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忠社 | 《百年孤独》艺术特色之我见

《百年孤独》是一部伟大的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是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作品的巅峰之作。小说一经问世便风靡全球，在全世界掀起了一股拉美文学阅读热潮，研究其艺术特色和文学魅力的作品更是多得难计其数。本文就《百年孤独》的几个艺术特色谈一下自己的理解和粗浅看法，以便与喜欢这部伟大作品的同仁们进行交流。

魔幻现实主义是通过“魔法”所产生的幻景来表达生活现实的一种创作方法。魔幻是工具，是途径，表现生活现实是目的。在结构上，作者打破了时间顺序和空间界限，时间顺序随意颠倒，出现了不少倒插笔，倒插笔中又出现倒插笔，一连串的倒插，中间又回到人物当初的对话。对这些倒插笔，作者并没做任何时间上的和空间上的衔接交待，全靠读者自己去理解。作者把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件都放在同一个画面上来描写，从过去到现在，从现实到魔幻，从生前到死后，常常重叠在一起，在同一个场景中出现。

在《百年孤独》中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娴熟地使用倒叙手法进行创作。书中一开始第一章就采用倒叙手法：“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句话包含两个事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被行刑和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在第一章结束时出现，而上校被行刑将要在第七章才出现。

第一章以吉卜赛人多次来到马孔多为主线，讲述了马孔多的开创者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如何受到外来文化冲击影响的故事，中间追述了他建立马孔多初期的作为和村庄建立不久他又带领全体村民想“开辟一条将马孔多与新兴发明相连的捷径”而失败的故事。这追述也可看作是一种倒叙。

第二章又从女主人翁乌尔苏拉的祖先和她的丈夫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祖先在里奥阿查的故事讲起，讲述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乌尔苏拉的婚姻以及他开创马孔多的过程和缘由。然后重点讲述了他们的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与放荡女人庇拉尔·特尔内拉之间的来往以及离家出走的故事。和第一章相比，这又算是一种倒叙了。第一章和第二章在时间上有重叠之处。若将第一章与第二章合在一起用顺序法叙述，那叙述场面将非常宏大，叙述内容将非常庞杂纷乱。作者使用倒叙手法来写，一是节约了叙述；二是让叙述显得请晰层次分明：第一章重点是外来科技文明对马孔多的冲击；第二章重点是马孔多创建的缘由及家庭成员的爱情问题。这两章好似两篇独立的散文一样，每篇都侧重写一方面内容。

第六章第一大段是一个大的倒叙。这段概括性讲述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从带领二十一个人投奔自由党军队到死的整个一生，段尾与第五章章尾衔接在了一起，算是完成了一个倒叙。此大段之后，才将此段提到的事情徐徐展开，直到第十八章（即本书倒数第三章）才将这段提到的最后一件事（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第十七个儿子被枪杀）叙述写完。

第十章是书中采取倒叙法最精彩的一章，也是叙述最复杂的一章。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说。

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他一年前娶来的美丽妻子，表示同意。但乌尔苏拉无法掩饰那隐瞒的不祥预感。” 从这里接着写乌尔苏拉归纳家中名叫奥雷里亚诺的人和名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人的性格特点。然后笔锋一转，说乌尔苏拉“唯一无法归类的特例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于是小说开始写这两个人从小到大的生活故事。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故事一直叙写到他开辟航道带来法国女郎为止。而又由“法国女郎”引出了马孔多的狂欢节。这次狂欢节“唯一长久的成果就是奥雷里亚诺第二获得了认识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的机会”。这又是一个倒叙的写法。接着写狂欢节发生的故事以及奥雷里亚诺第二如何将费尔南达救回到自己的家的故。

第十一章又采取倒叙的写法。“婚姻险些在第二个月破裂，原因在于奥雷里亚诺第二为了向佩特拉·科特斯赔礼，给她拍了一张身着马达加斯加女王盛装的照片。”接着写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如何寻找费尔南达并与她结婚的故事。到此照应了第十章提到的费尔南达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妻子。而照应上“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这句，要到第十七章奥雷里亚诺第二之死。

整本书就是这样倒叙套倒叙来讲述故事，繁复而不纷乱，有点散文的特点——文章开始提及，到结尾进行照应，“形散而神不散”。这种叙述手法，打破了时间限制，把许多故事都融写在里边，使内容丰富紧凑而不冗长。当然整部小说还是遵照时间顺序来写：从布恩迪亚家族第一代开始一直到第七代灭亡为止。

魔幻现实主义创作原则是“变幻想为现实而不失其真实”。这里，最根本的核心是“真实”二字，所有魔幻现实主义作家的创作都以此作为基本立足点。

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认为魔幻现实主义文学是用丰富的想象和艺术夸张的手法，对现实生活进行“特殊表现”，把现实变成一种“神奇现实”。阿根廷著名文学评论家安徒生·因贝特也指出：“在魔幻现实主义中，作者的根本目的是借助魔幻表现现实，而不是把魔幻当成现实来表现。”

《百年孤独》中，作者娴熟而灵活地使用魔幻手法，丰富了作品内容，增强了作品的真实性和可信性，推动了情节的顺畅发展。

1 将许多抽象的东西通过魔幻的手法进行形象化，使得这些东西更加真实，更能触动人的心灵，比用几十个比喻的效果还要好。

小说中美人蕾梅黛丝的美是惊心动魄的美，是令人恐惧的美，她那对男人具有无穷诱惑力的魅力是每位现场见到她的男人都能感知到的。如何让读者也能感知到这抽象的“魅力”呢？作者说“美人蕾梅黛丝能散发撩人心魄的气息、扬起令人断肠的微风，所过之处几小时后仍然余香袅袅。在世界各地历经沧桑的情场老手一致认定，像美人儿蕾梅黛丝天生香气所催发出的这般强烈的渴望，他们平生从未体验过。凭着这种气息，他们在秋海棠长廊、在客厅、在家中任何一处，都能判断出她驻足的确切位置以及她离开了多长时间。这是一种特征明显、不易混淆的踪迹，很久以前就已融入家中其他气味因而家里人无从察觉，但外乡人却能立刻辨认出来。”一次，一个外乡人在偷窥美人儿蕾梅黛丝洗澡时，不慎从屋顶摔下，“那男人来不及发出一声惊恐的叫喊，就已摔得头破血流，当即死在水泥地面上。从饭厅闻声赶来的外乡人匆忙抬走尸体，他们在死者的皮肤上闻到了美人儿蕾梅黛丝那令人窒息的气息。那气息深深渗入尸体，连头颅裂缝里涌出的都不是鲜血，而是一种饱含那神秘香气的琥珀色液体。于是他们明白美人儿蕾梅黛丝的气息仍在折魔死者，直到尸骨成灰也不放过。”作者就是采用这夸张的手法将美人蕾梅黛丝美丽的魅力写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庇拉尔·特尔内拉是一个行为放荡的女人，她能轻易地和任何一个男人上床。作者说她能散发一种“烟味”，任何一个想偷腥的男人都能凭这种味道找到她。“那气味本是从她腋下逸出，也渗入到他（男人）的皮肤里面。”这一点和美人儿蕾梅黛丝一样。美人儿蕾梅黛丝思想单纯、心底善良、品德高尚，对男人没有恶意，因此她散发的是一股香气，而庇拉尔·特尔内拉心灵肮脏、淫荡不堪，因而她散发的只能是偷腥男人们喜欢的烟味。作者将庇拉尔·特尔内拉美丽的魅力以“烟味”形象化，准确体现了这个女人行为放荡的特点。

马乌里肖·巴比伦是香蕉公司汽修厂的一位学徒，他出身纸微，肤色黄暗，犹如患了胆病一般，费尔南达初次见到他就作出这样的评价：“这男人很奇怪，一副快要死的样子。”可是她的女儿梅梅却被他非凡的气度所征服，疯狂地迷恋上了他。因此每当他即将出现在梅梅面前时，就有许多黄蝴蝶打先锋在梅梅眼前飞舞。作者将马乌里肖·巴比伦那看不见的“场”形象化为黄蝴蝶，既形象又恰切。

“曾子拜母啮指”的故事说的就是心理学中提到的亲人之间的心灵感应。小说中说何塞·阿尔卡蒂奥被枪杀后，他的鲜血从自己家流出，在街上拐了几个弯，最后流进母亲乌尔苏拉家的厨房里才被母亲发现。这就是把何塞·阿尔卡蒂奥与其母亲之间的心灵感应进行了夸张性的形象化处理。

2  小说里魔幻手法在推进故事发展方面也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小说中说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母亲腹中就会哭泣，来到人世时大睁着双眼。”“有一天，三岁的小奥雷里亚诺走进厨房，正赶上她（指乌尔苏拉）从灶台端下一口滚烫的锅放到桌上。孩子在门口一脸困惑，说：“要掉下来了。”汤锅本来好好地摆在桌子中央，但孩子话音刚落，它便像受到某种内在力量的驱使，开始不可逆转地向桌边移动，掉到地上摔得粉碎。”小奥雷里亚诺的这种神通在推动故事发展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小说第三章正在谈论阿尔卡蒂奥与阿玛兰妲的教育问题，突然奥雷里亚诺说了一句“有人要来了”，于是丽贝卡来了，小说的话题迅速转到乌尔苏拉的养女丽贝卡的故事上来。第七章奥雷里亚诺上校寄给母亲乌尔苏拉一封信，信上说“好好照顾爸爸，他就要死了。”一下子把话题转移到早已被读者遗忘、正被绑在栗树下的疯子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身上。

在里奥阿查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因同村人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嘲笑自己，便将后者杀死。这一事件虽被视作公平决斗，却给老布恩迪亚和他的夫人留下了良心上的烦扰和煎熬。布恩迪亚夫妇因良心上的不安产生的幻觉致使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鬼魂经常在他们面前萦绕：他和夫人无论走到哪儿，都能看见普鲁邓希奥的鬼魂。迫于无奈，老布恩迪亚率领二十多户青年人离开里奥阿查，开创建立起一个新的村庄：马孔多村。

在马孔多村的许多年里，布恩迪亚都没见过普鲁邓希奥的鬼魂，直到吉卜赛人梅尔基亚德斯死后，这鬼魂又出现了。此时只有老布恩迪亚能见到，而他的夫人乌尔苏拉见不到。开始作者让两人都能见到是为了在开创马孔多时二人能行动达到一致。现在村庄已建立好不需再迁移，因此就让乌尔苏拉见不到这鬼魂。

布恩迪亚在临死前，普鲁邓希奥的鬼魂来到了栗树下，经常和他聊天，“为他擦洗，给他喂食”，给他讲故事。这是临死前的人经常出现的幻觉状态，作者真实地将它描写出来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夸张。

普鲁邓希奥的鬼魂一直缠绕着老布恩迪亚，表明老布恩迪亚一生都受着良心的煎熬，也隐约表明老布恩迪亚对自己开创建立马孔多村并不满意，有点懊悔。

3  小说中说在香蕉公司工人罢工被镇压后，马孔多下了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这一夸张的说法是为了使“政府杀人”这一事件迅速“冷却”，让时间消除人们对这件事的记忆。消除人们对政府“不良印象”的记忆，是每个残暴政府喜欢做的事。现实生活中它们常采取的手段是：隐瞒真相，转移视线和阻止人们谈及此事。下了那么长的雨，人们都被关在家里，自然没有机会上街了解真相，也不可能聚集在一起谈论这件事，久而久之，这件事便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出。作者通过幻想一场超长时间的大雨，真实地反映了政府为了消除人们对政府的“不良记忆”所采取的卑劣手段。

4  意识流手法的大量运用。魔幻现实主义作家在叙事中大量运用内心独白、自由联想、意识流动和时空倒错的这些意识流的手法。《百年孤独》中这种手法不断被使用，最典型的有两处：一处是第七章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狱中临刑前的一大段内心独白。这段独白有三个作用：一是交代清了上校在马孔多被行刑的原因；二是补写了他几次遭伏击被暗杀的故事；第三强化了他的预感功能，为下一步他在法场逃脱埋下伏笔。第二处是第十六章中费尔南达对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那一大段唠叨之语，可以看作是费尔南达的内心独白。这段独白作用很大：一是将前边许多因各种原因没有说清的事说清楚了；二是补叙了费尔南达与家中几个成员日常生活之间具体而微却非常重要的小事——这些事对刻画人物性格是不可或缺的；三是展现了费尔南达在发展家庭经济上亳无能力的一面。从这里可以看出作者设计这部小说的匠心和高明。

在小说中，描写性爱，这是每位作家都回避不了的。有的作家只是蜻蜓点水般点一下，生怕被他人冠以“淫秽”“太黄”之帽；有的作家却对之有特别的噬好，小说中一出现男女，不管是否需要，都要大段大段地描写，生怕读者不知道自己在这方面的“才华”；尽管这样描写了，有时还觉得意犹未尽，往往采用此处删去多少字的手法，以示自己是“忍痛割爱”、怕因“太黄”而过不了编辑这个关口才如此，并不是自己“才华”不足。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能正确对待这个问题。只要刻画人物需要，他都要加以描写。他在描写性爱时，往往用诗化的语言进行处理，既不煽情，也不“泛黄”，只要达到能体现人物性格特点即可。读着这样的文字如读一首抒情小诗，人物形象性格跃然纸上，给人以美的享受。

“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奋力反抗，凭着训练有素的雌兽般的狡黠，如鼬鼠般扭动光滑、柔韧而芬芳的身体，同时试图用膝盖顶住他的腰，似蝎子般抓挠他的脸。但两人发出的声响极小，至多好像有人在敞开的窗户前观赏四月凝远的暮色时发出的轻叹。这是一场激烈的争斗，一场殊死的恶战，却好像与暴力无涉，因为其中只见似是而非的进攻，恍如幽灵的闪躲，缓慢、谨慎而庄重。于是在进攻间歇便有足够的时间让牵牛花再次绽放”。

这段描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与小奥雷里亚诺之间的性爱，多么富有诗意！一点“黄味”都没有。即是描写“吃午饭能吃掉半扇乳猪、放屁能令花儿枯萎的巨汉”何塞•阿尔卡蒂奥与放荡女人庇拉尔·特尔内拉之间的性爱，也不失优雅的笔触。“在这神秘的黑暗中，他不再需要手臂，不再闻到女人的气味，而只有氨水的气味。他试图回想起她的脸庞，然而脑中却浮现出乌尔苏拉旳面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一件很久以来就想做的事，只是此前从未想过真的可以做到；他也不知道现在是如何在做，因为不知道自己的脚在哪里头在哪里，甚至不知道是谁的脚谁的头；他觉得再也无法忍受腰间冰冷的声响和腹内的气流，无法忍受恐惧和迷乱的渴望，渴望逃走，又渴望永远留在这恼人的静寂和可怖的孤独中。”

在描述何塞•阿尔卡蒂奥与吉卜赛女郎之间的性爱时也是满满的诗味。

“刚一触碰，女郎的骨头像散了架，仿佛一盒多米诺骨牌哗啦啦一阵混响，她的肌肤在苍白的汗水中融化，她的眼睛盈满泪水，她的整个身体发出悲惨的哀叹，散逸淡淡的淤泥气味。但她以坚强的性格和可敬的勇气承受住了冲击。何塞·阿尔卡蒂奥感觉身体悬空，飞向极乐之境，心灵融化在柔情色欲的泉源里，那情欲涌入女郎的耳朵，又从她的口中变成语言涌出。”这样的描述诗味十足，一点也不鄙俗。《孤独》不愧为一部伟大的作品，从这点上便可略窥一斑。

《百年孤独》的艺术手法很多，魅力无穷，本人由于水平有限，只就专家所谈到过的艺术手法再略谈一下自己的一些看法和感受，不当之处还望批评指正。

梁忠社，男，宝鸡市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秦都》《宝鸡日报》《宝鸡教育》《宝鸡作家》《西部作家文学》《儒林文院》《三秦文学》《大雅散文》《现代诗歌网》《雍州文学》《芳菲随笔》等刊物和媒体平台，荣获第十一届陕西省阅读文化节之“诗词游三秦”诗词征集活动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