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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岳红蕾
院子,其实是没了屋顶的房子。四围的墙壁,围着一院的小草小树,这些被囚的植物,因没人打理,它们就撒开了性子随处长,长在哪就在哪,要长多高就有多高。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格子,我甚至能看见墙缝里斜逸出来的小树。
当然,吸引我留意这扇窗这堵矮墙的,是从这破落院子里悬挂出来的枝条。如瀑的柔枝,似少女的长发,从木格子窗口泄出来,还分明簪着红色的花。这些花儿,四五朵一簇,粉红色的,泛着白,又调着些紫,这样的蔷薇,粉嫩嫩的,无限娇羞。
是一窗的蔷薇呀!柔枝,红花,木窗,白墙,各色一调和,落进眼里,分明是一帧油画。在乡下,蔷薇其实是不起眼的,胜在好养,长得快,开得盛而已——在野外自然是大片地长着,开出单瓣的芬芳的花,只是多刺,叫人近不得身。到了红楼梦里,也不过是一架架地点缀着大观园,晴雯在花下撕扇,龄官在花下哭泣,湘云在花下捡了金麒麟……永远是一个姹紫嫣红的背景。
但这些挂在窗子里的蔷薇,多像一个美丽的梦,关于爱情的。念着外面的世界,恋着一个人,于是不动声色的,一点点用力,慢慢地长,极尽妍态,只为了在某一天,你回眸的刹那,可以在你的眸子里惊艳。蔷薇花事,怎么看都像是一场单恋,在一个又一个的春日,轻轻摇曳,寂寞地美丽着。
这么固执,宁肯寂寞也不放弃自我,这样的女子,也该是有的吧?张茂渊,或许就是个蔷薇般的女子。
张茂渊是张爱玲的姑姑,起初知道她是在张爱玲的笔下,她清高智慧,而且长相也还说得过去,又有着自己的职业,还会说一些“冬之夜,视睡如归”的俏皮话,小姑独处。用现在的话来说,绝对是个“三高”级别的剩女了。
文字里的张茂渊是湿凉的,她的不可亲近就如蔷薇身上满身的刺,不让人轻易触及,但她的爱情,分明是蔷薇娇嫩的蕊,她用50年的时光,小心翼翼地呵护一段感情,不,是用了一辈子。时光退回张茂渊25岁那年,在开往英国的轮船上,她与26岁的英俊才子李开弟相遇。漫长的旅途两人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便忘不掉彼此。无奈李开弟已有婚约在身,只能分手作别。后来,他结婚,夫妻据说也恩爱,但和张茂渊一直没断过联系,在张爱玲去香港读书时,张茂渊便把张爱玲托付给李开弟,让他做监护人。直到李开弟的老伴去世,张茂渊才在78岁的高龄嫁给他。这样一个连亲人都可以置之不理的女子,却在传说的故事里,心底存着一份爱,让我们相信,她原先在心里埋下了蔷薇的芬芳,50年后却收获了玫瑰的甜蜜。她的爱,于素朴中见高贵。
前些日,我在南京的夜色里又意外地逢着蔷薇,它们倚在高处,攀爬在铁栅栏上,有种不管不顾得泼辣和率性,粉粉地在夜色里摇曳,暗香浮动。城市里也有蔷薇呀,这样猝不及防的相遇,着实令人心起涟渏,一瞬间的惊艳让我想起张茂渊与李开弟初相见的那辰光——有蔷薇般微甜而芬芳的气息弥散,甚至暗忖:这样的夜色里,那一丛蔷薇花的影像实在是可以配上那一首《蔷薇蔷薇处处开》的歌曲。
花开有时。我再路过那扇窗时,发现蔷薇扑簌簌落了一地,早上经过的时候,不敢忙乱落脚,怕惊了这些香香的魂魄。“东风且伴蔷薇住,到蔷薇、春已堪怜。”蔷薇花开,春将去也,南京的那些蔷薇也该谢了吧?所以,在七十八岁这一年成为新娘的张茂渊,爱了李开弟一辈子,只相依了十二年。怪不得叶细细说:像张茂渊这样,等到78岁结婚有什么值得感动的,那时,年轻时最美的爱已经消失,容颜苍老,有的不过是一种余生的陪伴而已。留给最爱的人最难看的光景,这才真是一种残忍。
蔷薇花开春已老,却不负我心。想想,遇到张茂渊这样的女子,也实属难得。如今,每当我走过那片曾爬满蔷薇的矮墙,我就视作为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的遇见:那些姹紫嫣红、恣意绽放的痕迹,分明已定格成了爱的痕迹——虽已凋零,却从未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