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现在想起来，张延庆悔呀！女人跟了他二十三年，到死，连个好衣服都没有穿过。张延庆真后悔，他要是当初将百货大楼那件呢子大衣买回来多好啊！他知道敬淑侠一不贪嘴二不爱俏。她就是买一件好衣服也舍不得穿。有时他也埋怨她。她总是说，她成天与黑药打交道，见不下个干净，穿新衣服是白糟蹋呢。她一年四季，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炮坊做炮，哪里有时间出外。走娘家吧，娘家就在一个村子里，脚一展就到了，同村人谁不认识谁？所以不用换衣服；过年吧，申家村的过年时间，正是全村男女老幼做炮准备正月十五、二月二、二月初九放烟火的关键时刻，家家户户老老少少都忙圆了疯实了。
为了做花炮赶节日，为了卖个好价钱，人们没黑没明地做炮卷花筒，没时间串门走亲戚上城，更没有时间休息。过年时节也是一年的丰收时节。大人做花炮，娃娃们上城卖。或者女人做花炮，男人跑购销。麦子一种下，全村人就开始埋头苦干了。隆冬时节，钻天猴、雷鸣炮、双响炮、礼花弹在申家村的上空乱窜起来。时不时听见嗵嗵地打礼花弹的声音。过年时节，敬淑侠给娃们穿上了新衣服，自己就钻进了炮坊。她卷炮筒子，打槅子，糊纸封，攒捻子，不停地忙碌，胳膊肿得晚上脱不下衣服，就穿着衣服倒在炕边眯瞪一会儿。她的脚由于长时间站立，脱了鞋子就穿不上了。每天四、五点钟爬起来，黑蒙蒙地去炮坊，饭由老人做好送到炮坊里。晚上，眼睛困得睁不开了才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家赶。两头摸黑，赶做春节花炮。别的村上人都在过年时节歇下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开始做工。过年时节，是申家村人的黄金季节。正月十五晚上热闹自不待言，申家村的炮人将没有卖掉的花炮，全部捐献出来，在二月初九会上燃放。焰火晚会那天，敬淑侠才踅摸进家门，匆匆洗漱一遍，换上压箱底的新衣服，钻进灶房里做臊子面。申家村炮人的年不在正月初一，而是十五晚上过小年，二月初九过大年。正月十五晚上，家家户户捐出拿手的烟花，村上的老艺人拿出看家的绝活，在村子的北边地里搭起烟花城。那是申家村人老几辈留下来的绝活。
烟花晚会是展示老艺人手艺也是展示新人手技艺的一个大好机会。敬家、蒲家、张家等大家族都会使出浑身解数，一展才艺。年轻人拿出自己研制的花炮新品种。老年人老成持重，手把手传承着祖辈流传下的绝活。他们个个喜气洋洋，全然忘记了与花炮打交道的危险和作弄下的病痛，也忘记了家族中曾今发生的惨祸。此刻，他们需要能量的释放和激情的燃烧。他们压抑得太久了，为了花炮，他们付出的何止是辛劳。常年的劳作和胆战心惊终于要在这一个晚上释放。他们老早就给新老亲戚朋友打了招呼，要他们早早来，无论如何都要来看烟花。这一天，新亲戚，老亲戚，亲戚套亲戚，新朋友，老朋友，朋友带朋友，四面八方的人都来了。全凤山县的人都拖儿带女来观看难得一见的焰火盛会。申家村人是大气的，是好客的。他们敞开了大门等待着客人。管认识不认识，进了门就坐席。面条压了一笸篮，臊子爤了几盆子。飘花菜切得细细的，黑的是木耳，黄的是黄花菜，白的是豆腐，绿的是蒜苗。底菜是红艳艳极富营养的胡萝卜丁。申家村几乎家家都有一大筐子的碗碗碟碟。油汪汪的臊子汤煎烫煎烫的，冲散了一路的寒气，冲淡了一路的劳顿。一碗臊子面还没有吃完，就听见了花炮那惊天动地的响声。大家急急地吸溜面条，急急地喝完又酸又辣又香的饭汤，急急地放下碗筷，急急地跑出门去，边跑边喊：快点，看烟花走。放烟花了。张延庆的家里是全村里最热闹的。四面八方的人都知道他家的花炮做的好，都来他家里吃饭落脚。年前，他就对那些买了他花炮和黑药的人下了请帖。那些人一到申家村，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张延庆。
一簸箕面条吃光了，臊子肉也吃净了，人都跑光了，敬淑侠才开始刮面汤洗碗。她将堆成小山样的碗筷一个一个洗干净，一摞一摞装进筐子，焰火晚会掀向了高潮。她没有时间去看精彩纷呈、流光溢彩的焰火，更没法听到自家男人精心研制的新礼花带来的精彩和呐喊。她走出灶房的时候，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她挣扎着点上红灯笼，插在前院的大门口，又将十五晚上没烧完的柏朵点燃，前院的土地爷堂堂、灶房的灶神和院子的天爷堂前上了香，点燃了红蜡烛，顿时，院子里红彤彤的了。柏枝那馥郁的香味儿和香蜡的味儿如一条色彩缤纷的彩练密匝匝地缠绕住了她。她头昏眼花，一时间，不知今夕是何夕。当焰火晚会的高潮引起阵阵的喝彩和惊叹的时候，她已经倒在炕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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