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晓可,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教师,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赵树理研究会理事,山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在《小说评论》《文艺争鸣》《当代作家评论》等刊物发表评论作品40余万字,荣获2019-2021年度“赵树理文学奖”,出版有评论集《盖茨比的鞋子》。
理想国里的卡门与饥饿艺术家
——读杨遥小说《美声唱法》
董晓可
阅读杨遥小说《美声唱法》的开端,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石一枫的另一部小说:《世间已无陈金芳》。在《美声唱法》一开场,唐铭的歌剧演唱和小提琴大师伊扎克∙帕尔曼的演出,起到了同样的作用,即让作为“追梦人”的苏晓春抑或陈金芳出场,进而延展开她们的生命历程。但在此“追梦”主题下,《美声唱法》与《世间已无陈金芳》又表现出内在的差异性。如果说,《世间已无陈金芳》代表着更多传统意味的城乡壁垒下的“巴黎外省人”在物质金钱层面的融入之痛,那么《美声唱法》则从艺术视角为我们打开了一扇别一种的窗子,它更像是电影《立春》中的王彩玲,有一种为艺术而执拗的韧性。
杨遥的小说大都有一种静水深流的力度,在看似波澜不惊的情节下往往涌动着暗流,这一篇《美声唱法》也不例外。小说《美声唱法》意在书写城市空间里的文艺青年,以及他们找寻艺术理想国的心路历程。而在作品中,这一使命集中落在了主人公苏晓春身上。作品正是围绕着苏晓春从寂寂无名的工厂职工,经由写小说到拍电影的文艺之旅,来展现她追逐理想的爱与痛的历程。苏晓春作为业余文学爱好者,稿件很幸运地被“我”从众多自由来稿中发现,发在刊物头条,并邀请国内著名评论家配发了评论。一时间她成为厂里的名人,小说还被一名想当导演的朋友看中。但囿于经费,导致了实际拍摄效果的不佳,以及宣传语发行的力有不逮,便只能在工厂厂房中自行放映。于是,当电影播放时,便遭遇了工人们的纷纷退场。而正是此番兼具激励与阵痛的事件,点燃了苏晓春毫不妥协的走向艺术“理想国”的意志。她辞去工作前往北京打拼,尔后又在销声匿迹一段时间后折返太原,在穆总的支持下成立了影视公司。当然,在经历了一系列的起起伏伏后,最后因为穆总方面的经济纠纷导致的资金链断裂,而终致其纯文艺导演梦的夭折。
《美声唱法》,顾名思义便是,作为艺术的美声究竟该怎么唱?这,是小说力图探究的核心问题。围绕着苏晓春的追梦历程,作品的叙述重心也放在了当下大众娱乐时代,高雅文化与通俗文化之间的内在冲撞。很大程度而言,这种冲撞的背后是一种俗世的快乐与高雅的追求之间的抵牾。在笔者看来,此种冲突与抵牾在作品中表现在渐次深入的不同场域空间。在小说开端,即有一段关于“俗世的快乐”的逼真场面描写,那是元宵节的饭店场景:座无虚席、人头攒动,人体、菜肴、酒精、香烟味、吵嚷声、笑骂声混溶一体。而在其后,当唐铭在靠窗的散台边唱起了歌剧,整个大厅一下子静了下来,伴着窗外一片片落在红灯笼上的雪片,一个宁静而庄严的高雅场域形成,并在演出终了时迎来了雷鸣般的掌声。由此,作家在看似不经意的叙述中引来了两种话语间贯穿文本始终的博弈。一方面,是大众对于通俗、娱乐化物欲质料与精神产品的需求,一方面是作为文艺青年的一波年青人对于严肃文艺的执着追求。随着故事更大范围的展开,我们看到了几位文艺青年在强大喧嚣俗世上坚守的一片“自为的世界”。在作品中,这些文艺青年主要有来自不同领域的六个人:苏晓春:文艺电影追求者;小齐:苏晓春的同路人;唐铭:歌剧演唱者;我:文学期刊编辑;东先生:作家;穆总:城中村负责人,也是苏晓春影视事业的赞助人。但显然地,作家的叙述重心却并非苏晓春以及由她所辐射的文艺青年们倒“U”字形的跌宕起伏的追梦历程,而是将笔触推向了更具本质性的场域空间,那便是在滚滚红尘中“艺术何为”与“艺术家何为”的问题。在当下社会,面临大众娱乐媒体的狂轰滥炸,坚守纯文艺的艺术家们的生存处境的艰难可想而知。较之黑塞《克林索尔的最后夏天》抑或毛姆《月亮与六便士》中的主人公,可以于人迹罕至的旷野离群索居,沉醉于古典田园物镜下的孤独甚至绝望,当今社会那些怀揣天真梦的感伤或忧郁的艺术流浪者们,于现代性所造就的灵肉之困可能更大。因为一方面他们已然丧失了可供逃离的田园,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临世俗文化与商业资本包装下的道德征用。如是,他们更多只能在物欲横流的滚滚人海之中,于高楼大厦的现代建筑之间遭遇更具挑战性的贫穷、饥饿的物质萧索与分裂、荒芜的精神流浪。
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借由苏晓春等人的世俗抵抗与艺术坚守,加剧了精神性话语与世俗性话语的对峙力量,进而有效延展了小说文本的张力空间与情感世界。在作品中有一个不断暗示的细节,那便是唐铭演唱的歌剧的名字:《卡门》。这,不由不让人联想到19世纪法国小说家梅里美同名小说中那位生性率真、敢作敢为有富有冒险精神的吉普赛女郎。于是,唐铭以歌剧为标志的“美声唱法”,便又暗含了卡门式的“不自由、毋宁死”的决绝。而另一方面, 世俗的冰冷物质法则又犹如艺术“理想国”大门的门徒,展现了现实世界残酷的一面。由是,又不由不让我们想起杨遥的另外两部小说:《把自己折叠起来》与《理想国》。前者,作家以内在精神肌理相通的互文笔法,为我们展示了现代文人视域下众生所面临的普遍性自我折叠。后者,则从一个名为理想国的小区人们的灵肉禁锢,以及被关进笼子表演的行为艺术,来侧映现代人精神世界遭逢的严重压制与扭曲变形。而沿着这路径,在《美声唱法》中,作家的笔法进一步延展开来,让我们看到了发生在艺术“理想国”中那些由卡夫卡小说《饥饿艺术家》衍生出来的“艺术傻瓜”们。他们生活拮据、节衣缩食,却有着对于心中“高贵艺术”矢志不渝的追求。以苏晓春为辐射,我们能真切感受到这群“大地上的鸟儿”对于精神食粮笃深的爱:比如作家东先生,他眼中总数闪着儿童一样澄澈而明亮的光,于寂寂无名中数十年葆守着对于文学纯真的感情。比如唐铭,作为一名虔诚的文艺追求者,将“我”推荐的《战争与和平》与《尤利西斯》两座文学艺术高峰如“圣经”一般摆在工作室阅读。再如小齐,虽以摆夜市摊卖灶具为生,却时刻坚守艺术初心不渝……但显然地,他们都不是社会的适应者,因而又往往会面临着被时代边缘化抑或抛弃的命运。
在人类文明史上,艺术家的命运总是令人悲叹唏嘘。在柏拉图的《理想国》中,诗人也曾因患有“亵渎神灵,丑化英雄,摧残理性,滋养情欲”等罪状,而有被逐出理想国的危险。这种具有隐喻意味的书写,似乎早早就预示了艺术家难以逃脱的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命运遭际。但如同帕斯卡在《思想录》中对人的比喻那样:“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一方面,人这根“苇草”实乃“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甚至“一口气、一滴水便足以致他死地”。但更为根本地,人却是“一根能思想的苇草”,这是我们生之为人的“高贵”和“全部尊严”所在。正如卡夫卡《饥饿艺术家》中那位艺术家一样,当小镇的民众都被更具吸引力的马戏吸引而去时,他不二的抉择便是以极致的饥饿来诠释艺术:
“因为我找不到适合自己口味的食物。假如我找到这样的食物,请相信,我不会这样惊动视听,并像你和大家一样,吃得饱饱的。”这是他最后的几句话,但在他那瞳孔已经扩散的眼睛里,流露着虽然不再是骄傲,却仍然是坚定的信念:他要继续饿下去。
走笔至此,想起百年前的沈从文,当时他只有小学学历,但怀着一腔热血只身闯荡北京,于饥贫交迫的寒冬的绝境中,试着给当时在大学任教职的郁达夫写信求助。郁达夫当即请他去外面吃饭,送给他一条羊毛围巾,并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文章《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状》。在文中,郁达夫给这位只有小学学历只身闯荡北平的求助者指名了两条“发迹”的金光大道:其一,从戎入伍寄希望于不被打死,进而寻求飞黄腾达之路;其二,去做窃贼而被监狱收容,或被枪决以求解脱。此种饱含沉重激愤之词的“公开状”,至今亦有或者说更有令人芒刺在背的痛感。因为在此中话语中,你除却能读到一种外在讥讽,更能感受到一个纯真的、天真的“艺术之子”被时代洪流遗弃的痛楚。在杨遥的《美声唱法》中,我们同样能感受到此种共情与疼痛。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愿我们的“卡门”与“饥饿艺术家”们能够得到愈加多的关爱。因为,他们是时代艺术标尺的晴雨表。因为,每一块岛屿在根底上都是彼此相连的;因为,他们便是我们。
钟天意|先生,请问您需要来点儿驱魔人吗?——评王十月《不舍昼夜》
唐媛媛|一个理想主义者的精神漫游——评王十月新作《不舍昼夜》
点击阅读原文,购买《十月》新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