叫“小银子”。他说,这几个小银子给你买冰棍儿吧。曾祖母问我,什么时候再来?

我不知道。我委屈地望着爸爸,你问他。

你想太了,就对你爸说。

我总想总想,可是爸爸总不想。

你告诉他是太说的,想了就带你来。

我真能说吗?我搂着我的太祖母说,我现在就想了。

他们笑了。曾祖母掏出手绢揉了揉眼睛。

父亲抱着我出了大门。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大门口,他们旁边站着夕阳点亮的大树。夕阳展开了每一根金线,一种声音悠悠而来。是谁拨响了阳光的竖琴?钟声,教堂的钟声响了。钟声软软地覆盖着我,天上下起了音乐吗?钟声送了我好远,好远我还看见曾祖父搀着曾祖母站在那儿,他朝我挥手,又挥手,在夕阳里。

老爷爷!我伏在父亲的肩上使劲喊了一声,眼泪就一对一双滚下来。至今我都相信那个秋天的感觉,就是那双手,那双挥了又挥的手拨响了阳光的竖琴。钟声就从他们身上传来。秋天在父亲的肩上一颠一颠的,天空又高又蓝,曾祖父和曾祖母越来越小,秋天,只留下了钟声、白发和一根木手杖。

那是一个早晨,曾祖父再也没有唤醒我的曾祖母,他明白她永远不会起来了。曾祖父为她拉好被子,久久地握住那只冰凉的小手,他说:你走了?你就这么走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曾祖父哭了。

以后,三姑妈要照顾曾祖父,曾祖父的家就成了三姑妈家。曾祖父很少说话,话早都说完了。孙男孙女倒不少,一年到头也就是见一面,他们都太忙了。曾祖父的门台上经常落着麻雀,地板也不再光洁明亮。只有老钟嘀嗒响动,复习着那些斑斓有声的往事。曾祖父整日坐在炕梢上,活在那些往事里。他的毛蓝褂子袖口已经磨得毛了边,领窝处依稀可见的针脚,匀称细致得让人感动。它让我想到曾祖母的小手,想到她细针密线的恩情。曾祖父一生受过许许多多苦,可是现在他受不住了。重温往事也许是一种温柔的折磨,我想他也许就是受不住往日恩爱的打击吧?曾祖父眼里总有一层泪光似的,他整日在怀想吗?要是认真地怀想往事,我相信,最坚强的人也会流泪的。

曾祖父终于倒下了。

1977年深秋,我被一封电报叫回来。一进那座俄式老房子,我就闻到死亡的气息。几位姑妈和叔叔都在曾祖父的屋子里,唯有曾祖父不在。三姑妈说:他不上医院,又不吃东西,没法儿了。她拉开小屋门让我进去,她又嘱咐我一句:看看吧,别说话,他不认人了。

作家萌娘、刘春声伉俪10月28日来邮参观汪曾祺纪念馆

小屋窗上贴满了报纸,光线很暗。靠墙的小桌上放着一个瓷碗和一个小勺子,一张方凳就摆在老爷爷躺着的小床前。曾祖父脸色并不很难看,只是不像他做气功时那么红润。他很干净,须眉长长的,又白又亮,我悄悄坐在方凳上看着他。他一动也不动,几乎听不见他喘气。被子描出他的身体轮廓,就像一段冬日的山谷。

这么多人就看着他去死?真没法了吗?我想着,我的身上就觉着抖颤。我双手慢慢放在他额头上,久久地看着那张脸,这张脸在我3岁时就是这个样子了。小屋里光线极暗,曾祖父似乎动了一下:是平儿?他的声音又小又弱,这让我吃惊。他还会说话?他知道是我的手?我说了一句:是我,老爷爷,是我……眼泪突然涌出来,嘀嘀嗒嗒落满我的手背、他的额头。我咬着嘴唇过了好一阵子,才俯在他的耳边说:是我……是平儿回来了。

他睁开眼睛看我,看了我一眼又闭上了。那一瞬间,我看见他眼里闪过一片秋天的颜色。许久,他用一种低得快听不见了的声音说:你手热……你有火。

第二天快天亮的时候,他死了。

我没哭。把他送到火葬场我也没哭,我没觉着他死了。有人端来一个白搪瓷盘子,里面盛着曾祖父的骨灰,骨灰还有些烫手。曾祖父94年的日月都在这只盘子里了。我和父亲把白骨一块块拾进绸子口袋,封进了骨灰盒。

我把曾祖父的骨灰盒仔细地擦净,干净才配得上那些白骨。我就这么想着。曾祖父的骨头怎么那么白啊。这就是:“质本洁来还洁去?”我倒有点怀疑那位哲人了。人一出世不就脏了襁褓么?怎么叫“洁来”?有一天我们都被装到盘子里时,谁又能说“洁去”?我是不会“洁去”的。我只希望我的骨头——当一切都没了,我知道我还有骨头——会尽量洁白些,就像曾祖父。

把骨灰盒摆在一个架子上,我们就回来了。一路上我像根木头,从小爱哭,这时候怎么会没有一滴泪?姑妈们都在哭,我却没有泪。送殡的人都看我,他们知道曾祖父多宠爱我,我却没有泪,我为我没有眼泪羞愧,我恨自己,我怎么了?

一路昏昏地回来,客厅里已摆好了午餐。我进了小屋。那根木手杖靠在床头上,仿佛主人刚刚放下它。我很累,一坐下就看见床空了。铺盖卷走了,露出光光的床板。我摸着床板,又凉又硬。我突然明白了,这就是死。死,就是说这个人再也不能回来睡觉了。

眼泪弹响了床板。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和儿子去三姑妈家做客。那些房子、树木以及我讲述的一切都不在了。那里一片高楼,我仿佛进入一个陌生的城市。我的姑妈把三室一厅搞得漂亮干净。表妹抱起萌,她叫我去客厅里看她新编织的台布,她像姑妈年轻时一样漂亮。

一进客厅,我就听见银子的声音。哦,老钟!它的脚步还是那么轻,它走过了多少秋天?在这堵白墙上,这黑色的木钟,这钟盘,这摆,银亮一如从前。它从墙上望着我,发出一种轻柔的叹息:起啊,起啊,小孩子不能贪睡……我好像还是4岁,我从来都没有长大过,是吗?可是,一个小男孩向我跑来了,他叫我妈妈。

妈妈,萌问我,这是什么?

这是钟。这是老钟。

老钟?

对,喜欢吗?

不喜欢老钟,喜欢妈妈的钟。

这就是妈妈的钟啊。我蹲下来望着儿子的眼睛,那是一眼就看得见底的清水。他多幸福,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的钟等着他去认识。我紧紧地搂着儿子。我听见他胸口上怦怦的节奏。那是银子么?那声音从遥远的秋天来吗?我突然想到“钟爱”这个词,我觉着古人没有欺骗我们。

妈妈,让老钟唱6点。儿子说的6点就是《致艾丽斯》。我的电子钟每到早6点报时就是这段主旋律。我笑了:它不会唱6点,它会说话。我摸着儿子细柔的头发说。

我只听见老钟在叹息。

老钟从什么时候爱慨叹,爱重温夕阳了呢?我想,那是在我32岁的时候。

(1989年7-8月刊于《人民文学》)

萌娘(贺平)刘春声伉俪简介
萌娘 本名贺平。原作家出版社编审、纪实文学编辑室主任、《环球企业家》记者部主任、编辑部主任、《企业文化》杂志执行总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经两届民进中央出版传媒委员会委员、第二届中国报告文学学会理事、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女画家学协会会员。哈尔滨师大客座教授。出版过散文集《秋天的钟》、长篇历史文化散文《千里走黄河》《神女应无恙》《天唱》《一日五千年》;长篇报告文学《源自北卡罗琳纳州的河流》;诗集《草木寓言》。80年代获得《北方文学》诗歌一等奖;全国大学生文艺汇演双人舞一等奖。90年代获得中国作家协会散文征文一等奖、《人民文学》散文奖、《上海文学》散文奖、第二届国家优秀图书提名奖;2000年以来,获得徐迟报告文学奖、冰心散文奖、《人民日报海外版》“世纪之光”报告文学奖、西藏自治区五个一工程奖以及多种文学艺术奖项。 

刘春声 文化学人,笔名齐庚,别署宜斋、汉风堂主人。插过队当过农民当过兵,曾在解放军总参谋部办公厅秘书局做秘书任职,后转业金融单位从事教育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天雨》,散文集《探花集》、《情满吕梁山》(合著),专著《中国古代镂空花钱鉴赏》,《打马百钱》。主编出版首部《中国钱币大辞典·压胜钱编》。原中国钱币学会理事、专家库成员,北京市钱币学会常务理事、专家委员会委员,《中国钱币大辞典》编纂委员会委员、主编。发表文学、学术文章150余万字。中国人民大学财金学院客座教授,北大资源学院文物学院客座教授,北京炎黄艺术馆副秘书长,北京长城文化研究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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