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李红女士的长篇小说《潮起潮落》第二部,共计三十九万字。计划每隔一天发一章。原文部分章节字数超过一万字,现征得作者同意,拆分部分章节,并根据内容,在章节前添加小标题。感谢李红女士对《椒溪物语》的信任和支持。】
炳文的腿好了,但精神却大不如以前。本来就瘦,现在越发瘦得皮包骨头。人都说炳文就是劳累的命,一歇下反倒像生了病。炳文笑笑,说:“好汉不提当年勇。不提了,不提了。”
其实谁都不知道炳文的病根根在哪儿。一想起叫媳妇搀着拉屎尿尿,炳文就羞得无地自容。还有,自从炳文受了伤,官运妈就搬到东屋住去了,再没上过炳文的炕,有时一天连炳文的屋都不进,说是自炳文伤了腿,那屋子就一股子腐臭味,加上炳文自伤了腿,越发爱窝在屋里吸烟,那烟草味和腐臭味搅混在一起,她受不了。炳文的被单官运妈倒惦着,女子来了就指派女子去洗。平时的吃食也还按时按点,但只把饭往那儿一放,一句话不说就走了。炳文知道官运妈爱干净,不和她计较,但一想到自己六十多的人了,倒落了个孤清独冷,这心里就不免酸楚凄凉。可是他不说,也没法说。六十多的人了,嫌老婆和自己不一个炕上睡,这话好说不好听啊。炳文本来话少,这一没心情就更没话了。一天独来独去,院子里走走,门口晒晒,没兴趣了就进屋靠到炕上吸烟去了。
这一天,炳文正在院子走动,庆喜喊:“叔,信,我二哥的信。”
瑞珠和瑞宝都不在家,炳文说:“你给叔看看,看都说啥了。”庆喜拆开信看了一下,说:“我二哥升大队长了。”炳文看着庆喜,没明白大队长是多大的官。庆喜想了一下,说:“我也说不好。我想大概……我记得我二哥升中队长的时候说相当于营长,那大队长就应该相当于团长。对,应该就是团长。”
“好,好。鬼子孙。”炳文明白了,高兴地走了两步,说,“还说啥啦?”
庆喜又看一下信,说:“问你腿好了没有。说他有可能到临潼疗养,到时候看能不能回来。”炳文眼睛一下亮了,盯住庆喜问:“啥时候?”
“没说,只说疗养的时候有可能回来。”
“好,好。”炳文接了信,招呼庆喜坐。庆喜说:“不了,我还有事。叔,你说你咋这么有福的,我大哥进了那么大的厂子,我二哥又升成团长了。以后有啥好事,可别忘了我。”炳文笑笑的:“这鬼子孙。”庆喜笑道:“说笑哩。我走了,我还有些事。要有啥帮忙的,言语一声。你现在不光是咱‘红卫渠’的功臣,还是响当当的军属哩。”
官运妈回来了,庆喜说:“婶,备酒。我二哥升大官了。”官运妈一惊,看庆喜,庆喜笑着说:“叫我叔给你慢慢说。我走了,我还有些事。”
炳文说:“老二升团长了。”官运妈还没说话,炳文又说:“要是把梦梦的户口弄过来……”官运妈正支棱着耳朵听老二的事,突然听见炳文又说梦梦的户口,躁躁地说:“说东哩,你扯西哩。你说你,正说老二的事哩,又扯梦梦……”炳文说:“我这不是操心娃的前程嘛。”
官运妈叹了一口气,说:“操心,操心,我知道你操心。可操心有啥用哩?话你已经给梦梦妈说了,梦梦妈不愿意你有啥办法?”炳文心里放不下,说:“唉!梦梦妈也不知咋想的。咱这也是为娃好哩嘛。”官运急了,说:“你说你这老汉,给你说多少遍你才能明白?我问你,这户口转过来了,算你娃还是……人家的娃?”
炳文不言传了,吧嗒吧嗒地吸烟。梦梦的事让他操心得很,瑞珠的党都批了,可梦梦到现在连个团都没入上。还是成分的事嘛。
官运妈看炳文不言传了,说:“你也不说说老二,都多大了,还不操心找媳妇。”炳文说:“老二是个干大事的……”官运妈打断炳文,气哄哄的:“干大事,干大事,干大事就不寻媳妇啦?”
炳文看官运妈不高兴了,说:“说要回来哩。等回来了,给说一下,叫把这事上心。”
官运妈看炳文:“说回来?啥时候?”炳文说:“没说,只说要到临潼疗养,到时候看能不能回来。”官运妈心一下酸了,说:“老二心硬。自参军就回来过一回。再回来,我都不认得了。”
炳文看官运妈想老二,说:“看看能咋?官运在跟前哩,咱也没啥事。”官运妈还是不舒展,说:“话是这么说,可我又不是官运一个。就算他不回来,把媳妇寻下也让我省省心啊。”
炳文又不言传了,他不知道说啥了,越说官运妈越想得多。官运妈见炳文不言传,自言自语地说:“还有官运,寻个媳妇叽叽嘎嘎不入正辙。这结婚都两年了,也不知道要个娃。”
官运妈的话碰到炳文的疼处了,炳文没言传,起身进房子去了。
金花达已经很长时间没到郭大成家去了。郭大成真的给山娃开了假证明,叫山娃当兵去了。有人盯住这事,找郭大成,郭大成就说今年要的特长兵,你娃有特长打篮球你娃就去。为了把口封严,郭大成叫来成把户口本都改过来了,想盯都没法盯了。郭大成叮咛金花达说,再别往这儿跑了,省得惹闲话。你赶紧把来成那儿焊紧就是了。金花达就按郭大成说的,提了东西谢过来成,再也没往郭大成那儿跑了。
可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咋露的,不知道,反正山娃的名字在换军装前被取消了。郭大成躁得很,把金花达美美地拾掇了一顿。
“给你说甭急甭急,你急得不行。这下好,挖下这坑绊我也绊山娃哩,这以后再有个啥机会谁还敢弄哩?你这不是给我眼窝里戳棒槌哩吗!”
金花达比郭大成大十来岁,此时却苶得像个孙子:“我也不知道咋露了的。我寻思来寻思去……来成我对付得好着哩,这……”
“你以为你婆娘生娃是在地窖里生的?这满堡子的人有几个不清楚山娃是啥时候的!”金花达说:“你说这谁咋就这瞎的!有种站到面上来。”郭大成斜着眼看金花达:“你弄的那是明事?”金花达不说话了。
郭大成嘴里说金花达,心里却把账给举报的人记下了:“等着,我就不信你不栽到我手里。扶我的下巴,哼!”
金花达因为这事再没到郭大成那儿去过。郭大成不叫去,说事没办成骚性大得很,离远些好。金花达也不想去,不去省得被郭大成像孙子一样训。
那一天金花达在巷子转悠,忽然看见一堆人围在那儿看啥哩。金花达爱热闹,走过去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吓一跳,郭大成那小舅子用自行车推着一个纸箱子,纸箱子平平扁扁,上面写着拳头大的红字:上海牌缝纫机。
金花达倒吸一口气,心想这可咋弄哩。这咋弄得这么快哩?哎呀,了不得,不佩服不行。开学看见金花达了,想要打招呼,金花达赶紧走上来:“大侄子,是你啊。”
开学停住车子,说:“老叔,给你弄下了。”
金花达支支吾吾,走过去把车子接了,说:“你咋这么快就弄下了,我……”
开学也没客气,把车把让给金花达,说:“老叔,咱谁跟谁呀,用不着客气。”
金花达只好把剩下的话咽回去了。
缝纫机拿到郭大成家,郭大成老婆也倒吸了一口气。她看金花达一眼,啥也没说,叫金花达帮她倒水沏茶,自己忙着进伙房做饭去了。
那些看热闹的有几个跟着到了郭大成家,金花达就招呼那些人喝水,那些人笑着说:“你这是拿支书的茶礼自己的人情哩。”
开学过来了,说:“老叔是谁?就是自家人。”然后转脸对着金花达说:“老叔,你看你一句话,叫我费了多大神。你侄子不赖吧?把你的事当事哩。”金花达拧来扭去,不知道咋开口。这么多人,说出来不是自己打自己脸哩嘛。
开学看金花达那样子,知道他钱还没弄下,就说:“老叔,钱不是问题。我既然已经给你垫了,我还能急着催着给你要吗?”金花达急得直摆手,说:“哦,我知道。大侄子是谁,能得很,热肠得很,我……我不是不想要了嘛。”
开学愣了一下,立刻笑呵呵地说:“不要啦?哦,我还以为咋了。这多大个事?没事,没事。”金花达赶紧说:“我那一天来给你说,你已经走了。你姐说你单位有事,急着回去了。”
开学眼珠一转,说:“哦,是——有急事回去了,没事没事。这缝纫机你不要正好,我原打算给我姐买一个,可一次弄两个不好弄。你不要了,正好了了我这心愿。我心里一直想着报答我姐哩。”
金花达一听这话,浑身的皮骨都放松了,他极感动极感慨地说:“哎呀呀,大侄子,有情有义,有情有义啊。”
郭大成婆娘进来了,金花达把开学的话给郭大成婆娘说了,郭大成婆娘连连摇手:“使不得使不得,我不能要,我也没那么多钱。再说我就这几个人,用这弄啥呀?”开学说:“姐,看你说的。我能给你要钱吗?你是谁,我亲亲的姐。十几年了,我没有一天不想你。我刚才还跟老叔说哩,说想给你也买个。这个要是老叔要了,那还真得再过一段时间才能给你弄下。现在老叔不要了,正好,这是天在帮我哩。”
郭大成婆娘说:“你说得都对着哩。可你也是挣工资的,我不给你钱我心里过不去。要不问一下,看谁要哩,反正这东西稀缺得很。”
旁边的人有些骚动,开学说:“姐,你说的啥话。我再不行也比你强。你连这点儿东西都不收,你是打我脸哩。”金花达还有那些人都说:“就是,你兄弟给你的,你就收下。亲亲的兄弟,客气啥哩。”郭大成婆娘不说话了,笑了一下,到伙房端饭去了。
郭大成小舅子能买下稀缺货的消息像唱着歌的鸟一样飞来飞去。天还没黑,郭大成的屋里就拥满了人。
“你能买下自行车吗?”
“你能弄下木头吗?”
郭大成说:“能。啥都能买下,就怕你买不起。”
冯寡妇说:“支书,你啥意思?你是不想叫开学给我们帮忙,还是怕我们欠了开学的钱?”金花达说:“怕你们像我一样,张了嘴一看口袋是空的。”
有人说:“老叔,你那是给女子弄哩。你要是给儿子弄,你试试,挣断了脖子你也不会把那让出去。”冯寡妇说:“这一次谁要捎先给钱。别再弄那放屁打雷糟蹋人的事,搁谁谁都受不了。”
开学见冯寡妇这么说,笑着说:“也不是那么回事。咱农村人钱紧,我知道。但这嫂子说得对着哩,要一个人,我垫得起。要一伙人,我就垫不起了。”那一伙人就说:“就是就是。”
开学说:“那行,都是乡里乡亲,我就试试吧。你们谁要啥写一张条子,人多,我记不下。另外,这么多人这么多东西,大家得容我一段时间,是迟是早,是先是后,我随情况,大家甭怨我。”那一伙人就一边找纸写条子一边说:“知道知道。连这都不知道,那还是人吗?”
郭大成一看那一伙人寻笔寻纸写条子呀,说:“开学,你还真给买呀?”冯寡妇说:“支书,你说你咋老这样呢?你是咱的支书,大侄子是你的亲戚,也就跟咱大家的亲戚一样。大侄子给大家帮个忙办个事又能咋的?你这不愿意那不愿意,咱又不是不给大侄子钱,又不是叫大侄子犯错误哩。”
郭大成有些不悦,觉得他小舅子有点张狂。可又一想,既然爱弄,那就弄去,弄不下与他无干,弄下了他正好借花献佛拿这小舅子的能耐在人前显摆。
郭大成点上他的烟,不紧不慢地说:“钱给不给我不敢说,但后门走得多了,保不齐就把脚夹了。”
“呸,呸。”郭大成婆娘慌忙啐了几口,“有你这么说话的吗?臭嘴。”
开学说:“我姐夫是为我好哩,我知道。放心吧,姐夫,我也只是尽力而为,不会做违法的事。都是乡里乡亲,能帮的不帮一下,咱心里也过不去。”冯寡妇说:“就是的,开学兄弟就是有情有义。开学兄弟,明儿到我屋里去,嫂子给你包饺子吃。”那一伙人就笑,吴老鳖说:“你是不是磨盘又把手压住了?”
冯寡妇往过扑,要撕吴老鳖的嘴。吴老鳖笑着躲到后头去了。冯寡妇也不真追,笑着说:“有本事甭跑哇。”
开学知道大家说笑哩,但不知道冯寡妇是寡妇,笑着说:“这嫂子精明得很。行,明天我去你家吃饺子。”郭大成婆娘看了郭大成一眼,没法给开学说冯寡妇的事。
有几个人把条子写好了,有的还相互看一下,然后递给开学。
开学拿着那些条子,说:“各位乡亲,各位兄弟,叔叔婶婶,这么多东西……甭怨我……”那一伙人又一哄声地说:“知道,谁连这都不知道,还是人吗?”
有人说:“大兄弟,你还住些天吧。我回去就寻钱,寻下了给你送来。”
那一伙人不吵了,都盯着开学,等开学的态度。开学想了一下,认真地说:“是这。这一次呢我住不了几天,我是回来给老万叔送缝纫机来了,怕他急着用。当然,他现在不要了,但他不要是他不要,我得尽心,说话顶话,是不是?甭说乡里乡亲,就一般人不也得这样吗?对不对?这是做人最基本的原则。”
那一伙人被开学的话感动了,有几个还对着脸点头。开学看见了,接着说:“不要紧,过些日子我还要回来,带着婆娘娃一搭回来看我姐。你要弄不齐钱就等下一次吧。”
这话把那些人的侥幸和犹豫全削下去了,那些人就你看我我看你,不想叫这么好的机会溜走了。有人已经下了决心,挤出人窝,寻钱去了。
李红,女,陕西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潮起潮落》三卷本(第一、二卷已出版)。诗歌、散文、评论散见于《诗刊》《文化月刊》《文谈》《陕西日报》《光明日报》《文艺报》《新西部》《华文月刊》《衮雪》等报刊,以及“中国作家网”、“中宏网”、“新西部网”、“陕西文谭网”等媒体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