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2月4日，北京。
来自内蒙古锡林浩特的警察，敲响了任博家的门。
警方目标明确，学力星球app的创始人任博被指控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
配合走一趟。
次日，学力星球的账户被冻结，公司彻底停摆。
平台用户、代理们的质疑接踵而至，而内蒙古当地媒体上，案件的性质已经被定义：
特大网络传销案。
学力星球的注册地、运营地均在北京，用户遍布全国。
2022年，北京市朝阳区市场监督管理局曾对学力星球展开调查，当时的答复是：
经查，北京学力星球科技有限责任公司资质齐全，未发现公司存在拉人头分红、网络恶意传销违法行为，市民反映与实际不符，依据《市场监督管理行政处罚程序规定》第二十条第四项的规定，我局决定：
不予立案。
时隔不到一年，同样的商业模式却被内蒙古警方认定为传销活动，并启动抓捕。
庭审时，任博讲述了⾃⼰的到案过程，第⼀份笔录在北京⾼碑店派出所，听到北京⺠警说：
你们这个构不成传销呀。
任博说，那怎么办。
北京民警说，听安排。
结果，这⼀安排，任博就坐上了去内蒙古锡林浩特的警⻋。
1
2024年6月14日，内蒙古锡林浩特法院，任博等人涉嫌传销案开庭审理。
任博的辩护律师申请证人出庭作证。
两位证人是某税务局的公务员，其中一位是副局长、机关党支部书记。
税务局职工当庭坦言，这平台对他的影响很大，他每天都固定时间来读书。
他专门说到，有一位同事，吸了很多年的烟，自从下载app看了些课件后，有一天，把他家的一条软中华和一些零散烟销毁了，说：
要戒烟，听了学历星球的课后，感觉吸烟太不是个样。
副局长说到，自从购买学历星球会员后，他几乎每天都点开视频看书学习，半年多的时间，他已收看过不少于120本书的视频课件。
学力星球被关停后，他还投诉举报办理案件的锡林郭勒公安和检察院，对这样平台的打击是错误的：
内蒙这地方，让人真的不敢有什么好的评价。
最后，证人再向法庭申请发言几分钟。
他指责办案的公安检察院，学习有罪，大家怎么想？
2
2022年，学力星球这款应用在市场上快速扩张。
为了鼓励阅读，任博及其团队设计了会员制和分成奖励机制。会员费是198元。他们承诺把平台利润的70%返还给用户：
用作奖学金。
短短一年时间，用户突破百万。
然而，阿尔善分局却有另一种解读：
“198元，是门槛费；视频观看，是拉人头；奖金分配，是返利。”
在这些逻辑下，学力星球被认定为传销。
办案人员说，学力星球有30多层的层级。但任博表示，198元，即使全部拿出来奖励，也凑不够30级。
在提审过程中，警方的话令人不寒而栗：
你最好老实配合把钱交出来，不签认罪认罚，我们就让检察院给你判10年。
整个调查中，警方还多次对任博及团队进行辱骂，甚至威胁株连家属。
任博被拘押期间，多次被要求签署认罪书，在没有监控的房间里遭到威胁。
至于为什么一家注册地、运营地均在北京的企业，会被内蒙古警方抓捕？
他们的解释是，因某用户的户籍在锡盟地区，他们因此获得管辖权。
与此同时，公安在取证时关注的重点，并非传销模式，而是公司账户上的广告收入。
一通对话流出：
兄弟们搞了半年，账上就三四十万。
你们的平台广告收入有多少？认罪配合，我们可以帮你把钱提现。
冻结账户、私划资金、电商助农的钱，都被划转到了内蒙古办案单位的账户。
审讯室里，任博被关押的第一天，警察的开场白格外直接：
你妈X的，不配合认罪认罚，我就刨你家祖坟，把你老婆和岳母全抓进来。
这是整个案件审理过程中多次出现的关键词：家人。
威胁的矛头，不断指向那些被卷入的无辜亲属。
3
为了指控学力星球犯罪，锡盟公安检察院搬出了几份铁证：用户投诉。
然而投诉者身份却耐人寻味——并非真正的会员，而是会员的亲属。
这其中，一位老太太每天读书五小时，凭广告分成赚了五百元，乐在其中：
却被家属举报她被传销。
最荒诞的还在后头。
北京朝阳分局的监管结论基于完善的资料，包括营业执照、用户协议等。内蒙古办案单位的反驳却找来了一个基层工商所的王姓工作人员，含糊其辞地提到：
当时没有足够的证据。
这名工作人员后来成了公安的证人，而他正是当年因工作失误导致学力星球多次被登记异常经营状态的始作俑者。
一个基层人员的模糊回忆，竟被用来推翻首都监管部门的正式结论。
锡林浩特法院的庭审现场，任博的辩护律师指出：
侦查人员曾两次在同一时刻出现在不同的两个省份，完成了多项取证工作。
2023年2月5日16时38分至当日20时49分，李某某、毛某某一起出现在河北省廊坊市：
2月5日16时38分，他们在河北廊坊。
2023年2月5日18时12分至2月11日0时54分，侦查人员李某某、毛某某在位于锡林郭勒盟公安局阿尔善分局刑警大队办公室开展网络在线电子数据提取并制作有网络在线提出笔录：
2月5日18时12分，他们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
2月11日0时54分，他们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
在2023年2月10日凌晨1时20分，李某某、毛某某出现在北京市朝阳区进行异地侦查。
辩护人说，任何人都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这样的移动：
除非他们有瞬移能力。
审判长示意律师继续发言。
律师再次提出申请，要求侦查人员出庭作证，解释如何完成上述操作。
但与之前的请求一样，这一申请被法院驳回。
律师质疑，如果连真实性都无法保证，那么证据是否可靠？
当侦查人员李某出庭时，辩护律师问及是否核实学力星球APP用户的实际使用情况时，李某表示：
没有打开过APP。
当问及证人提供的付款凭证是否存在时，他回答，看笔录。
当被质问为何会在不同省份同时出现时，他的回答还是：
案卷里有，我不清楚。
甚至连案发时证人的具体联系方式，李某都无法确认。
既然不清楚，为什么知道笔录里有？
这是辩护律师的问题。
回答，依旧是那几个固定的词句。
辩护律师请求调取书籍内容，向法庭证明公益性与文化价值，但被拒绝：
你们连书的名字都没看过，就能判定它是传销？
4
法庭屏幕上，学力星球的核心界面缓缓展开。
广告模块的按钮被设计得显眼，点击后用户可以获得积分。这些积分可以兑换现金，或直接用于购买会员卡。
“学力星球不是一个空壳公司。”
辩护人通过证据展示指出，平台通过广告收入和会员费运作，其核心模式并非拉人头、骗取财物，而是建立在广告分成基础上的阅读激励系统。
“鼓励用户阅读和消费广告，这是我们的核心价值。”
一名被告在讯问中如此陈述。
这句话被公诉人摘录，放入起诉书中，成为控方论证诱导性强的关键依据：
鼓励用户读书，也有了罪。
数据显示，2022年，学力星球公司累计为用户分发收益超过700万元，视频图书播放总时长超过100万小时。会员费收入占公司总收益的不到20%。
控方则从另一组数据入手：38层会员结构，170万注册用户，其中付费会员18万人。
每名新会员通过198元年卡成为学力达人，而推荐者将获得20%的提成。
如果推荐者达到一定数量，还可升级为五星代理，提成比例逐级增加。
法庭内，屏幕上的会员推荐说明页面被放大。
那是一份直白得近乎机械的文案，解释了积分的来源与兑换规则。
控方对其描述为骗术，辩方则形容为诚实的商业协议。
这段公开展示的文字，成为了双方争论的象征。
辩方强调，平台并未强制要求用户推荐新会员，而积分兑换机制与返现比例的设置均公开透明，符合商业规律。
任博被捕后，公安反复施压，要求他结算广告费用并汇入公安账户。
检方重点指控会员收入来自广告分成，却对分成规则一无所知。
在查账时，公安局长甚至愤怒爆粗：
他妈的搞了半年，账上才三四十万。
庭审中，任博冷静地陈述，我们鼓励用户读书，从未承诺固定收益。
这一模式，实际有代码为证。任何质疑，只需技术验证即可澄清。
然而，内蒙古公安选择忽视这些技术性证据，用证词堆砌铁证。
5
庭审第七天，法庭屏幕上播放了一段事先录制好的证人证言视频。
控方强调，这段证词将直接证明学力星球的会员体系具备明显的传销特征。
他表示自己因拉人头而获益，但随后又提到，学力星球App并未强迫任何人推荐会员”。
这两段陈述在逻辑上互相矛盾，引发辩护律师当场质疑证言的可信度。
合议庭在庭审前准许控方证人出庭，但在接下来的日子里：
这些证人集体失联。
有些证人拒绝接听法院电话，有些拒收法院通知，甚至有些人直接不见面。
法院派人上门，依旧毫无进展，最终：
控方的18名证人无一人到庭。
而辩方的14名证人则如约出庭。
从公务员到务工者，他们清晰地陈述自己使用学力星球APP的经历。
他们说，广告可以选择不看，时长有限，看书是自愿，积分兑换现金并非强制。
一边是失联的控方证人，另一边是清楚细致的辩方证人陈述。
这场证言的较量，只有一方参与了对抗：
不参与，就不会输。
案件陷入一个循环：证人不出庭，侦查人员以案卷为依据，但是，案卷的真实性又难以证实，因为证人不出庭。
而辩护方提出的非法取证、伪造证据等问题，始终没有得到解答。
法庭上，公诉方展开了核心指控，学力星球的资金流向不明，涉嫌通过复杂的财务操作掩盖传销行为。
在展示铁证时，一张银行流水记录被高举到投影屏幕上，显示出一笔视频制作费用：
金额为4000元。
这是公诉方提交的主要证据之一，试图以此证明公司运作中的隐秘资金。
辩护方提出异议，指出此笔款项是公司为制作视频图书支付给第三方供应商的费用，且完全符合账目记录。
鉴定人张某某被通知出庭。
他面对辩护律师的发问时表示：
无法证明电子数据的真实性，
没有录屏，没有操作人员姓名，
也没有具体方法。
6
2024年12月25日，内蒙古锡林浩特法院的三层审判庭。
原本应有旁听席的位置空空如也。
没有隔离栏杆，没有预留座椅，被告人与法警身后干干净净。
有一个专门用作旁听的会议室：
所有人只能通过视频进行旁听。
庭审进行不到半小时，法官曾想直接跳过侦查环节，被律师们当庭提出异议。
最后，负责电子数据的副局长到场，就相关取证过程进行说明。
到了下午，换了一名负责提取和询问工作的侦查大队长。
在回答被告人提问时，这名侦查人员多次用一句话搪塞：
这与我出庭事项无关。
所有想继续追问的声音，都被这句话挡住。
律师提出与侦查合法性相关的问题，他先是反问：“这和我今天出庭需要说明的事项有关吗？”
然后拒绝继续回答。
7
2024年5月22日，锡林浩特市法院。学力星球案庭审的第三天。
管辖权的争议成为辩护方的重点。
律师们逐一指出，这起案件的指定管辖存疑，从最初的立案到侦查，几乎每一步都经不起推敲。
辩护人胡健提出，所谓的管辖连接点“赵某某”，不仅没有实际侦查活动，连最基本的取证都没有进行。
而另一位律师更为直白地指出：
这就是一个打猎的幌子。
任博的到案过程透露出更多的矛盾。
他刚回北京进家，就被民警带走。北京高碑店的警察一开始就说不构成传销，结果一转身他就被送上了开往内蒙古锡盟的警车。
另一位被告人赵亮则补充说，刚被带到北京高碑店派出所的时候，锡盟的便衣警察对他说：
我们阿尔善案子太少了，像北京高碑店这种，一个月几百起，多好，有历练的机会。
被骂急了，赵亮站起来，激怒了内蒙古警察。
眼看就要挨打，北京警察听到动静，进来安抚。
免于一场殴打后，赵亮被送往内蒙古。
文/李宇琛
2025年1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