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的今天,武汉正式封城。1月23日的凌晨四点我忽然惊醒,随手去翻朋友圈,看到的都是“武汉再过几个小时要封城了”。身在重庆的我仿佛陷入黑洞中,这意味着武汉我一时回不去了。
再去搜关于“武汉封城”的新闻,并不多。人们的记忆很有限,不在武汉生活的人,很难想起今天有什么特别。当我2020年冬天,在杭州的电影院里看到某部以武汉抗疫为题材拍摄的电影里,开篇就违背事实撒谎时,我很愤怒,却发现没有证据摔在影评里。许多新闻在武汉解封前后,开始消失。
2020年5月底我回武汉前,几乎没在沈阳见任何朋友。在文章评论区见识了张口就“都怪武汉人吃蝙蝠”的蠢人;也听说朋友因为车子是武汉牌照,不断被上海小区邻居举报的故事。
还有许许多多人开口谴责“从武汉逃出来那批人”。作为看客,道德标准永远是最高的,看客并未置身其中,又怎么会知道笼罩在死亡阴影下是何等绝望。看客眼里,死亡只是一串串数字,还并非是真实的数字。
这几十年,我们活得是太安逸了,以至于缺乏对人性的认知。
我极讨厌一句话便是“武汉加油”,当你明知道一座城市面对的是必败的残酷战争,最大的尊重是保持沉默、供给物资,在战争结束后铭记它的牺牲。
“英雄城市”的名号没人愿意认领,武汉从来没赢,只是凭着码头城市骨子里的“不退”扛了过去。
翻出2020年写下的平静绝望,让真实的记忆不被后来的新闻洗刷。
《离开武汉18天,从西南到东北的“流浪”日记》
2020年,是我在武汉的第十三个年头,我不喜欢“新武汉人”的标签,但我确实在心里爱着它,哪怕它大部分时间像个杂乱的大工地。我跟很多本地土著一样,跟朋友不断地调侃、吐槽着武汉,却容不得旁人说它半句不好。
现在的我,身在东北,刚过完立春,最大的心愿是武汉的“春天”早些到来。
1、
19年12月中下旬的时候,工作安排非常紧凑,加上冬季流感来袭,好多同事病倒了,领导就自费采购了口罩,要求我们外出采访、搭乘公共交通时都保护好自己。
12月31日晚上,异地恋的男朋友在武汉陪我跨年。接近零点,工作群里转发了一条关于华南海鲜市场封停的新闻,并说发现不明肺炎。当时就有消息称“疑似SARS”,但很快又被辟谣。第二天男朋友刚好要从汉口站出发回重庆,于是跨年的心情有了一丝阴影,他答应我一定会戴口罩我才安心。那时的新闻也尚未对不明肺炎做出太多解释,只有周围区域或去汉口站的人会有些心慌。
2、
元旦后,我自己上班乘地铁仍旧会戴一次性的口罩,也在办公室放了消毒免洗洗手液。在1月上旬时,办公室同事曾警告过我们:最近千万不要去医院。她的姐姐在同济医院,暗示这次肺炎没那么简单。
我猜想,在武汉长期生活的人,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医生、护士朋友,这样的小道消息应该蛮多人都收到过,但直到我离开武汉前,都鲜少在地铁上遇见戴口罩的人。
15号公司年会,一起在万达瑞华自助餐,虽然餐桌上并未有同事咳嗽,但当日晚餐餐厅座位全满,食物又都是直接暴露在空气里的。疫情彻底爆发后,每次回想起都觉得后怕,直到14天潜伏期彻底结束才算松了口气。
公司春节假期较长,从1月18日一直到2月3日,异地恋聚少离多,想着长假期陪陪男朋友,十二月就提前和家人打了招呼不回家过年,预定好了重庆两家民宿,抢了到重庆的动车票。
17号是年前最后一天上班,晚上在家整理好行李后,我就有些焦虑,因为新闻报道“新增17例冠状肺炎病例”,同时新闻又导向——体弱者可能更容易感染。男朋友还一直安慰着我,说大部分患者本身身体就有慢性病,年纪较大,要我不用担心。
(当天的汉口火车站已经属于春运状态,工作人员也没戴口罩)
18日早晨我从汉口站离开武汉,在地铁上都很少看见有人跟我一样佩戴口罩,包括地铁、车站的安检工作人员在内,大部分人对这个新型肺炎都不以为意,觉得离自己很遥远。在此之前的新闻说辞还是“有限人传人”和“持续人传人风险较低”。
3、
在去往重庆的动车上,由于口罩透气性不好,我在一小时后就摘掉了口罩。抵达重庆后,更是不见有人戴口罩,那时觉得重庆与这次的疫情丝毫没有关系,总算从阴影里逃离,轻松了起来,深夜还在民宿附近吃了地道的烧烤。
19号下午,重庆出了太阳,我和男朋友步行到三峡博物馆附近散步,又去爬山城步道。街上人很多,和往年过年前的景象并无二样。那时的我丝毫没有囤积口罩的想法,只有随身的一个想着回武汉用。
20号白天我和男朋友去往沙坪坝吃饭,在万宁和屈臣氏买免洗消毒洗手液时,发现已经近乎断货,店员还主动问是否需要口罩。那时街上仍然没看见有人戴着口罩,我还想着去药房买正规口罩,便拒绝了。
事情的急转直下发生在20号晚上,钟南山院士接受央视访问,新闻说辞更新为“确认病毒有人传人现象”。当时第一反应不是囤口罩,因为仍未意识到接下来全国病例都会由于春运激增,城城自危。
21号白天,我出于安全考虑把自己在沈阳经营的民宿房源下线了,并联系了后续房客主动让爱彼迎进行退款。武汉做民宿的朋友告诉我,大量房客取消行程要求退款,损失苦不堪言,网站客服电话也越来越难打。
到了晚上我发现抢购不到口罩,便在某宝寻找到年后发货的平价口罩,留了武汉的住址。即便那时,也仍旧没彻底放弃回武汉的念头。
4、
疫情一天比一天严峻,武汉确诊病例忽然激增,随着各种文章刷屏,22号晚上我已经焦虑难安,发布朋友圈求助朋友顺丰口罩给我,最终广州的闺蜜和我妈分别给我顺丰发出了口罩。
我心里盘算着,不知道2月初能否正常回武汉,正常上班,眼看又要交房租,原计划搬家,却不知道是否会被疫情打乱计划…一直失眠到23日凌晨两点才放下手机入睡。
万万没想到,等我四点再醒来,就看到群里发了武汉封城的消息,再一看朋友圈都刷爆了。似乎还有很多人半夜给朋友打电话,让他们赶紧“逃出”武汉。
我认识的武汉朋友几乎都是本地人,他们不会外出的。我所知道的,在封城前和我一样离开的,只有一个福建朋友22号放假回了家,一个湖北朋友辞职后18号去了广州姐姐家过年,还有一个武汉本地同事去了南宁男朋友家过年。
武汉的封城来得突然,我开始害怕24号开始后半程9天的民宿预订是否会被房东取消。但又不敢主动沟通说明自己来自武汉,是戴着口罩出发,没有任何发热症状的。
与此同时,等待顺丰的我仍旧处于没有口罩的状态,好在男朋友在外卖平台高价买到了两个N95。
5、
23号一整天都浑浑噩噩,吃了两顿外卖,早晨接了房东电话,口吻犹豫地问我从武汉过来有没有不舒服,我告知未有任何发热,只是买不到口罩,房东说他在非主城区,附近药房也没货。
幸运的是23号晚上联系下一家沙坪坝的民宿时,对方并没有刁难,还提出可以提前到下午一点入住,解决了我们退房后无处可去的尴尬。
24号退房前,我再次接到房东电话,请我把垃圾自行丢弃。我耐心告知,在接到电话前已经丢掉,并且毛巾等也已经放入洗衣机,还开了阳台门换气。然而房东的民宿里并没有消毒液,我不知道阿姨做卫生时是否会特别清理。
我和男朋友戴着N95搭地铁去沙坪坝时,地铁工作人员和车厢上的人都戴了口罩。当天的三峡广场,和21号相比,人流量锐减。
24号除夕,我坚持要做年夜饭,包饺子,哪怕是在非常时期。放下行李后,为了不浪费口罩,我和男朋友没有休息就立刻去了楼下的永辉超市,买了一些蔬菜,肉类,饺子皮。
超市内大家都戴着口罩,问询也变得艰难。大概花了四十分钟,才总算在焦虑中购物结束回到民宿。我用唯一的电磁炉和炒锅做了六个菜,开饭已经是晚上八点。
这是我跟男朋友过的第一个除夕,笼罩在疫情的阴影里。那天投影仪坏了,我们也没打算看春晚,很安静的度过了。我把年夜饭照片发给了我妈,她也把她的发给我看。我劝她,原定的同学聚会不要去,她很痛快就答应了。
25号上午,我终于收到了两个顺丰快递,是救命的口罩。
6、
26日,有一个重庆本地的未接陌生号码,我联想到有可能是当地调查外来人口便回了过去。对方表明身份是民警,因为手机号是武汉地区的,询问我是重庆常住人口还是外来人员,我便如实告知18日由武汉出发,未出现发热、咳嗽等症状,并配合地留了自己地址,他说后续会有工作人员上门来给我检测。
也是当天,广州的朋友和南宁的同事也都接到了电话,先是当地民警后是居委会或物业,主要是询问何时从武汉出发,以及身体情况。但大家均为出现发热等症状,也都进行了自我隔离。
民宿预定到2月2日,我原本买的2号下午回武汉的高铁票已经在23日退掉了。考虑过在重庆找一个月租房,但想到这个特殊时期谁会带你看房子,便放弃了,转而买了山东航空2月1日的航班回沈阳。那时刚好14天潜伏期结束,回到家里也不用担心造成小区恐慌。
7、
26日晚上购买的机票,27号晚上十点多就收到短信该航班取消,可免费改签。我在山航官方小程序查询发现,1日或2日都没有其他飞沈阳的航班,于是退票,重新购买了南航的CZ6404。这个航班由重庆江北直达沈阳桃仙机场,购买时我就特意避开了需要中转和经停的班次,毕竟风险会更大。
接下来几天我和男朋友仍旧依靠外卖,并且让外卖员放在门口即可,减少接触。2月1日中午,外卖员打电话过来,说外卖不许送进楼里了,需自己下楼拿,男朋友便换好衣服戴好口罩下去取。回来跟我说,下去取外卖时还被测了体温。
我的航班是晚上8:20起飞,导航软件上去往机场时长仅需一个钟头。下午五点我从三峡广场出发,原打算由沙坪坝站乘环线换乘3号线抵达T3,到了地铁站发现沙坪坝站关闭了,手机搜索新闻才发现,重庆轨道交通由2月1日中午12点起关闭了观音桥,杨家坪,沙坪坝等几个大站。
在沙坪坝环线地铁站外拦出租车去了重庆大学站,司机说地铁改成半小时一班了,然而手机未能搜索到新闻,进站处也没有提醒,直到在站台,才看到提示下一班地铁要等待17分钟,当时是17:40,地铁站的广播循环播放着关闭的地铁站通知。
我又折回楼上问询了工作人员,她们也无法得知到达换乘站时,距离下一班去机场方向的地铁要等待多久。新的时刻表,无人知晓,仅能靠电子牌提示。
好在留出时间还算充裕,在换乘站又等待了17分钟后,上了去机场的地铁。3号线车厢仍旧空荡。大家各自保持距离,挑没人的位置坐。对面一对老人带着孩子,孩子摘了卡通保暖口罩玩耍,期间小孩子还咳嗽,坐在对面的男子立刻起身去往其他车厢。
8、
抵达机场后,冷冷清清,仿佛凌晨一点的光景。南航办理托运的柜台只开放了两三个,无人排队。
办理托运时有一张表,需要14日内到过湖北或与湖北籍密切接触过的乘客填写姓名航班号,我问地勤人员,“刚好今天是离开武汉15天,是否需要填?”被告知还是填写,并留了我的电话。我看了一眼,表格上已经留了十几个名字,全部乘客的航班号都是跟我同一班。这个比例比我预估的高。
原本以为机场会是高危区域,事实是这种非常时期,不是迫不得已谁又会去往其他城市。安检时摘下口罩的几秒钟,迅速而又干练,工作人员和我们一样警觉又镇定。
前往登机口的路很远,晚上七点半,江北机场G区登机口,我所经过的区域却只看到我这班飞机的G17登机口开放。航班数应该是锐减了许多,也难怪之前山航的航班被取消,改为三天一班。
进入机舱后,空调缘故大家都觉得戴着口罩极其闷热,但没人冒险摘掉口罩。只能等待飞机起飞。乘客并不多,我的座位原本在32A,但那一排是满的,有一名乘客主动提出是否可以换到空位,空姐应该也是考虑到大家想保持距离,便同意我坐到前排空位靠窗位置。
起飞前,空姐开始派发表格,要求每位乘客下飞机时提交。表格内容较为详细,除了姓名,证件号,班次,座位号,抵达城市,还有现在住址和到达目的地后的住址,以及预计离开时间。表格上,近期武汉居住或旅游的时间范围设定是15日内,我如实写明1.18日由汉口站出发前往重庆,截止目前并未出现发热等症状。
起飞半小时后,空姐分发食物和饮品,出于安全考虑已经全部更换为瓶装水,不再提供杯装饮品。即便如此也有许多乘客拒绝了,或许没人勇于在机舱内摘下口罩进食。
去洗手间时,我大致数了下乘客数,机型是A320,乘客零散分布着,大概不到60人。独自的旅客都是一人一排,只有少数几对情侣或亲属出行坐在一起。
或许是航班减少的缘故,原本预计23:15分抵达沈阳的飞机,提前了半个小时落地。问了空姐机场巴士是否停运,她说并不知道,隔壁的男士听到,搭话说“肯定停了,沈阳客运都停了”。在摆渡车上我用软件预约了顺风车,很幸运有人接单。
下摆渡车进到航站楼,有穿着防护服戴护目镜的工作人员进行体温监测,不断有工作人员提醒摘掉帽子,我那班航班人数不多,到我走出体温监控区一直到提取行李,没听到有发热提醒。
9、
顺风车司机说,高速都排队给车辆内的人员测体温,包括青年大街也是如此。那一瞬间觉得蛮安心的,沈阳的防范意识比重庆力度大。
因为去了机场,又在机舱的封闭环境内呆了两个多小时,回沈阳后我又开始了新一轮自我隔离,在自己房间里开窗透气,吃饭也是跟家人错开时间,至今未能打一个照面,沟通全靠微信。
3日上午接到当地公安的电话,登记了具体住址,何时回到沈阳,暂时还未接到居委会的电话。
昨天立春,北方要“咬春”,我妈拿家里剩余不多的菜做了春饼。我没有跟任何人说立春快乐,我只希望武汉每年开满樱花,人头攒动的春天早点回来。我很想念她。
【后记】
在我2月1号抵达沈阳后的第十八天,母亲收到了陌生电话,并没有报出身份,只是询问我回沈阳后是否出现发热状况?我和母亲猜测,一定是航班上有人确诊了。但那时新闻报道的依旧是“潜伏期14天”,不然我也不敢贸然回沈。
又想起,在飞机上换到第一排的举动,是否变相降低了感染机会。不得而知,那时我们对新冠都了解得太少了。现在也许了解得足够,但不再有人提及了,“向前看”是永恒的政*正确。
又过了不记得何时,新闻口径改了,新冠潜伏期可以长达一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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