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亚红|大炮坊(7/140)

文摘   文化   2024-10-14 06:00   陕西  









第七章

张延庆抚摸着毛毯,难以平静的思绪让他久久不能入眠。敬淑侠特别珍爱这张毛毯,她给毛毯缝上了里子和面子。毛毯本身依然干净暖和。毛毯就铺在这张大炕上。房子是楼房的一层。一进门就是沙发茶几,靠窗子,就是一张大火炕。这张火炕上,敬淑侠养育了大女儿和小女儿,抚养了三个孩子。谁都没想到,她会那样匆匆地走了。她自己更不会想到男人张延庆又先后和三个女人在这张土炕上贪欢做爱。她也许更想不到能人张延庆的日子会每况愈下。他曾娶过四房女人,现在却孤零零地躺在这张沾满了女人的体味、毛发、皮屑、脚气的毛毯上啜泣。

张延庆仰躺着,他能感觉到屋里有一种怪异的气场。他仿佛能看见地上站飘忽着一个黑乎乎的影子。他闭上眼,似乎能够感觉到那个影子轻轻地飘来飘去。影子在他的头顶摩挲,在他的身上摩挲。一忽儿,影子似乎进了套间。顿时,套间里的箱子发出格蹦格蹦的声响。张延庆没有害怕,他胆气很正。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唯一挂牵他的那个魂灵回来了。她知道他受了委屈,怕他想不开,特意来家里看他。

张延庆的眼眶又一次湿润了。他的手习惯性的往旁边摸。身旁空荡荡的。只有毛毯的温暖和厚实传到他的手指上。他伸手向上抓,抓住的只有大把大把的虚空和辛酸。

时光倒退在那黎明的晨曦还未露脸的时刻,张延庆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走过观音殿,走过大涝池,走过涝池边的皂角树。几只老鸹在皂角树上扑棱着翅膀,扇起的风比西北风还要凌厉。哇,哇,哇。老鸹冲着张延庆怪叫了几声。那尖刻尖利的声音犹如一把锋利的刀子,在张延庆忐忑不安的心里狠狠地划了一下。他心里愈发火烧火燎慌里慌张了。他扬起手,吆了吆树上的老鸹。他的手臂轻飘无力。老鸹没有飞走,依然像死皮赖脸的秋雨一般纠缠住了张延庆。它扑闪着一对黑翅膀,朝他瞪圆了眼睛。张延庆心里一阵毛糙,朝四下看了看,见涝池岸边有半截瓦片,他弯腰捡起来,朝着皂荚树撂了过去。老鸹哇地一声惊飞了。有一只老鸹扇动着翅膀,在张延庆的头脑顶盘旋了一圈。它远去时,屙了一泡屎。那泡屎不偏不倚落在了张延庆的头上。张延庆闻到一股臭味冲了下来。他伸手一摸,摸了一把鸟屎。鸟屎臭不可闻。骄傲的张延庆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他气急败坏,在四下里寻摸,又捡起一块半截砖头提在手里,抡圆了胳膊朝皂荚树扔了过去。这一次,还没打着鸟,打在了皂荚树的树干上。皂荚树发出了干燥沉闷的响声。这响声像一根硬柴棒一样将张延庆饱满如籽的心气戳了个大口子。

张延庆有事,有急事。前几天,有小道消息说,硝酸钾要涨价。他还有囤货,眼看快冬天了,赶年货的人能踏断他家的门槛。他想尽量多购些原料,省得下到时节材料紧张,自家不够用。他本来打算过两天星期天了再去,等儿子笃娃有时间了和他一块儿去拉运。晚上,他就心急心慌,坐卧不宁。他在炮坊坐不住,在碾坊呆不住,他就回家,在院子里转了几个圈子,心里慌慌乱乱的。他想,家里最近没有啥事啊?要说有事,那也就是为原材料涨价的事烦恼。但是,原材料涨价,他的花药也会跟着涨价,这也没有啥大不了的呀。他一脚踏出门,无意识地走到了路口,反正也没啥可干,干脆,就去趟县城,将材料拉回来算球了。

张延庆走得匆忙,回来得也匆忙。

敬淑侠在碾坊里碾药,电碾子那轰隆隆的响声让她昏昏欲睡。她的眼皮沉甸甸的,眼睛几乎张不开。但她不能睡,她要提高警惕,要有万分的小心。黑药不能碾得太粗,粗了,罗儿过下的药渣太多,没办法炒。但也不能太细,细了,药性充分反应,就会出事。

敬淑侠跟着碾子转,用高粱芒扎的笤帚将撒到碌碡外面的药粉扫到里面。她出手极快极轻,笤帚伸过去在电动碌碡还没转过来之前已经将药粉扫堆了。夜更深更黑更静了。家里只有上初中的玉红,她操心着女儿能不能自己做些吃的,又忽而想起男人出门了,晚上回不回来。忽然,她的左眼皮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她刚整饬一新的内心顿时像暴风雨打击过的荒草地一般,纷纷乱乱的了。碾子停了,她想也没想,就拿起铁皮簸箕朝碾平碾面碾热了的黑药铲了过去。只听“吱”的一声,碾热了的石碾子被铁皮簸箕一刮,冒出了火星。她大叫一声不好,扔下簸箕往出跑,笤帚挡了一下她的脚。慌乱之中,她扑倒在地。轰隆隆一声巨响,顿时,火光四起。黑烟像巨大的墨汁瓶倾翻了似的迅速染黑了幽蓝的天空。在黑烟上头,火焰像一条条巨龙一般腾空而起。那震动力很大的响声让沉睡着的申家村打了三个哆嗦。鸡从架上飞了下来,狗从窝里跑了出来,炮人们从热被窝钻出来跳下炕,奔出门,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抬头望天空。南边的天空红彤彤的,像许多鲜血被泼了上去。

天爷呀,谁家又把难子挏下了呀!

天爷,不得活了啊!

老人们跪在地上捣着脑袋,几乎把额颅磕破了。娃娃们哇哇大哭。他们钻进女人的怀里不敢抬头望天。女人们心惊肉跳,眼泪长淌。男人们连鞋都顾不得勾上,撒腿就跑出了门,逢沟逢崖往前跑,不管前面是荆棘还是庄稼,只顾着飞奔、飞奔。他们将手攥得紧紧地,做出要抓、要打、要擂的动作,脚底下的庄稼被踩倒了都没人心疼,裤子被荆棘挂破了也浑然未觉。南边土场窖里,只有张延庆一家的炮坊。熊熊的烈火正在肆无忌惮的往外涌。

张延庆盖的那座简易碾坊已经被炸飞了。在碾坊不远处,一棵泡桐被削去了树冠。碾坊旁边的炮坊被震得塌了顶,小椽、檩条以及大梁燃烧时发出的响声生硬、粗糙,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直刺人的心肺。完了,完了,人肯定不行了。灾难频仍,人们已经习惯了。冷静和理智如浓墨一样将炮人们的脸打扮得周正而严肃。碾坊被炸,肯定是在碾药。花药燃烧时产生的巨大热量迅速积聚,轰然爆炸,碾坊的人连个浑全尸首都不会留下的。火太大,人暂时进不了前面。人们只有在周围仔细寻找,地上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最后,在一丈开外,找见了一只烧红的碌碡和一只鞋。

人肯定没救了。

人们痛心而耐心地等待着火焰熄灭。有的人从家里拉来水桶,浇在燃烧的木头上。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怨,更没有人说一句话。在他们承袭祖辈的产业的时候,他们的基因里也承袭了冷静和大胆以及坦然。这样的惨烈的灾祸,他们见识的太多太多了。恶狼将大家的心一口一口地撕咬着,疼痛太久就成了麻木。麻木过去就成了自然。他们认命了。现场是血与火的现场。此时此刻,男人们的心比上弦月还要冷漠冷静,他们动作机械地救火。炮人们都痛苦得不想说一句话了。大家都去家里拉水,担水,紧张而有序地灭火。

谁也不清楚出了事的是张延庆还是他的女人敬淑侠。这一晚,申家村的男人女人都没有合眼。惊骇和恐惧像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白雨将炮人从头到脚浇得透透的了。

张延庆着急慌忙地从县城回来时,村里人一桶一担地挑水浇灭了大火。被水泼湿了的洋槐檩条还在冒着黑烟。在一片惨然的废墟中,人们终于找到了敬淑侠。当看见那截黑色如树桩一样的肉体时,有的人转过身擦眼泪,有的眼软人哇地一声哭了,男人们难受得直发干呕。女人们转过身扑倒在麦地里,两手撕扯着麦苗嚎啕大哭起来。一大堆麦苗儿被薅了下来。眼硬的人在四处寻找,找到了一张破麻包,将麻包轻轻地盖在那截不忍觑视的物件上。张延庆只瞄了一眼,就软瘫在地了。张家的年长者赶紧让人将张延庆抬回家,叫来医疗站的张孝平给他挂上了液体。

这一天,乌云低垂,晨雾笼罩着申家村。太阳也迟迟不肯露脸。皂荚树上的寒鸦叫声凄厉。西北风呼啦啦吹过村庄,吹过田野,然后在庄南的土场窖上空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旋风柱。旋风越刮越大越猛。旋风中卷着树叶、草枝、柴禾和破旧的塑料袋子。如大笸篮粗的旋风柱子越旋越高。在风柱子内闪现着一张张脸孔。那一张张面孔上血迹斑斑。旋风咆哮着,将土场窖边的一棵泡桐树抓起来,抛在了空中。泡桐树落在了土场窖的炮坊上,炮坊被砸了个大窟窿。

妇女们准备给敬淑侠穿老衣。翻开敬淑侠的衣柜,将衣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一件新衣服。她们质问张延庆:“哎,就说你一天到晚穿得西装革履,人模人样的,你咋是这样没良心?你老婆一年四季挓挲着黑手给你晒药做炮,你给连一件衣服都不买,你说,你还是个人吗?你还有一点儿良心没有?嗯?”

张延庆的心早被悔恨的大手揉搓得没有知觉了。他张了张嘴,泣不成声。有一个年纪大的女人说:“我看那样子也穿不成个啥衣服了,干脆扯丈二白布一裹算球了。”

白洋布买回来了。没有一个女人敢裹缠。不是她们裹不了,而是她们实在看不了那惨状下不了手去碰那个黑乎乎的东西。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汉,推开唏嘘不已的女人伙,拿起白布,单膝跪下来,将麻袋片揭开,将那丈二白布一圈一圈裹在那黑桩桩上。老人赶忙叫人拿酒来,他大口吞咽了几口酒,然后口里含了一口酒,屏住呼吸,将那丈二布缠完之后,他连跌带爬地跑出门去,搂住门前那棵青槐树呕吐了起来。

凡是遭了横祸的,一般都跟五天开吊唁就埋了。这五天里,张家人没有一个高声说话,没有一个打哈哈,就连平时调皮捣蛋的娃娃们都顺溜得像缨子一样。猫钻到了墙旮旯里去了,狂妄的狗们也嗅到了气氛的凝重与惨烈,溜到田地里去了。五天里,人们吃饭不香,睡觉连做噩梦。张延庆躺在炕上水米不进,只靠打吊针维持着肌体的能量。这五天是漫长难捱的。女人们怎么也睡不着,她们一想起敬淑侠的下场就眼泪长淌。敬淑侠太可怜了。她连一天安逸日子都没过过,连一天福都没有享过。敬淑侠性情绵柔,凡是来家的人,都热情招待,对男人的话言听计从。张延庆半夜叫人打麻将喝酒,敬淑侠不顾劳累,爬起来给这些人擀面条。有时候,申家村过会,张延庆家的流水席不倒台,吆喝声几个街道的人都能听着。看见敬淑侠的时侯,她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两手墨黑脸上乌黑地晒药。她从未与村里人红过脸,吵过架。她对娃娃伙特备爱。张延庆的二哥张延吉在铜川煤矿当工人,遭了矿难,留下了一个女儿张爱平。张延庆将侄女爱平接回来抚养。那时节,敬淑侠刚和张延庆订了婚。她领着爱平去县城,走亲戚。结婚后,她就让爱平和自己睡在一个火炕上。走娘家去时她都领着爱平。她给爱平梳头,洗澡,做鞋,缝衣服。从地里劳动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爱平亲。问她热不热,饿不饿。爱平想她妈,一整晚哭着不睡觉,敬淑侠将她抱在怀里哄,甚至每晚将爱平搂着睡。爱平病了,她比张延庆还着急,赶紧抱着往医疗站跑。敬淑侠生下张笃娃之前,她走到哪儿都领着爱平,连走趟厕所,都要爱平跟着,怕她摔着或者磕着。可以说,张爱平是在她婶子的怀里长大的,是敬淑侠用厚重的母爱养育了失牯的女孩儿。等她自己的儿子出生后,她将爱平和亲生的儿子一样看待,就是一颗水果糖,也要咬成两半儿分给两个孩子。她用自己的言行获得了村上老少的尊敬。人看见她时,她的手里不是拿着杈把就是锨把或者就是晒药的木筢子。她在人们的印象中总是穿着一身灰不拉几的脏衣服。可以说,张延庆说他有五十万,那五十万里的每张票子都是敬淑侠用筢筢搂来的。女人们更想不到的是,看着气派富裕的张延庆的家里,竟然找不到一件新衣服给敬淑侠做老衣。

女人们一想起敬淑侠,就喉头哽咽,眼泪花在眼眶里转圈子。“人活人真是太假了,太虚无了。好好个人,说没就没了。人活个啥眉眼哩?你说。人活着图个啥?人活着到底有个啥意思嘛?唉......”女人们唉声叹气,边说边哭边骂天爷骂男人:“就说你们申家村的男人光知道做炮吗?啊?那是人做的活儿吗,啊?在老虎嘴里拔牙讨生活,想着都胆战心惊。”男人们就那么点本事,好像除过做炮,再找不到来钱的门路了。女人们兔死狐悲,连敬淑侠都没过一天好日子,她们的命运和下场就可想而知了。

出殡那天,女人们都穿上了白孝衫,头顶白纱巾。她们给自己的娃娃们也穿上了一身白。这是一场让人唏嘘不已的葬礼。这个葬礼让张家的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风与神采,更让张家人的心里如刀搅般疼痛难忍。他们不再顾念花炮给他们带来的丰厚物质也忘记了他们其实就是花炮的奴隶和牺牲品。他们在心底里恶狠狠地咒骂着花炮:花炮,狗日的花炮,要人命的花炮。打死、饿死、穷死都不做花炮了。他们将牙齿咬得咯叭叭响,恨不得一口将花炮咬碎嚼烂,然后咂尽花炮的血。娃娃们哭着哭着就晕倒了,特别是张笃娃、张玉红、张爱红、张卫娃、张玉霞等这些儿女侄女们。这些娃娃们都还没有成年,他们痛哭失声,但不会嚎哭调,一声下去,一口气扬不上去,就闭过气,一头栽倒在地上。人们喊叫着:“快抬,快往屋里抬。”接连抬进去了五个穿白孝衫的娃娃,女人们再也忍不住了,她们“扑通”一声跪倒在灵前,嚎啕大哭起来。

娃娃们哭天抹泪。女人们痛哭流涕。男人们唉声叹气。整个张家都哭了。申家村也低下了头。天和地也动容了,飘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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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贾亚红,女,笔名丫丫,1975年生于陕西省凤翔县(现为凤翔区,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2007年开始小说文学创作,先后在《延河》《牡丹》《绿洲》等杂志上发表了小说数十篇,2010年出版短篇小说集《窗外阳光灿烂》。现在宝鸡市凤翔区某机关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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