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大篇——
果果跟我说,她在纽约的两个同学暑假的时候要回上海,一个叫乔瑟琳,一个叫桃丽丝。
“都是中国人,俩人都在纽约定居了啦。这次是乔瑟琳要在上海做个项目,准备呆半年,桃丽丝也已经有绿卡了,这次回上海也就是玩一玩,你好好照顾下,什么找房子之类的。”果果在微信上跟我这么说。
在“⽼地⽅”,我见到了曼哈顿来的乔瑟琳和桃丽丝。乔瑟琳点了⼀杯⻓岛冰茶,她身边坐的是⼿⾥握着⼀杯⼤都会的桃丽丝。
说来也⽐较有趣,⻓岛冰茶和⼤都会,都是源⾃于纽约的鸡尾酒。⼀则说法是,⼀百年前,美国还有禁酒令的时候,纽约⻓岛的⼀家酒吧⾥,酒保们偷偷卖酒。突然警察破⻔⽽⼊,酒保在慌乱中把各种烈酒混在了⼀起,谎称卖的是冰茶,没想到蒙混过关,却调配出了乔瑟琳⼿⾥拿的这杯五彩斑斓的鸡尾酒——这杯酒像极了乔瑟琳,她大方热烈,烈焰红唇,留着一头大波浪,一口标准的美语,乍一看有点俗气,但是喝起来又毫不含糊。
而“⼤都会”鸡尾酒有个更好听的名字:柯梦波丹,是美国1989年鸡尾酒⼤赛冠军作品, “⼤都会”这个词,指的就是纽约。“在上海点⼀杯⼤都会,呵,还真没有那味道了。”桃丽丝啜了⼀⼝我给她递上的酒,这么说。这杯酒也像桃丽丝本人,她体型小小的,长相甜甜的,穿着一袭白裙,但是话一说出来,就辣辣的,又精致,又挑剔。
后来才得知,果果、乔瑟琳和桃丽丝是在纽约的同学,毕业后,她们三人都定居在了曼哈顿。这次回上海,两⼈⼀起回来,果果留在纽约继续找工作。但是看着坐在吧台的这两个⼥⽣,乔瑟琳就像媚俗的⻓岛冰茶,穿着lululemon的瑜伽裤就来酒馆,⾃信⼤⽅,中英⽂夹杂,切换成英⽂的时候是⼀⼝流利的美式英语;⽽桃丽丝,⼀袭⼩⽩裙,素颜,隐隐约约感觉她的英⽂有那么⼀点点做作的伦敦腔。
和她们喝酒的时候,虽然也聊得开⼼,可是我总觉得,她们两个之间有点⾯合⼼不合,两⼈那种相互看不上的嘴脸,都藏在了举⼿投⾜之间。
“你不觉得她俩好妙吗?”她俩一走,阿莫却也这般问我。
“对啊,根本就没有朋友的气场啊,像两个陌生人。”我跟阿莫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回去后我稍稍跟果果打听了一下这两个人,她在微信视频里笑了起来,说:“不如你单独约她们喝杯酒,看看能打听出什么八卦来。”
于是我和阿莫就分别和两人下了个两个不同的酒局。
来赴约的是乔瑟琳。而单独约的桃丽丝,最后根本没来。“哈哈哈,这显然就是她啊。你们两个开酒吧的屌丝约喝酒?桃丽丝这种钓大鱼的,可看不上你们。”果果在微信里跟我说。
桃丽丝的故事,后来我是从乔瑟琳那儿听到的。桃丽丝是重庆姑娘,天资不错,⻓相中上乘,⼈也聪明。在纽约读艺术,读书的时候就懂得社交,画廊酒会美术馆开幕式样样不落下。在某⼀次酒会上,她认识了画廊⽼板安迪。 如果你以为之后是艺术⼤亨安迪和艺术⼥桃丽丝坠⼊爱河,来了⼀段《风月俏佳人》那种恋情,那就错啦——据乔瑟琳描述,桃丽丝其实是看不上安迪的,嫌他身⾼不够,⽪肤太⽩, 年纪太⼤——但是,桃丽丝⼜知道,安迪有钱有势,在势⼒的艺术圈,甚⾄在⽣活的很多⽅⾯都可以帮到她,并且,桃丽丝⾃⼰也看出来了,安迪对她有那么⼀点点特别:他喜欢她。
桃丽丝⼀直没有和安迪睡,也没有答应做安迪的⼥朋友,安迪对她还念念不忘,桃丽丝到处对⼈说:“后来,我们就是成了很好的朋友啦。”
讲到这⾥,乔瑟琳对我翻了个特别纽约的⼤⽩眼:“谁都知道这最好的朋友是怎么回事——咳,还不就是桃丽丝⼀直吊着他呗。”
故事发展到最后却出乎意料地好。这两个⼈虽然没有在⼀起,但是安迪⼀直对桃丽丝很好,给她提供了各种便利的资源。
我们都知道,艺术⽣要在纽约留下来是有多难。桃丽丝毕业后本来要滚回天朝了,结果安迪通过⾃⼰的关系给她安排了个⼯作,刚毕业的那⼏年,安迪还给她在上⻄区租了⾼级公寓,⼏年后桃丽丝拿到了绿卡。没过多久,安迪⼜把⾃⼰画廊的三本艺术杂志交给桃丽丝打理,⼏年之后,桃丽丝,⼀名出身不太优渥的中国⼥孩,现在已经在纽约艺术圈⼩有名⽓了。
“其实,我完全没有讽刺桃丽丝的意思。⼤多数最后想成为纽约客的⼈,不管过程如何,拿到绿卡就是胜利了,更何况桃丽丝还跻身名流,得到了她想要的⽣活。”乔瑟琳对我这么说,但是她翻了个⽩眼。
⼤概⼜过了⼀个星期,桃丽丝⾃⼰来了。问她乔瑟琳怎么没和她⼀起来。她说:“咳,⼈家可是有家室的⼈,回纽约和他⽼公过圣诞节去了。” 然后,我又从桃丽丝的嘴里听到了乔瑟琳的故事。
这是⼀个⼀句话就可以讲完的故事:乔瑟琳和桃丽丝同⼀年毕业。“她⼀毕业就嫁给了⼀个美国⼈,现在就当起了全职太太,过着悠闲的⼈⽣。”然后聊开了。
其实听得出,桃丽丝的美国生活,是非常苦的。在她的嘴里,她成了努力打拼的纽约客,而乔瑟琳则是走了捷径的。末了,桃丽丝对我说:“对于那些靠嫁⼈拿到美国绿卡的⼈,根本不知道我们的心酸,反正我是看不上她们这种人的。”
“我们这些靠⾃⼰能⼒留在美国的,⼤多艰⾟困苦,她⼤概不能理解吧。”她又舔了舔大都会的三角杯。
乔瑟琳在翻她那个纽约式⼤⽩眼的时候,我⼼⾥⼤概知道,她其实对桃丽丝对她的不⻮,是早有⽿闻的。 毕业后,乔瑟琳发现和桃丽丝渐⾏渐远,后来,她才从别⼈⼝中得知,桃丽丝最看不起她这种 “⾁卡”——靠结婚拿到绿卡的⾏为——在她⾯前,桃丽丝有⼀种莫名的优越感,她觉得相⽐“⾁卡”们,她⾃⼰更⾼级,她靠她的才华取胜了,⽽不是靠她的身体,或者通过婚姻留在了纽约。
“⽽她⾃⼰明明知道安迪的初衷是想睡她啊。”我想起那天晚上乔瑟琳对我说的这句话。
来来回回,⽆论是⽤什么⽅式换来的绿卡,最终⼜是回到了性和关系这个话题上。
后来这两人回纽约之后,我却也没什么联系了。后来我也到了纽约,又分别见到了她们一次。乔瑟琳呢,住在长岛的大别墅里,邀请我们去玩,看得出,她过着优渥的富太太的生活;而桃丽丝呢,则约我和果果去了她在上西区的画廊,看了看她的办公室,在阳光明媚的中央公园西路上,她请我和果果喝了4.99美元一杯的咖啡,外加一个可颂。
道了分别,果果扭过头,对我说:“当年我让你在上海招待这俩人,就是让你看看,纽约的友谊有多假。其实——
“这俩人,我都挺讨厌的。”
——阿莫——
乔瑟琳和桃丽丝在上海的那段时间,来过好几次“老地方”。“这里给我一种,回到布鲁克林很chill的感觉。”桃丽丝一面用猩红色的指甲捏着红酒杯摇晃,一面这样说着。
有次恰巧稔洁带着她的拉美男友也来了店里,谋大就随手介绍她们认识。三个女孩彼此冷漠地点头打了个招呼,就各自落座不再理会对方。后来稔洁和男友先走了,我在吧台里面,忍不住听到乔瑟琳和桃丽丝在对着这对情侣评头论足。
“刚才那个女生泡老外也不挑个好的,拉美人,一看就是loser没钱也没有好工作,图啥。”
“就是啊,看起来年纪也有点大。不过她自己条件也不咋的,那么胖嘻嘻。”
我扭头小声对店员说,这次就不用给这两位女士打折了。
回头我没忍住跟稔洁说了这件事,她反倒比我反应要小,只是一笑置之:“之前我也听谋大讲过她俩的故事,大概在她们的眼里,所有泡老外的中国女孩子,都是和她们一样用身体换绿卡的。”
但稔洁说,自己从没有打算离开国内,也对于绿卡和别国身份这件事没什么兴趣。从国人换到老外男友,她看中的只是自己不需要在感情里头卑躬屈膝,反倒是被珍重被呵护。
“每次跟我家那位在一起的时候,我心里都感觉,I feel so pretty(我觉得自己好漂亮)。”
而米歇尔又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她是我大学最好的朋友之一,我念英文系,她念德文系。我们在同一个学生社团,她负责外联,我负责宣传,我们配合得很好。
从大一开始,她就非常目的明确。在大多数的我们都还忙着校园恋爱的时候,她在一个叫作plentyoffish的交友网站上面,寻找德国男朋友。终于在大四那年,她认识了来北京出差的马克思。
马克思是柏林人,牙医,比米歇尔年⻓十岁。他们在北京那时候少有的五星级酒店君悦酒店⻅面,一拍即合,两个人很快地陷入恋爱之中。大四毕业那年,米歇尔嫁给马克思,搬去了柏林。
离开之前,她带我去君悦吃饭践行,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并且语重心⻓地建议我,说我们都是同一类人,应该出去看一看。
但我并没有听从她的建议。毕业之后,我放弃了申请去伦敦留学的机会,留在了北京。而米歇尔通过那段婚姻,取得了绿卡。 那之后没多久,米歇尔就离开了马克思。
在外人眼中,米歇尔就是桃丽丝最看不起的那种“肉卡”,用自己的身体和⻘春,换取了永居的身份,然后又把对方一脚踢开。
但我记得,他们刚结婚一两年的时候,曾经回来北京看过我。我们一起去钱柜唱歌, 米歇尔点了一首王菲的《我愿意》,全程握住马克思的手。唱到动情的地方,两个人眼眶都有些微微的湿润。
我想,那时候的他们,一定是相爱的吧。
“我只是不想因为一个身份,就被困在一段婚姻里。”在越洋电话里,米歇尔这样对我说道。
离婚之后,我和米歇尔的联系变少了。直到上个月,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接起来,米歇尔在电话那头说:“嘿,我回国,搬来上海了。”于是在分别多年以后,我们重逢在上海,在老地方的吧台,喝着一瓶冰好的雷司令。
她和我说着这些年的生活。她搬去柏林之后,就进入了当地一个国际品牌的市场部,一路从专员做到总监,实现了经济自由。
“大家一定觉得,我和马克思结婚,只是为了那一张绿卡,其实我们当时是爱着的。只是和每一对恋人一样,爱总会散的。”米歇尔抿了一口酒,幽幽说着。就像杯中的雷司令,甜中也带一丝酸涩。
和马克思分开之后,她又经历了几段感情,有本地人,有亚洲脸孔,直到公司派她来上海,开拓内地市场。
也许一直在恋爱中,又没有太多生活的烦恼,米歇尔看起来,比我们绝大多数当时的大学女同学,都要年轻很多。她依旧保有的那一份天真和乐观,让我又想起了稔洁。
也许这些都是她们从恋爱中,汲取的养分吧。
看着对面喝一杯雷司令的米歇尔,从事着成功的工作,有相爱的新的男友,有选择权,有自由,有快乐;谁又能说她当初的决定,是错误的呢?
即便退一万步讲,无论是桃丽丝、乔伊斯还是米歇尔,都选择了牺牲自己的身体和⻘春, 来换取绿卡,也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和权利,不足为外人道。
而无论安迪还是马克思,我们也无需觉得他们被利用楚楚可怜,谁又能说他们没有当时享受其中,或者不是心知肚明呢?
即便撇开绿卡这件事不谈,单单为了爱情,我们又做了多少牺牲,多少愚蠢的傻事情。成年人的感情,原本就是一个复杂的东⻄,并不单单是爱,掺上金钱绿卡实际利益什么的,也没什么不好。
我跟米歇尔喝掉一整瓶雷司令,老地方里播放着宠物店男孩的一首歌《Rent》,歌词里这样唱的:
“I love you, you pay my rent——我爱你,你帮我付房租。”啊,这是多么美妙的关系啊。
伴着音乐节奏,米歇尔微红着脸颊,慢慢摇晃着身体。她说她下周要回欧洲滑雪过圣诞,和在上海新认识的中国男孩。
“他说他很爱我,想和我结婚。”
米歇尔说完,仿佛自己也觉得很有趣,用手捂住了嘴巴和小半张脸。一时之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