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堂弟偷走人生的人

文摘   2024-12-30 17:29   罗马尼亚  

2024年冬日的一个清晨,我的朋友圈多了一则紧急求助的内容。

标题写着“救救这位昔日的救火英雄——王天平”。

他躺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胃管插着,呼吸微弱。

发起募捐的是一些退伍军人、律师。

在募捐说明中,他们陈述了王天平的经历:

1987年,他是扑灭大兴安岭特大火灾的救火英雄。

2024年,他因为严重的喉部感染和营养不良,命悬一线。

“他的母亲八十多岁,双目失明。他的姐姐患有高血压,照顾弟弟已耗尽所有积蓄。” 

屏幕另一端的人,或许不知道,王天平这几年正试图从命运的深渊中爬出来。

可无论是档案的缺失,还是家庭的破碎,都没有让他放弃。

直到疾病袭来,他终于倒下。



1



1987年5月,大兴安岭的火焰吞噬了山林。

那年春天异常干燥,火势借风势扩散,直至酿成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森林火灾。

“我们虽然是炮兵,但也被调去支援灭火行动。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将一些存在火情隐患的树木砍倒。”

有人拍下了一张照片

王天平满脸灰尘,双手抓着一个已经变硬的馒头,眼神疲惫却坚定。

照片的背景是明亮的天空,和他身边一片被砍倒的树木。

扑灭大火后,他和战友们被集体授予“扑火英雄”称号。

那个年代,能参军、能为国家立功,是无数农村家庭孩子的梦想。

彼时年仅20岁的王天平,成为家乡的骄傲。

没人会想到,这张英雄的照片,日后竟成了他仅剩的身份证明。



2



1990年的春天,退伍后的王天平回到家乡,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他满怀期待地走进民政局,打算提取退伍档案。

对当时的退伍军人而言,这份档案不仅是一纸证明,更是进入国企工作的敲门砖。

档案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柜子里的卷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工作人员翻查了一番,却最终抬起头,用一句话打碎了他的期待:

“你的档案已经被发回户籍所在地,应该在樊相乡民政所。”

带着疑问和些许不安,王天平赶往乡里的民政所。

工作人员耐心地帮他翻找了一阵,最后摇头叹息:

“没有找到你的档案记录。”

一份至关重要的档案,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退伍军人的身份,还失去了进入企事业单位的机会。

在那个年代:

档案是命运的象征,它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可能性。

而王天平,刚刚失去了这种可能性。

从此,他的人生轨迹急转直下。

一个曾经的救火英雄,在档案丢失的瞬间:

变成了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无名之人。



3



同样是在1990年,距离王天平家七十公里外的濮阳市石化公司。

一个名叫王天平的年轻人踏入了这家国企的大门。

他拿着刚刚领取的退伍档案,填好了入职表,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个王天平,并不是原本的王天平。

他是他的堂弟:

村里人都认识的王遂平。

从那一天起,堂弟的名字变成了王天平。

档案的变更让他获得了全新的身份,和一份稳定的国企工作。

堂弟的生活变得安稳而体面。他用“王天平”的身份娶妻生女,步入小康。

他在单位里得到了认可,靠着当过兵的经历积累了人脉。

他从不回避村里人,春节还会回家探望,喊真正的王天平:

二哥。

亲戚们早已默认了这层隐秘的关系,甚至有人觉得:

这是一次家族的运气。

而真正的王天平,只能在工地上搬砖,想着那些可能从未属于自己的机会。



4



在失去档案后的第二年,王天平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他成了一名建筑工地上的搬运工。

每天抬水泥、搬砖块。

工地上的脚手架和日复一日的灰尘成了他的生活常态。

尽管工作辛苦,他仍旧存着一丝希望——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份丢失的档案。

然而,时间越久,他的希望就越微弱。

生活的压力慢慢侵蚀着他的家庭。

妻子对他最初的支持也在一次次争吵中化为沉默。

在儿子出生后,日益拮据的经济状况让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最终,妻子选择带着孩子离开。

档案的丢失不仅让王天平丧失了就业机会,更拆散了他的家庭。

离婚后,他独自照顾年迈的母亲。

为了谋生,他尝试过卖菜、跑长途货车,甚至摆过地摊,但都因缺乏资金和资源而失败。

他的生活陷入了循环:

不停地奔波,再一次次失望。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反复盘问自己:

“如果当年档案没有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5



201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王天平带着姐姐和姐夫,驱车70公里,来到濮阳市石化公司的大门前。

他听说,这里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也叫“王天平”。

他向门卫说明来意后,几分钟后,一个男人慢慢走了出来。

他穿着整齐的夹克,神情从容,显然没有预料到面前的三人会是故人。

王天平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堂弟王遂平。

两人对视的几秒钟仿佛凝固了时间。

堂弟试图保持镇定,解释说:

可能是重名。

在场的姐姐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王天平脑海中浮现的,是这些年工地的砖墙、妻子的背影、孩子的哭声,和那个始终空白的档案。

堂弟试探性地提出私下解决,甚至表示:

愿意赔偿两、三万元。

这个数字让王天平愤怒到发抖:

我的28年,妻子、孩子和工作,难道就值两、三万?

堂弟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家,我们每年也都会见,他每次见到我都是‘二哥二哥’地叫我。而且在老家,大家都称呼他王遂平。

“直到见到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丢失的档案或许和这个假‘王天平’有关。后来我们看了他的身份证,他现在已经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王天平’,但是在老家,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是王遂平。”



6



2019年,带着一纸身份证复印件和堂弟的坦白录音,王天平正式向长垣市公安局报案。

他希望能够追回自己的档案,为自己28年的困顿找到一个答案。

案件被立案调查,但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档案的丢失,早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所有的痕迹几乎被时间抹去。

档案管理部门反复推诿,国企表示:

只按收到的资料办事。

公安局则表示:

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

此外,即使冒名顶替已成事实,但追责却成了另一道难关。

与此同时,堂弟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

他在最初的承认之后,迅速改口,声称自己从未冒名顶替,档案的失误完全是:

邮寄过程中的错误。

当地公安对王遂平刑事立案之后,他以“精神抑郁”为由住进了当地一家精神病院。

王天平不甘心。

他找到了律师,联系了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希望通过更多的渠道推动案件进展。

但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行走,既艰难又漫长。



7



2020年,王天平的案件因为一篇网络文章开始在社交媒体上传播。

文章标题直截了当:《28年档案被冒名顶替,这位英雄的正义在哪里?》。

文章中,作者详细讲述了王天平从“扑火英雄”到工地搬砖,再到与堂弟对峙、维权受阻的经历。

文章引发了网友的热烈讨论。

评论区里,有人愤怒地质问:“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能发生?”

也有人感叹:

没有档案,真的就什么都不是。

更有人提出,档案制度本身是否存在管理漏洞,才让冒名顶替者如此轻而易举。

在舆论的压力下,当地公安局和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加快了案件的处理进度,并公开表示将对相关人员的责任进行彻查。

有关部门甚至承诺,将对档案管理制度进行反思和改进。

然而:

正义的实现并不如表态那般迅速。

在现实中,调查依然面临证据缺失的困境,堂弟的“精神病”诊断报告也为案件进展增加了新的障碍。

案件的真相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但结果却依然停滞在阴影中。



8



2024年12月,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里,王天平的生命正在和时间赛跑。
床头的显示屏发出规律的“滴滴”声,显示着心率和血压。
胃管插入,他的嘴巴张大,合拢不了,呼吸困难,偶尔能发出微弱的声音,却因肺部感染而变得嘶哑。
病房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物的气味,护工在一旁调试输液管。
他的姐姐,为了支付医疗费用,她不得不再次向亲戚朋友借款。

“在郑州的这两个礼拜,无论是从身心以及经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我借遍了可以借到钱的亲朋,心脏难受得都走不动路。但每当想起王天平因呼吸不畅窒息得睁大眼睛快要被憋死的样子,我却无力相救,心就如被凌迟一样,泪如雨下却不能哭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嚎啕,悲伤心痛到了极点......”



9



2021年9月20日,在社会各界人士的努力下,长垣市检察院、王遂平案件承办人检察官通知王天平的律师:

“该案件已经变更起诉,认定王天平为被害人。”

从档案冒领到被列为被害人,王天平努力了31年。

王遂平“涉嫌使用虚假身份证件,滥用身份证件罪”一案,于2021年11月18日,在长垣市法院开庭审理。

我暂时没有查到这个判决结果。

档案丢失后,王天平多次向不同部门寻求帮助。

他的脚步从樊相乡民政所,到长垣市民政局,再到濮阳市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

然而,每一个部门的回答都高度一致:

档案不在这里,请去另一个部门查询。

一份退伍档案,跨越了不同部门的文件柜,却始终无法追溯。

不仅如此,面对冒名顶替的事实,各部门间的责任划分变得模糊。

档案的遗失被归咎于邮寄环节的“技术问题”,而冒名顶替则被视作“个别事件”,总之:

与档案管理无关。



10



2024年12月的一个下午,王天平的姐姐站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走廊里,旁边是重症监护室里的王天平。

28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王天平的人生被硬生生地从那场大火的灰烬中扯开,扔进了命运的深渊。

他失去了家庭、健康、尊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份档案的缺失和一场冒名顶替。

走廊的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

姐姐转过身,走进了王天平的病房。

房间里,机器的滴答声依旧响个不停,王天平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王天平的问题,始终像一枚钉子,卡在复杂的体制缝隙中。

他试图撬开这些缝隙,却一次次被制度的冷漠挡在门外。

31年后,当系统终于开始承认错误时,他的人生却已被拖进了深渊。






李宇琛
权益墙原号消失,我将本科期间参加创新设计大赛的本号改名并启用。我仍坚信:我们坚持一件事情,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了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样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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