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篇——
在重新装修“老地方”的时候，我们在临街那侧的墙面挖了扇窗户，天气好的时候，就把窗都打开，客人就可以坐在窗台上，一边喝酒，一边望着襄阳北路上头来来往往的人群，煞是惬意。
那天是礼拜一的晚上，经历了热闹喧嚣的周末，店里的生意会冷清些，我和谋大就霸着窗台的位子，抱着电脑赶新书的进度。写到停顿的时候，我抬头看看街道两旁的梧桐树，有金黄色的叶子一片两片地往下坠落。
在这样落叶缤纷的场景里头，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经过，忍不住叫出声来：“埃里克！”
埃里克回过头，我有些意外发现，数年不见，他变得苍老憔悴了些，但他对于我们的偶遇倒并没有显得太过惊讶，而是轻车熟路地走进来，在窗边我俩隔壁坐下：
“其实我知道你们搬来上海在这里开了酒吧，看你们朋友圈老发，我就住这附近，也从门前经过好几次，就是一直鼓不起勇气进来。”
埃里克简单一句话，里面包含了太多信息，一时间我有些反应不过来，还是谋大让店员过来给我们倒了三杯店白，边喝边聊他的近况。
埃里克最后一次出现在我们的生活里，是夏洛特30岁的生日。他主动说起那晚的事情，却和夏洛特耿耿于怀的，是两个不同的版本。
当时夏洛特讲出那一句“不如我们试下要不要在一起”，埃里克说他其实内心是欢喜的，但两个人暧昧了那么多年，还是女方先迈出那一步，又有些残存的酒精作祟，一时之间有些不知如何应对，以至于落荒而逃。
“我到家冷静下来，就开始后悔了，但再找夏洛特，她已经把我微信和电话全都屏蔽了。”埃里克低下头，声音里头颇有些怅惘的意思。
再后来，夏洛特就和我们一起离开了北京，搬到了上海，埃里克也曾试图通过各种方法和她再取得联系，却始终无果，时间一久，他也就放弃了。
更重要的是，他和凤梨开始了一段感情。“凤梨？！你是说夏洛特大学同学那个凤梨吗？！”我没忍住大声惊呼，埃里克点点头，拍拍我的手让我稍安勿躁。
我们几个人离开以后，凤梨还是定期会去北京出差，她在北京并没有什么朋友，认识的无非也就是先前夏洛特张罗着去“老地方”喝酒的那些人。有一回她约大家喝酒，最后赴约的只有埃里克，两个人喝到酒吧打烊，从夏洛特聊到彼此过往的感情经历，埃里克倾诉他对于感情的小心翼翼，凤梨讲述自己那些啼笑皆非的相亲故事。第二天醒来，两个人在枕边发现了彼此。
我捂住嘴，谋大在窗台前伸手狠狠掐了我一把，我们两个人的表情管理，都没有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什么，我和夏洛特曾经的关系，凤梨和夏洛特的关系……”埃里克边说边望向窗外的远方，眼神里不知道透露出怎样的表情。
尽管如此，埃里克还是跟凤梨开始了北京上海两地的恋爱。“我们都到了某一个年纪，觉得是应该谈一段恋爱，往结婚这个方向走了。”他这样解释道。
“可你等了这么久，怎么知道她就是那个对的人？”我没忍住问出口。认识埃里克也快十年了，我们都知道他对于感情一直有些近乎于情感洁癖，一直宣称自己要等那个“对的人”，所以即便和夏洛特拉拉扯扯暧昧了这么久，却也一直没有走入一段正式的关系中，甚至会在女方开口表白后落荒而逃。
和凤梨在一起以后，埃里克因为工作调动，也来到了上海，两个人便顺理成章地住到了一起，然后这是一切矛盾的开端。
同居前，两个人一个北京，一个上海，都是彼此出差时候或者特别的节日才会相见，所以对于双方的生活并没有本质上的改变和影响。而这一段同居，无论对于埃里克还是凤梨来说，都是人生第一次的体验。
“原来同居生活，还有凤梨日常的样子，和我想象得都不一样啊。”埃里克这样感叹道，于是我又给他添了杯酒。
埃里克在情感上的洁癖，我们都是有目共睹，却也不知道，原来他在生活中也有着各种各样的小洁癖。同居三个月以后，两个人开始争吵不断，起因是因为凤梨每次用完洗手间洗澡之后，都不清理头发。
“我调到上海公司这边以后，经常加班很累，每次回家以后打开洗手间简直像进了地狱，跟她讲了很多次，她都置之不理，也老是因为这个事情吵架。”埃里克言语中充满了委屈。
他还有个习惯，每次锁完门之后，都要多转几下把手，即便有时候两个人出门赶时间，也不会少了这个动作。日子久了，凤梨看在眼里就有点烦了，有时候吵架的时候，也会拿这件事情出来说。
而凤梨的有些生活和消费习惯，埃里克看在眼里，也会感到失望。最初开始同居的时候，那时还是冬天，凤梨所有的衣物加起来也就半个小衣柜吧。当时埃里克就觉得，这就是理想中的女孩啊，不虚荣浮华，不过份追求衣服包包这些物质的东西。
“因为从小我父母也教育我不要过份追求物质，能省就省，找姑娘也不要找特败家的。”他补充道。
后来才发现这“极简”的秘密。有个周末埃里克加完班回来，发现凤梨收拾出两大包衣物，说换季了，这些旧衣也就不用了，该扔掉了。她不仅把她自己那些毛衣羽绒服都扔了，连埃里克的也要往外扔。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来了，凤梨说自己以往都是这么做，一换季就把以前的衣服还有不要的都扔了，埃里克觉得特别不可理喻。
这样一点一滴累积起来，最后在同居大半年以后，两个人还是选择了分手。分手那天，埃里克搬出来，感觉到意外地轻松，同时却也有些怅惘：曾经觉得对的那个人，怎么会因为这些生活细节扼杀了爱情，最后变成错的人。
“因为你们这段感情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啊。”谋大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感觉这句话在他心里已经憋了一晚上了。
“承认吧，你之所以会跟凤梨在一起，除了最开始阴差阳错地睡了，最根本的原因不就是，你在她身上看到夏洛特的影子，你心里还有她残存的位置。”谋大灌了杯酒，开始滔滔不绝。
“承认吧，自始至终，你心里那个对的人，是夏洛特啊。”
埃里克陷入了沉思，我想起夏洛特三十岁生日第二天，在柏悦酒店她对我说的话：“这么多年，虽然中间兜兜转转经历了很多其他别的人，但都会觉得，总有一天，我和他还是会走到一起的。”或许，埃里克也是这么想的吧。
三个人对着三杯酒，都沉默了。街边突然传来有些熟悉的高跟鞋走近的声音，我抬起头，是夏洛特。
——谋大篇——
夏洛特的这几年，都在不断地“试爱”。
什么叫“试爱”呢，就是不停地约会，但是又不进入一段关系。
“试爱”是怎么开始的呢？是夏洛特上一个男朋友教会她的。
刚搬来上海，酒吧刚刚开业的一个晚上，我、阿莫、和夏洛特坐在“老地方”，过着新出的夏季酒单，一边试酒，夏洛特说了她当时的感情烦恼：她遇见一个海归的男生，对方说要先约会一段时间，看彼此是否适合，再正式确定关系。
“但在我之前的恋爱关系和经验里，都是遇到就在一起，最多先打个炮验个货，而约会却不确立关系，对于我来说，还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夏洛特对我们这么说。
当时我和果果已经在一起了，听了很多果果说的她身边的曼哈顿男女“先约会再恋爱“的故事，我大概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但是阿莫对夏洛特说：
“我也没有能够给到你任何好的建议，因为这对于我而言，也是一个陌生的领域。”
“对啊，我过去也一直以为，感情就是非黑即白的一件事情，要么在一起，要么不在一起，没有约会这个中间的模糊地带。”夏洛特低头喝了一口酒保新调的“sidecar”，幽幽地说。
后来我们见到了这位文森特先生。
文森特先生是北京人，去纽约读了个MBA，学成归来，在上海一家投行做项目经理。他身高一米九，身材修长又有点肌肉，说话非常爽朗，讲的笑话也很好笑，我们一起聊酒单的时候，我顺口说了一嘴：“哎哟，这大都会可是你女朋友亲自开发的哦，丢了那纽约的浮夸，加了一点上海特色……“
还没说完，文森特打断我，说：“先说明一下哦，我和夏洛特现在只是在约会，她不是我女朋友哦。”
“呵呵，在我看来，‘约会’不‘恋爱’，不承认对方是自己的男女朋友，其实就是贪玩，就是不想进入一段稳定的关系，占着男女朋友的便宜，还要看着别的地方，想拥有更广大的世界……”阿莫翻了个白眼。
这次没想到是夏洛特来反驳他。
“绝大部分的两个人，在相遇之前，都是绝对完全的两个陌生人，要建立一段正式的关系，甚至更长久稳定的未来，当然需要一个缓冲期，在这个过程当中，两个人约会，熟悉，了解，培养默契，才可以确定知道，彼此是否适合，是否可以开始一段关系。”夏洛特说。
“对啊，如果跳过约会的阶段，匆匆忙忙的进入一段关系，然后再发现彼此不适合，既浪费时间，又带来伤害。”我说道。
接着，阿莫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嗐，你们就别给自己找借口了。你们‘约会’都多久了？半年了？还是八个月了？”阿莫低头啄了一口夏洛特量身定制的大都会，说：
“如果总是一直约会下去，却无法修成正果呢？”
我看见夏洛特和文森特都愣了一下。两人毫无招架之力，居然就让阿莫这么赢了。
而除了文森特，再加上夏洛特之后稀稀落落的几段感情里，夏洛特才给出答案：
“如果总是一直约会下去，却无法修成正果呢？那就说明那个人不对啊。”这次，夏洛特递给阿莫一盘烧烤好的香肠，这样说道。
“你看我，和埃里克，和文森特，再和这些小狼狗们分分合合，所以其实无论在哪个地方，无论是还在约会还是已经建立关系，那个人是不是对的那一位，永远终究是最重要的。”
“只是，要遇到对的那个人，又该有多难。”夏洛特叹了一口说道。
而回过头看看埃里克和凤梨的故事，不也是在讲这么一个真理吗？——即使是确认了关系，“在一起”了，成为了男女朋友，有了这样的约定，又是如何呢？不是对的人，冠上了“男朋友女朋友”这样恋人的头衔，到最后，却也是要分开。
而夏洛特是他的对的人吗？他又是夏洛特的对的人吗？
三个人对着三杯酒，都沉默了。街边突然传来有些熟悉的高跟鞋走近的声音，三人抬头一看，是夏洛特。
“嗨，好久不见。”见到埃里克，夏洛特一点都不意外，她云淡风轻地说。
慌了的，倒是埃里克。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夏洛特，有点惊讶又有点羞愧，支支吾吾地说了一句：“呃……是哦……好久不见……”
“接着你们刚才聊的继续说啊。”夏洛特坐下，叫了一杯香槟。
“不和你见面、约会、聊天、试个炮，我怎么会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适不适合进入恋爱和婚姻？其实我一直都明白，你是最适合我的那个。”夏洛特坐下，听我们又不着边际地说了些，直接把话说开了。
爱情的变数太多，试个炮，约个会，意味着都是从“了解”开始，这才是正确的通往恋爱和婚姻的途径啊。而我们大多数人对“相亲”行为特别的反感，我想大抵也是因为“相”的是“亲”，加码摆到台面上，把婚姻当成了赤裸裸的目的，在一顿饭一场见面之后，就想要得到这门“亲”——呵，做梦去吧。
“其实我后来才明白，阿莫你问，如果总是一直约会下去，却无法修成正果呢，会怎么样。或许，你碰到的人一直都是dating大王，打着dating的名义，实际上就是到处骗炮呢？我仔细想了想我们的关系，我才明白，埃里克，其实你并不是心里没有我——
“只是那个时候，我们选择太多了，速度太快了，所以我们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试，或许会再碰见到比我更适合你的呢？”夏洛特喝了一口香槟，突然笑了起来。
没想到他们的再次相遇，夏洛特却是如此坦然了。
话说开之后，我突然觉得那一刹那，上海闷热的夏天，有了一丝微风。
不停地约会，却不进入一段关系，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是啊，不停约会这件事本身的特质，和恋爱以及婚姻的精髓并不相冲突啊。
人生本来就是一个试错的过程。约会到对的人，两情相悦，说起来都是回忆，该多好；约到错的人，一拍两散，新生欢喜，就迅速地进入下一段情感，也没什么不正确的啊。
四个人坐在窗前，对着四杯酒，又沉默了。
我却看见，埃里克的右手，扣在了夏洛特的左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