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大篇——
在《明日北京》工作的第三年,我认识了黛西姐姐。
第一次见到黛西姐姐是在一个古典音乐会的发布会上。她留着一头大卷发,穿着一件白衬衫,又干净又漂亮。群访一位来自美国的指挥家的时候,别人家的媒体采访都要翻译;黛西姐姐一张口,一口标准的美语,我一问,原来她是国家英文报《中国日讯》的古典音乐记者。
后来跟黛西姐姐经常一起吃饭,突然有一天,她跟我说,她在的部门要招聘,她问我是否感兴趣,我当然是立即点头答应。因为当时我在的《明日北京》是一份英文都市报,而《中国日讯》是国家级别的英文报,能去那边工作的话,就像从美特斯邦威跳到了路易威登。
黛西姐姐帮我递了份简历。《中国日讯》每年都是直接从重点大学里招聘刚毕业的大学生,像我这样从别的地方跳过去的话,少之又少,所以,能得到黛西姐姐的推荐我还是挺幸运的。
面试那天,我坐在半圆桌中间,一堆老专家和老编辑用英文面试我,我当时还觉得挺紧张的。有个老专家问了我一句:你觉得你现在的生活状态怎么样?我张口就说:It sucks(很糟糕)。说完之后几个面试官都惊呆了。面试完,出来之后黛西姐姐在门口等我,我就立即和她讨论起面试来,她跟我说:你怎么能说it sucks呢,suck这个词语本身就很口语,有点粗俗,而且面试的时候你应该正能量满满啊!我当时就觉得有点灰心丧气了。
黛西姐姐还挺关心我的,之后就一直帮我打听我的面试情况。她也不掖着藏着,她跟我说,有个面试官告诉她:我有个竞争对手很厉害,编辑们很看好他。
我立即知道黛西姐姐说的是谁了。我在等面试的时候见到过这个人,他穿着一身西装,皮鞋油亮油亮的;我自己低头一看,穿了件衬衫,还穿了双白球鞋,顿时觉得自己像丑小鸭一样。他谈吐得体优雅,但是流露出一种高傲的气质,看人都是斜着眼睛,有一股“我就是精英你们都是屌丝”的傲慢感。说实话,和他的履历比,我真的是有点自卑的,又不是很厉害的英文院校毕业,也就是在都市报里做过三年记者。后来黛西姐姐跟我说,这个人之前在《华尔街日报》做过实习生;这么一说,我觉得自己更没希望了。
没想到一周之后,接到了人力资源部的电话,她叫木芳,电话中咯咯咯笑起来挺好听的,然后她开心地跟我说,我被录用了。我当时也是惊呆了,我怎么可能打败那个华尔街日报男?木芳跟我说:“我悄悄地告诉你,其实编辑们都不太喜欢他,觉得他很傲慢。”
“你还蛮好的,有个部门主管跟我说你很熟悉要做的领域,说话也很真诚。”木芳在电话里跟我说。
我想,觉得我很“真诚”,是不是因为我随口说的那句“it sucks”啊。
然后木芳跟我说,接下来他们就给我走流程,没有问题了再安排我入职。
我开心得简直要飞起来,挂掉电话后,我立即赶回办公室,去跟杜总提辞职。
管理《明日北京》的老板叫杜昂,我们叫他杜总。他其实平时不太管理采编部门,也就是在版面上签下字之类的,我作为一个小兵,和他打交道也不太多。
这个杜总,官架子特别大,在办公室里搞了一个佛位,烧香拜佛烟雾缭绕,每次我去签版的时候,都被呛得够呛。他有一个奇葩的事迹,有一阵子,他母亲去世了,然后让我们整个办公室的人大周末的早上六点坐地铁赶到大兴去追悼会,他的秘书来下通知的时候跟我们说,这是他要求我们“送领导的妈妈一程”,我们听完之后都一头雾水,这是在搞什么?算工作吗?
见了杜总,他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眼睛都没抬一下,说:“哎哟,去《中国日讯》了啊?蛮好的啊。我就喜欢员工们有发展。”
“你先把辞职信写一下吧。”他说。
然后我就写了辞职信,交了。结果一周以后,他还没签字。
我又去办公室找他了一次,他说:“你上周的稿子写的不太好啊。”
我心想,我都要辞职了,您还在这儿给我讲什么稿子不稿子的啊,快把离职证明签了啊。
他说:“这样吧,离职证明先搁我这儿,你先回去把这周的稿子和版面给我弄完了。”
我就傻傻地又下楼去改稿子去了。
没想到,那周过了一半,木芳突然给我打电话,说:“哎哟,小伙子你怎么回事,你的reference check不过关啊。”
这个“reference check”就是背景调查,是从外企流传开的,没想到《中国日讯》在招聘的时候也用上了。就是说换工作的时候,新入职的公司一般会给应聘者现任的公司打个电话,问一问这个人表现怎么样、靠谱不靠谱啊之类的。本来其实是走个过场的事情,但是没想到我卡在这儿了。
仔细一问,原来木芳给杜总打了个电话,问了问我的工作表现。杜总说,我是个很糟糕的记者,平时爱拖稿,有时候做版也不仔细。然后他在电话里还大声呵斥木芳:“你们《中国日讯》人力资源部怎么回事?怎么能招这样的记者?”
木芳在电话里被一骂,也一头雾水,她反问道:“这位记者不是您那儿的员工吗?”
“你们到我这儿来挖员工,还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来问我?”杜总吧唧一下把电话挂了。
听木芳说到这儿,我心里突然咯噔了一下,我心想,这个跳槽怕是跳不成了。
“但是没关系,我已经跟我们编辑说了,编辑说我们可以不参考这个杜总的背景调查。看来我们编辑真的挺想要你的,”木芳话题一转。
“啊?真的?!”
“我们刚接到这个杜总的电话之后,下午又有一个人打电话来,叫刑三三,她说她是你在《明日北京》的直接领导,平时都是她负责采编。她跟我们说,她听说你被我们录用了,交了辞职报告,但是杜总老是卡着你,所以她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们人力资源部,你是个特别好的记者,希望我们采纳她的推荐,之后她还会给我们寄一封盖着采编部章的函,特意推荐你,”木芳这么对我说。
听到这番话,我激动的差点哭出来。刑三三的确是我们采编部门的直接领导,平时她对我挺严格的,我一直以为她不太喜欢我,没想到关键时候她居然打了这通电话。
之后就很顺利了。我接到《中国日讯》的入职通知书的时候,请刑三三去了三里屯“老地方”喝了个酒。
“其实你一直都做得很好的,只是有一点点不太自信。”刑三三这么跟我说。
“有好几次,我们评好新闻好稿都选了你,我听到你说,‘啊,我太幸运了,怎么可能可能发生在我身上’,我都好想告诉你,这不仅仅是幸运哦。”刑三三喝了一口大都会,眨了眨眼,“这次也一样,你觉得你拿到了一份工作,可能是好运气,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这是你应得的,和你的能力、经验、态度,是匹配的。”
“You deserve it.”她说。
“祝你前程似锦。”她举起大都会,和我碰了个杯。
——阿莫篇——
工作的第三年,对于我们中间很多人来说,都是一个分水岭。
已经褪去了刚毕业时候的青涩和懵懂,对于工作的要求已经不再是维生那样的基础,而更加会考虑到长久以后的发展和道路,也有了更多的底气去找寻更好的。
所以那一段时间,不仅仅是谋大,我们差不多年纪的这些人,都在面临事业道路上的一个选择。
夏洛特在《都市花园》从编辑做到资深编辑,也算是半只脚踏进了时尚圈子里头,多多少少积攒了一些人脉。做完第三十期杂志之后,她觉得自己可以往自己的时尚梦想走更近一步了,于是给光华路美丽旗舰店的当家杂志《时尚80》投了简历,没多久就接到了面试的电话。
面试当天,夏洛特一早爬起来,挑出衣橱里头看家的衣服鞋包,找Tony吹了个发型,然后给自己化了一个“不很用力但却用尽心机”的妆容,看着镜中的自己,表示满意。
这种信心满满,一直维持到她走进坐落在光华路上的时尚大厦,按了电梯到达19层的大堂时。从前台到风风火火穿梭在大堂的都市丽人们,让夏洛特突然意识到,自己距离梦想中的目标似乎还有很远一段路要走。
尤其是当面试她的女副总监下来19层接她的时候,只是瞥了她一眼,轻描淡写地说:“你这个Celine的包过了好几个季了”。
这句话几乎把夏洛特一上午的精心准备都击垮,但她还是如同每一个百折不挠的港女那样,调整好呼吸和状态,开始面试。
夏洛特应聘的是专题编辑,所以她把在《都市花园》拿手得意的一些专题和拍摄都打印出来,女副总监不动声色地草草翻完册子,嘴角又撇了下,突然发问道:“你们做一期专题预算是多少?”
夏洛特心里揣测了一下,在实际的预算数字上又加了点,女副总监冷笑了一下:“这么点钱啊,大概就是我们1P的预算吧”。
女副总监放下夏洛特的作品册子,缓缓说:“那我直接说了吧,我觉得无论是你这个人,还是你过去三年待的这本刊物,都不太是我们《时尚80》的level。”
虽然内心一直重复一个“忍”字,但女副总监最后这句话,还是激怒了夏洛特,她拿起自己的作品册子,不卑不亢地说:“很抱歉,您可以说我作为一个编辑还不够合格,但同样都是杂志,没有谁比谁更高贵,大家都是用心做内容,如果以预算多少来论高低,那可能贵刊也不是很适合我。”
说完这句话,夏洛特感谢了女副总监的面试时间,带着自己的作品册子和过季包包,大步大步转身离开,那座光华路上曾经自己梦想的大厦。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那天晚上在老地方,夏洛特一边往嘴里丢shot,一边跟我们吐槽女副总监和下午的面试。我一边听着,一边忍住没告诉她我最近的面试。
是的,虽然我所在的那本英文刊物被大集团收购,各方面都有了提升,但Amy回美国以后,从下面提拔了一个老编辑做主编,工作氛围又回到了从前的死气沉沉,每一期做着差不多的内容,什么“北京最佳夜生活20个去处”啊,什么“哪儿的爆肚卤煮炒肝儿最正宗”,仿佛一眼就看得到头。所以当我接到宇宙第一大刊的面试通知时,没有一点一丝的考虑和犹豫,就说了好。
我是怎么拿到这次面试机会的呢。虽然说我这三年的英文刊物经历和时尚基本上没有太大关联,但从大学开始,我就已经在给罕有的几本时尚杂志翻译文章了。那时候国内的时尚杂志行业刚刚起步,除了宇宙第一大刊就是《时尚80》,还有一本谋大最爱翻的《男士肌肉》。
这样的合作关系从大学一直延续到这三年,我也从翻译文章开始逐渐帮杂志做采访、写专题。时尚圈说小不小,说大却又不大,转来转去就是那么些人。身为作者认识了一个编辑,很快就会被推荐给别的编辑。宇宙第一大刊的专题总监莉娅,就是通过果果的牵线搭桥认识的。
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头,我跟莉娅从来没有见过面,我们的所有工作往来和交集,都是通过邮件。而这一点,就让宇宙第一大刊和我所服务过的其他时尚杂志,无论是引进版权还是本土原创,有了云泥之别。
我见过太多编辑,都是一股脑儿地把所有资料甩在聊天软件里,或是用无数个60s语音来布置工作;而和莉娅的工作往来,永远是简洁明了的邮件沟通,写清楚12345。
“这算是我们基本的工作准则,一切有邮件作为存档,这样也可以把工作和生活区分开。毕竟微信就是一个生活社交的软件,不应该跟工作混为一谈。”在很后来莉娅解释了我的疑问。
在给莉娅陆陆续续写了十来期稿子以后,有一天她突然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下面有了一个空缺,问我感不感兴趣:
“合作这么久,感觉你的文笔和工作能力还不错,正好我们现在想找一个男生过来,英文要好。不过我要先告诉你的是,这只是一个助理编辑的title”。
我几乎没有迟疑,就在电话里头答应了下来。一来是因为跟宇宙第一大刊的合作让我对这本刊物心生向往,二来也的确厌倦了那本暮气太过沉重的英文刊物。
一面是跟HR还有莉娅。那是我作为撰稿人一年以后,第一次见到莉娅。跟邮件沟通中表现出的雷厉风行不同,本人是个小巧甜美的女生,一见我就笑:“通了这么久邮件,终于见面了。”莫名居然有了些熟悉感。
这一轮的面试原本就是走个流程过程,真正的考验还是跟杂志主编,传说中的时尚女魔头,的终极面试。
当时很流行一部电影叫作《穿普拉达的女王》,对于每一个梦想进入时尚行业的人,无论是夏洛特还是略显被动的我和谋大,都无疑奉为圣经。在那次面试之前,我连续好几个晚上没能睡好,都梦见面试时发生了电影里一模一样的遭遇和场景。
宇宙第一大刊的编辑部在大望路那栋大厦里,占据了独自一层。走进去,和电影里所描述的以及我所幻想的,完全一样。大家身着黑白灰简洁干净的服装,或伏案对着电脑或穿梭行走,但都保持着一种职业的安静。
主编留着她著名的bobo头,带我进了她的单人办公室,点头示意我坐下,开始用流利英文跟我进行面试。一开始无非就是惯常的自我介绍,教育背景和工作经历。我大概也就说了几分钟,她示意我可以停止,然后随口问我:“What is your favorite fashion magazine?(你最喜欢的时尚杂志是哪一本)”
我当时不知道是大脑短路,还是被她的气场有所震慑到了,居然脱口而出“QG”两个单字。一说出口我就心想坏了,我怎么会犯这么基本的错误,把同一集团的男刊名字讲错,这次面试大概要黄了。
没想到她居然第一次地脸上浮现出笑意:“You mean GQ? Don’t be so nervous. I’m not that kind of devil as you’ve heard. (你是说GQ吗?不要这么紧张。我不是传闻中那样的恶魔。)”
于是接下来的面试就在这样意外轻松愉快的氛围里面很快结束了。一个礼拜之后,我接到了offer,正式成为宇宙第一大刊的一员。而夏洛特,居然也接到女副总监的电话,电话里头她依然显得有些冷酷和不屑:“虽然目前你可能不是很适合我们编辑部,但你的性格还挺让我印象深刻的,所以我把你推荐给了集团市场部”。
于是在我们职业生涯的第三个年头,我、夏洛特、谋大,都纷纷跳了槽。对于那时候的我们来说,前途真是一片光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