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们问今天的一个大学生,他对胡适有多少了解。估计大多数人的认知,会停留在“白话文运动”发起人和“问题与主义之争”改良派代表上面。
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上大学以前,脑子里那点与胡适有关的知识,不过是中学历史课本上的几段介绍而已。直到工作时,读到熊培云的几篇关于胡适的文字,才产生一种疑问:也许胡适并不是教科书中写的那个样子。
懒得直接读胡适先生的著作,先在网上淘来一本《胡适口述自传》。整理和翻译的是胡适的弟子唐德刚。读完后,甚是觉得过瘾。不是因为胡适,而是因为唐德刚。虽是胡适先生的口述自传,但唐德刚的序言和注释却几乎超越原文。
字数是一方面,主要是唐德刚的评述太精彩。语言诙谐幽默自不用说,关键是客观、有人情味,并不因为胡适是自己的老师就一味阿谀赞美,而是站在一个常人的立场从常人的想法去看待。
试举一例。
唐德纲评价胡适“文言是半死的文字”,就认为这是一句口号。
“搞文学革命和搞政治革命有许多相同的地方。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革命家一定要年轻有冲动。他们抓到几句动听的口号,就笃信不移。然后就煽动群众,视死如归,不成功,则成仁。至于这些口号,除一时有煽动性之外,在学理上究有多少真理,则又不别论。
“‘文言是半死的文字’这句口号,在那时真有其摧枯拉朽的功能,但是这口号本身究有多少真实性也是值得商榷的。今日的考古学家和人类学家都知道任何初民,其语言和文字都不可能是一致的。我国最早的甲骨文和金文也都与口语无关。他们的作用就和“结绳记事”一样是一种“记录文字”。同时这种文字是受了文具的影响,写起来愈简略愈好。
就拿我国商代来说罢,商朝文人要留点记录,他们就要雕龟、刻骨,或漆书竹简。写起来如此麻烦,所以他们记点天气变化曰:“亥日允雨”,他们就不想用“亥那一天果断下起雨来”那样噜苏麻烦了。
古埃及、巴比伦和古印度的情况也大致相同。据说古印度《吠陀经》的作家们,他们如果在他们的作品上“省”一个字,比他们“多”生一个儿子还要高兴。巴比伦的“泥砖”作家亦复如是,因为一块泥砖实在写不了几个字啊。……全世界任何仍在使用的语文,都生存在不断的新陈代谢之中。而一个语言的发展也受各种客观因素的影响。司马迁一部五十万言的巨著,都是在竹片上写下的。他和我们用原子笔写原稿纸如何能比?
“吾人今日如对胡氏当年那点点浮光掠影的倡导也不愿接受,那我们便落伍到连逊清遗老也不如。但是吾人如只是接受了胡氏的“启蒙”而不加检讨和修正,那我们这过去的六十年也就白活了。有志跟进的青年文学理论家,实在应做更多的努力。”
这是对胡适自鸣得意的“文言是半死的文字”的注解,有理有据,大有“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之感,且机智有趣,符合常理,很容易让人接受。用唐德刚注释文字的观点来看,胡适当然是一个思想、文学大师,但也有非常大的局限性:早早成名,及环境和知识结构的缺陷,制约了胡适的进步,使其没能充分发挥天才的作用。
特别是,胡适他们那一代人谈到的“问题与主义”,实在是以“小常识,谈大问题”。因为,“其实那时他们对‘大问题’并不敢接触,例如‘中国何以不能工业化?而日本反可一索即得’。再如‘民初的议会政治,何以全盘失败?’这些有关国族兴衰的‘大问题’,如果没有精湛的(输入的)学理,和有充分资料的研究作背景,而专凭常识抬杠,是不可能有深度的。这种凭常识抬杠的风气,自五四一直延续到六七十年代。”
站在专业主义的视角,唐德刚关于胡适靠“常识”“直觉”谈问题的观点,自然是没错的。但是,对于一个未经启蒙、未有常识的国家,“常识”“直觉”确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胡适所说的,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这和“黑猫白猫,逮住老鼠就是好猫”一样,本来就是常识。而历史早已表明,没有常识,或者有意忽视常识,都是非常危险甚至是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