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篇——
在宇宙第一大刊工作两年之后,我突然动了辞职的念头。
当然我很享受这份工作,做专题和封面人物,出入时尚派对,每个月都可以见到很多以前活在微博热搜里的面孔。并且因为杂志的江湖地位,走出去无论是在业界还是社会里头,都是能够受到尊敬和重视的。
和上一份工作相比,这让我真正在北京安定下来,有了可靠的同事,见识到了外面那个很不一样的世界,也成为了一个职业的编辑和文字工作者。
但也正是因为这份安定,让我开始思变。
大概做到第20期杂志的时候,我明确有一种“干涸”的感觉。诚然,选题和采访对象每一期都在更新,但说实话,时尚杂志翻来覆去就是那些话题,春季上新,夏日消暑,金九银十广告季,到了冬天又是圣诞新年。
圈子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大,对于喜爱新鲜挑战的双子座而言,这份工作慢慢变成了一个桎梏。我开始觉得自己在重复,在消耗。有时候打开电脑对着工作文件夹,我忍不住在怀疑自己,这一切是否有意义。
面对日趋重复的选题跟“行活儿”,我时不时会想起大学时候曾经有过的新闻理想,在日报社充满激情的实习生涯。写字的人多少都有些“精神洁癖”,会珍惜自己所谓的“羽翼”。我开始思考:月复一月我生产的这些内容,是否具有任何意义?
另一方面,那时候纸媒已经过去了最好的黄金时代。虽然圈子里头依旧歌舞升平,大家每天也依旧打扮得光鲜亮丽,但那股子开始走下坡路的颓势依旧是无法抑止。最明显的转变就是广告销售部门的膨胀和权力扩大。
第一份工作那本英文杂志因为是个小刊物,自然是广告大过天,销售指导编辑内容,这也是我最早萌生去意的原因之一。所以在宇宙第一大刊的第一次选题会上,我要拍摄一组美食大片,其中需要放几瓶香槟,我怯生生问莉娅是否需要放一些销售的广告关系户,莉娅白了我一眼说:“我到现在连销售都没认全呢,他们只负责广告页面,手伸不到我们编辑内容这边来。”
这种专业是让我耳目一新并且心生欢喜的。事实上在我刚进入宇宙第一大刊的第一年里,我连一个销售都没有遇到过。本身杂志大部分市场部和销售部就在上海,而北京的销售虽然和我们编辑部同一层,却几乎没有往来。
这种局面随着集团高层的更替和整个纸媒环境的下滑也开始慢慢改变了。我开始陆陆续续收到销售的电话和邮件,“友善”地提醒我能否在专题内容中“巧妙”地加入客户的内容。选题会上偶尔也会出现销售总监和侧重广告的集团高层的身影,每当这个时候,主编就会垂下她的Bobo头,在没人注意的时候微微摇头。
但我并没有足够的决心和勇气辞职。一来是成长环境中养成的安全感匮乏,当时这份工作已经做得驾轻就熟,也并没有更好的机会出现;二者多少也是舍不得这份工作带来的光环吧。
直到给莉娅践行的那个晚上。
她的辞职突如其来,虽然也并不全是意外。那正是从奢侈品到媒体行业都前仆后继要瞄准Z世代的荒唐时期,集团强加要做一本年轻化的副刊,而莉娅被选为负责人。在婉拒无果之后,莉娅安排好后面两个月的工作,递上了辞呈。
吃完散伙饭,我们几个当时要好的同事去了老地方喝一杯。两轮以后,我问起莉娅如何下定决心舍弃现在的光环,她用手指抚摸着酒杯边沿,微微笑着:“哪里有什么光环需要舍弃。你要记住,你现在所拥有的,是这本杂志赋予你的,而不是你本人的。”
在后面的很多年里,我才慢慢体会到莉娅这句话的含义,也感谢她当时让我一早做好,“人走茶凉”的准备。当时所拥有的那些人脉啊、光环啊、甚至大部分的所谓朋友,在我后来选择离开那本大刊之后,很多都逐渐消失在茫茫人海里,散了,不会再回来找我了。
当然也完全不重要,没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最终坚定了我辞职念头的,是先我一步“裸辞”的夏洛特。
夏洛特进入光华路美丽旗舰店集团市场部的第二年,因为工作表现太亮眼,被总监穿了小鞋,原本的升职泡汤了不说,还被排挤去做一些边边角角的市场活动。原本就不屑于职场这些勾心斗角的她,直接就把辞职信摔在了总监办公桌上。
“我现在回想起总监那副嘴脸就犯恶心。”夏洛特恶狠狠往嘴里灌了口生啤:“她能爬上总监这个位置,我忙里忙外帮她做的那些活动、完成的那些业绩,都是帮了大忙的。结果她自己上位以后,就觉得我是个威胁了。”
认识夏洛特这么久,我们一般都是嘻嘻哈哈最多说些小情小爱无关痛痒的话题,还是第一次看她这么七情上脸:“当时我把辞职信丢在她桌上,就差把心里那句’fuck you’说出口了,别提有多爽了。”
我一边敬了她一杯,一边问了个有点扫兴的问题:“这么当机立断的辞职,那你找好下家了?”
“裸辞呗。”夏洛特小手一挥,说毕业工作也有个六七年,总有些积蓄,不用着急忙慌地在不同的工作里头跳来跳去,正好有个时间让自己沉淀一下,想想未来的路要怎么走。
“就像挥别不好的感情,也不用急着进入下一段感情一样,现在的我们,面对工作和生活,也有同样的勇气啊。”
后来刘玉玲在她的采访中提到,每个人都应该有一笔“fuck you money”,这样才能够在遇到职场不爽或者瓶颈的时候,有更多的选择和底气。
我和夏洛特,虽然没有像刘玉玲那么底气十足,但多少也通过这些年有了些积攒,能够选择让自己空一空,想一想。于是在临近30岁的时候,我们都选择了“裸辞”。
做出选择的那一刻我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个决定会让我们接下来的人生,产生一个巨大的转变。
——谋大篇——
当时跳槽去了《中国日讯》,真是开了我的眼界。
在《明日北京》的时候,我只负责三个版面,只要相关的内容就自己去采访、去编辑。而《中国日讯》则是一个非常完善的媒体,每个行业都有专门的人负责跑,所谓“跑口”,比如,有人专门跑政治口,有人专门跑经济类的新闻。录取我的部门是文化版面,有人专门跑电影新闻,有人跑流行音乐、有人跑古典音乐,而我被分到了跑时尚版面。
当时又是中国奢侈品发展最好的十年,各个大品牌都争相进这个大市场,设计师也纷纷来中国做秀。我还记得,著名设计师汤姆福特有一次来北京,全城的媒体都抢着要他的专访,结果公关只找了我做专访。
阿莫在的宇宙大刊《服饰与妆品》的时装编辑非常生气,我听阿莫说,有一次饭局,这个编辑质问公关为什么不把专访给他,他对公关说:“我们家是全中国最厉害的时尚媒体,你居然不把专访机会给我们?”公关也假惺惺地跟他说:“哎呀,宝贝,下次啦。这次把专访给《中国日讯》是因为人家是英文媒体,可以英文直接采访,发的也是英文的稿子,人家汤姆福特能直接读,你家是中文的媒体,这次不太行啦。”他闭上嘴不说话了。
所以,在三里屯“老地方”,又叫上三五好友一起喝酒的时候,我对大家说我要辞职,大家都惊呆了。
“拜托,我们几个里,你这份工作应该是最好的吧。”吴琳说。
我知道吴琳说的“最好”是什么意思。不像阿莫在的《服饰与妆品》,《中国日讯》是个事业单位,气氛非常好,没有什么压力。而国家级的英文媒体这个标签,让我出去见人都可以以“甲方姿态”来摆架子,就像汤姆福特这个事儿一样,我用不着舔着脸皮找人去求采访,都是人家求着我发稿,而报社关注的是政治经济之类的新闻,领导们对我负责的时尚这一块根本不太管,所以我的自由度还是挺大的。
“你这就是份又有面子又能养老的工作啊。”吴琳说。
“我自己挺有危机感的,也想尝尝新鲜的事情。”我对她说。
“那你现在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吗?”果果问。
“没呢,走一步看一步吧。”我说。
“你们几个,怎么都敢裸辞啊,我真的是想不通。”吴琳说。
她指的“你们几个”,应该是夏洛特、阿莫和我。我看到夏洛特笑了笑,“没事儿,我挺理解的。”她说。
然后她扭过头,小声对我说:“真心话,我挺理解的,吴琳这种蠢货是不会懂的。”
我后来才知道夏洛特说的她挺能理解是什么意思。
对于吴琳来说,毕业后就守着事业单位,一份工作干到现在,房子也是单位给租的,不愁吃不愁喝,想来的确是没什么烦恼。
但是,对于我,对于夏洛特,对于阿莫,我们总觉得,一份工作,做到自己觉得了无生趣,那就是到了瓶颈期,而我和阿莫,夏洛特,都是干脆的人,遇到这种状况,根本不用抱怨太多,直接辞职走人。
我抬头看看点了杯啤酒的吴琳,刚说到我要辞职,提到我的工作环境还不错,老板对我比较宽松,她就绕到她自己的工作上了。
“你看我,我的领导就是个贱人啊,有一次我做财务的时候,啃了个苹果,她走过来跟我说边吃东西边做表容易出错,让我少吃点……你说恶心不恶心……一个月就那么点钱……”吴琳开始叨叨逼。
她抱怨工作,从我刚认识她的时候就开始,今天是领导给她穿小鞋,明天是奖金太低,后天是怎么又要加班。
“那你怎么不辞职?”夏洛特翻了她个白眼,怼得她说不出话来。
“……咳,我仔细想想,单位又给租房子……工作也没那么累……想来想去,也就算了。”吴琳结结巴巴地说。
“一般遇到人生迷茫和困境的人,都有个特点:不停地抱怨,却又不做出改变。说实话我自己也有过这样一段时光。当时我也还当编辑,每天被公关请吃饭,收车马费,写狗屎一样的稿子,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是也看不到前途,找不到自己的方向。”夏洛特说。
“我知道要改变是有多么困难:舍弃自己堆积的生活,未来又渺茫,远离舒适区……但是我辞职之后,真的是神清气爽,我才了解到这些改变给我带来的积极一面。”
“如果你已经感到你对你的生活和工作身心疲惫,却又不做出改变,那么你就会陷入一个抱怨——不改变——继续抱怨这样的旋涡,无法自拔,就像你现在这样。”
夏洛特这几番话讲得吴琳一句话都不敢说了,我知道,其实她最看不上吴琳,她觉得她整个人过得非常窝囊,我突然明白吴琳身上的这一股子窝囊气从哪儿来的了。
我、阿莫、夏洛特,在同一时间辞职了。“辞职”看起来是件跟工作相关的事情,但是实际上,这件事终究在考验一个人: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你想拥有什么样的生活?
我们三个人,我想我们对生活的定义是一样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能从二十多岁玩到三十多岁。
“你们每次叫吴琳出来吧,我就根本不想和她说话。她跟我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啊。”夏洛特扭过头对我小声说,我看见她翻了个大白眼。
刚说到这里,坐在旁边一声不吭的果果,突然丢了个重磅炸弹。
“呵呵,真是巧啊——
“我被纽约服装设计学院录取了,时装报道,挺新的一个专业。前几天收到的通知,本来没想告诉你们……”
没想到,就在我们苦难地工作、兴高采烈地去酒吧、日复一日吃吃喝喝的这小半年,果果一边工作一边考了托福和GRE,申请了大学。
“八月我就要飞了,还有俩月可以一起玩。”果果看着我们笑了笑,我们都不说话了。
熙熙攘攘的酒吧里,看着这几个二十多岁的朋友们,我突然觉得,年轻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