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导弹来了
1787年美国制宪，在很多中国的法律人看来，“三权分立”的代议制美国宪法是民主法治的巅峰。然而，只要我们稍微尊重一下历史事实，就不难发现，事情并非这么简单。在美国社会不断走向民主法治的历程中，处处闪烁着的是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所保障的人民直接民主参与政治博弈的光辉。下面是一个上世纪深刻地影响了美国政治和历史，乃至于世界历史进程的故事。
1929年爆发的大萧条也让美国的经济遭受重创，失业人口达1000多万，而缺乏社会保障则让许多家庭不堪一击，对饥饿的恐惧席卷美国。美国国会曾于1924年许诺向一战老兵支付24亿美元的补助金，大约平均每人支付1000美元，这些补助金按计划应该在持有人去世时或1945年支付。但由于失业和饥饿，老兵们希望立刻拿到这笔钱。得克萨斯州的国会议员莱特．帕特曼提出了一项法案，允许这些人立刻得到现钱。1932年夏季，大约有两万多身处困境中的老兵及其家属从全国的各个地方来到华盛顿，要求国会通过帕特曼法案。但是胡佛执政当局强烈地反对这个法案，他们认为在每年两亿美元的赤字下，这样做只会使得通货膨胀加剧。围绕着这个法案，美国老兵与胡佛执政当局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这个事件深刻地影响了美国的政治和历史进程，这就是美国历史上著名的“补助金远征军事件”。
1917年，200多万美国青年在威尔逊总统“为了捍卫自由，我们除了甘晒热血，别无选择”的号召下远征欧洲，并且不负众望，连战连捷。正是美国远征军源源不断地涌入欧洲战场，打破了战争的僵局，迫使德国和奥匈帝国投降。然而，1929年的大萧条却让这些老兵及其亲人陷入了饥饿的恐惧中。为了免于饥饿，他们开始团结抗争。
事件开始于1932年5月，起先是小规模的，但很快就形成了一股浪潮，并引起了整个国家的关注。领头的是一个34岁的前军官沃尔特．沃特斯，他们占领了公园和六栋大楼，还在废墟地上建起了肮脏的营地。其中最大的一个营地是波托马克河边被称作安纳科斯蒂亚洼地。按照沃特斯的说法:“我们要呆到补助金法案通过为止，哪怕是一直呆到1945年”。他们每天总是在国会大厦和白宫前和平示威。但是，总统胡佛傲慢地拒绝接见他们。
6月份，众议院以微弱多数通过了帕特曼法案，但是参议院则以62∶18的大比例否决了该法案。老兵们被胡佛执政当局和参议院的傲慢激怒了，他们决定在华盛顿留下来，继续抗争。美国共产党则派了约翰.派斯去指导，而执政当局则密谋用武力驱散补助金远征军。
7月28日，陆军部长赫尔利命令警察立即清空那些被老兵们占领的建筑物，中午时分，警察前来夺取大楼，一场混战立即爆发了。警察局长格拉斯福德被一块砖头砸中，倒在了地上。爱德华．G.斯科特警官立即扑在他上面，试图保护已倒下的局长。斯科特也倒了下去，头骨被砖头砸成骨折。这场骚乱的结果是6名警察住院，其中两人重伤。两小时后又开始了一场暴乱，一名老兵被子弹打死，另一名老兵在与警察的混战中被射伤，不治身亡。华盛顿特区专员将这次袭警事件描述为“严重的骚乱”，他断言，“动用警察部门来维持法律和秩序已经不可能，除非使用军队。”他请求胡佛总统动用军队对付补助金远征军，而胡佛总统竟然也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动用军队把这帮人驱逐出华盛顿的好借口。他向麦克阿瑟下达了命令:“你立即带领联邦军队赶赴骚乱之地，包围受到影响的地区并且就地清场，不得延误。”随后，胡佛总统又下了一道命令：“一切妇女和小孩应该给予照顾和友好对待，请运用一切人道手段来执行这个命令。”军队开始包围并使用大量催泪瓦斯驱散补助金远征军。
美国的媒体报道了这次事件：“一个士兵投掷了一枚催泪弹，”一位躲藏在附近自家房子里的妇女说，“我们全都泪流满面，赶快拿湿毛巾捂住孩子们的脸，大约半个小时后，我的孩子开始呕吐，我把她带到室外她再次呕吐一地。第二天，他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赶忙送她上医院。”不知道是因为老兵还是士兵，营地一片火海。军队清场行动中，有数百名老兵受伤，其中一人被刺刀插进屁股，一人耳朵被骑兵军刀砍掉；一名老兵的妻子流产；一名是一周大的婴儿受到催泪瓦斯伤害，有生命危险；两名儿童因催泪瓦斯窒息而死；一名十一岁的男孩因催泪瓦斯伤害而部分失明。
为了尽量消除事件的负面影响，麦克阿瑟召开了一个记者招待会，他是这样描述补助金远征军的：“他们为革命的气息所鼓舞，准备采取一些随心所欲的方法直接控制政府。我认为如果总统再任他们胡作非为几个星期，那我们整个国家都会受到严重威胁。”并且麦克阿瑟将补助金远征军斥之为美国社会的“邪恶的暴民”。胡佛也在第二天发表了一份声明中说，希望能够快速地对煽动者绳之以法。为了保护自己，麦克阿瑟和胡佛都宣称共产党控制了这个组织，而沃尔特只不过是它们手中的一枚棋子。胡佛认为骚乱分子中老兵还占不到一半，麦克阿瑟甚至认为只有10%。
但是美国的媒体和公众却不这样认为，他们有证据表明，94%的示威者有着海军或陆军的服役记录，共产党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他们认为，经济大萧条、财政赤字、失业、饥饿并不是老兵们的错误，而是政府、金融寡头和垄断资产阶级的错误。这些欧战远征军老兵曾经为美国的利益和人类的自由而远征欧洲，甘晒热血，老兵们有权利免于饥饿。阿拉巴马州参议员雨果．布莱克严正指出，“作为一个公民，我公开抗议这种以军国主义的方式来对待那些失业和饥饿的民众的行径。”西莱姆．约翰逊参议员直称它为“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他指出：“仅仅十年前，退伍老兵们还作为英雄和救星而为大家所欢呼，而现在总统却动用联邦军队来镇压这些饥饿和手无寸铁的老兵及其妻儿”。
在舆论的压力下，麦克阿瑟开始动摇，至少在公众场合他开始以同情的眼光来看待那些老兵。当初，他称呼为这些老兵是“邪恶的暴民”。但在后来的回忆录中，麦克阿瑟标榜自己曾经送过一些帐篷和移动炊车给他们，并且称呼他们是“一支饥饿的先锋部队”。然而，历史不是他想怎样写就怎样写的，麦克阿瑟传记作者威廉姆．曼彻斯特将麦克阿瑟的行为称作“臭名远扬及无可辩驳的专横跋扈”。
跟随麦克阿瑟一起执行这次行动的还有两个日后十分著名的人物，一个是艾森豪威尔，一个是巴顿。麦克阿瑟死去世后，艾森豪威尔说自己曾努力劝说麦克阿瑟不要大打出手，还说麦克阿瑟忽视了白宫要求尽一切人道手段保护妇女和儿童的命令。巴顿则称这次行动是“最令人讨厌的差事”。事后的几个月内他批评了军方的处置方法，认为它粗暴地干涉了处理社会骚乱的一切规则，寄予了那些老兵们以公开的同情。他承认许多老兵是“清苦和绝望的人，他们没有什么邪恶的目的”。最令巴顿感到沮丧的是，请愿老兵当中包括约瑟夫．安格鲁，14年前，就是这个人在远征欧洲的战场上救了巴顿的命，他把受伤的巴顿从散兵坑里推到了安全地带。
这个被西莱蒙.约翰逊参议员称为“美国历史上最黑暗的一页”的事件尾随着胡佛进入1932年的秋季大选。一个美国妇女写给《华盛顿每日新闻》的一封信表达了大部分美国公众的观点：“我在1928年投了胡佛，祈求上帝宽恕我吧，至少让我活到下一届的投票之日！”胡佛的竞选对手、民主党的罗斯福则抨击胡佛总统用武力对待和平请愿的人民的做法是令人胆寒的，罗斯福说：“他应该邀请一个代表到白宫去喝咖啡，吃三明治。”
在胡佛执政当局镇压补助金远征军事件发生之前，罗斯福并无把握赢得1932年的总统大选。但是，事件发生后，罗斯福以压倒性的多数赢得了总统大选。政府以盛大的哀荣在阿灵顿公墓为两位在事件中死难的老兵举行了葬礼。一年之后，另一个请愿团来到华盛顿安营扎寨，要求补助金，罗斯福没有派出了军队，而是派出了自己的妻子埃莉诺来到他们肮脏的营地进行慰问，倾听他们的诉求。1936年，国会通过法案完成了对补助金的支付。
罗斯福总统连任四届美国总统，他清楚地认识到，美国社会必须做出重大调整，否则自己将会是最后一任美国总统。他推动国会通过了一系列法律对美国社会进行系统的调整，其中包括征收高额累进所得税、遗产税，以构建社会保障系统，使人民免于饥饿，遏制社会的两极分化，用社会主义的福利政策代替资本至上主义。高额累进遗产税使得美国首富洛克菲勒的70%的财产变成了公众财富。他还推动国会通过了被美国人民成为工人阶级大宪章的《瓦格纳法》，即《全国劳工法》，保障工会的自治权、组织罢工和代表工人与雇主进行集体谈判的权利，使工会成为制衡资本肆意妄为，保障工人权益的坚强堡垒。罗斯福“将希望寄托在被压在经济金字塔底层的、被遗忘的人民身上”，其新政结束了一个旧时代，开创了一个新时代，把美国带进了黄金岁月，也改变了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否则，1989年倒塌的就不是柏林墙，很可能是整个西方资本主义世界。
罗斯福的新政并非是一帆风顺的，失去政府和失去国会优势的保守势力利用美国的最高法院狙击罗斯福新政，裁定罗斯福新政通过的大部分法律，包括《瓦格纳法》违宪。美国公众愤怒了，他们支持罗斯福总统要求国会修法改组美国最高法院，以便向最高法院注入更多新鲜血液的政策。这意味着美国最高法院的那些自以为是圣人的法官老爷们将回家抱孙子。最后，他们屈服了，看来这些假圣人也是害怕饥饿的，虽然他们一向罔顾别人的饥饿。
我们都说天赋人权，但是权利是不会从天而降的，也不是被我们法律人捧为仰望星空、与神对话的法官们所能赋予的。现实世界的每一分权利都是要靠斗争，有时候是残酷的斗争来获得的，历史就是这样进步的。公众与政府在民主博弈中互动，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的光辉照耀着美国社会一路走来，也改变了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