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冬日的一个清晨,我的朋友圈多了一则紧急求助的内容。
标题写着“救救这位昔日的救火英雄——王天平”。
他躺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中,胃管插着,呼吸微弱。
发起募捐的是一些退伍军人、律师。
在募捐说明中,他们陈述了王天平的经历:
1987年,他是扑灭大兴安岭特大火灾的救火英雄。
2024年,他因为严重的喉部感染和营养不良,命悬一线。
“他的母亲八十多岁,双目失明。他的姐姐患有高血压,照顾弟弟已耗尽所有积蓄。”
屏幕另一端的人,或许不知道,王天平这几年正试图从命运的深渊中爬出来。
可无论是档案的缺失,还是家庭的破碎,都没有让他放弃。
直到疾病袭来,他终于倒下。
1
1987年5月,大兴安岭的火焰吞噬了山林。
那年春天异常干燥,火势借风势扩散,直至酿成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严重的森林火灾。
“我们虽然是炮兵,但也被调去支援灭火行动。我们的任务主要是将一些存在火情隐患的树木砍倒。”
有人拍下了一张照片:
王天平满脸灰尘,双手抓着一个已经变硬的馒头,眼神疲惫却坚定。
照片的背景是明亮的天空,和他身边一片被砍倒的树木。
扑灭大火后,他和战友们被集体授予“扑火英雄”称号。
那个年代,能参军、能为国家立功,是无数农村家庭孩子的梦想。
彼时年仅20岁的王天平,成为家乡的骄傲。
没人会想到,这张英雄的照片,日后竟成了他仅剩的身份证明。
2
1990年的春天,退伍后的王天平回到家乡,准备迎接新的生活。
他满怀期待地走进民政局,打算提取退伍档案。
对当时的退伍军人而言,这份档案不仅是一纸证明,更是进入国企工作的敲门砖。
档案室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柜子里的卷宗密密麻麻地排列着。
工作人员翻查了一番,却最终抬起头,用一句话打碎了他的期待:
“你的档案已经被发回户籍所在地,应该在樊相乡民政所。”
带着疑问和些许不安,王天平赶往乡里的民政所。
工作人员耐心地帮他翻找了一阵,最后摇头叹息:
“没有找到你的档案记录。”
一份至关重要的档案,就这样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这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退伍军人的身份,还失去了进入企事业单位的机会。
在那个年代:
档案是命运的象征,它决定着一个人未来的可能性。
而王天平,刚刚失去了这种可能性。
从此,他的人生轨迹急转直下。
一个曾经的救火英雄,在档案丢失的瞬间:
变成了无法证明自己身份的无名之人。
3
同样是在1990年,距离王天平家七十公里外的濮阳市石化公司。
一个名叫王天平的年轻人踏入了这家国企的大门。
他拿着刚刚领取的退伍档案,填好了入职表,开始了自己的职业生涯。
这个王天平,并不是原本的王天平。
他是他的堂弟:
村里人都认识的王遂平。
从那一天起,堂弟的名字变成了王天平。
档案的变更让他获得了全新的身份,和一份稳定的国企工作。
堂弟的生活变得安稳而体面。他用“王天平”的身份娶妻生女,步入小康。
他在单位里得到了认可,靠着当过兵的经历积累了人脉。
他从不回避村里人,春节还会回家探望,喊真正的王天平:
二哥。
亲戚们早已默认了这层隐秘的关系,甚至有人觉得:
这是一次家族的运气。
而真正的王天平,只能在工地上搬砖,想着那些可能从未属于自己的机会。
4
在失去档案后的第二年,王天平找到了自己的第一份工作。
他成了一名建筑工地上的搬运工。
每天抬水泥、搬砖块。
工地上的脚手架和日复一日的灰尘成了他的生活常态。
尽管工作辛苦,他仍旧存着一丝希望——
也许总有一天,他会找到那份丢失的档案。
然而,时间越久,他的希望就越微弱。
生活的压力慢慢侵蚀着他的家庭。
妻子对他最初的支持也在一次次争吵中化为沉默。
在儿子出生后,日益拮据的经济状况让家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最终,妻子选择带着孩子离开。
档案的丢失不仅让王天平丧失了就业机会,更拆散了他的家庭。
离婚后,他独自照顾年迈的母亲。
为了谋生,他尝试过卖菜、跑长途货车,甚至摆过地摊,但都因缺乏资金和资源而失败。
他的生活陷入了循环:
不停地奔波,再一次次失望。
每当夜深人静时,他总会反复盘问自己:
“如果当年档案没有丢,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5
2018年冬天的一个上午,王天平带着姐姐和姐夫,驱车70公里,来到濮阳市石化公司的大门前。
他听说,这里有一个同名同姓的人,也叫“王天平”。
他向门卫说明来意后,几分钟后,一个男人慢慢走了出来。
他穿着整齐的夹克,神情从容,显然没有预料到面前的三人会是故人。
王天平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堂弟王遂平。
两人对视的几秒钟仿佛凝固了时间。
堂弟试图保持镇定,解释说:
可能是重名。
在场的姐姐无法控制自己的愤怒,而王天平脑海中浮现的,是这些年工地的砖墙、妻子的背影、孩子的哭声,和那个始终空白的档案。
堂弟试探性地提出私下解决,甚至表示:
愿意赔偿两、三万元。
这个数字让王天平愤怒到发抖:
我的28年,妻子、孩子和工作,难道就值两、三万?
堂弟每年春节都会回老家,我们每年也都会见,他每次见到我都是‘二哥二哥’地叫我。而且在老家,大家都称呼他王遂平。
“直到见到他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丢失的档案或许和这个假‘王天平’有关。后来我们看了他的身份证,他现在已经把身份证上的名字改成了‘王天平’,但是在老家,人人都知道他的名字是王遂平。”
6
2019年,带着一纸身份证复印件和堂弟的坦白录音,王天平正式向长垣市公安局报案。
他希望能够追回自己的档案,为自己28年的困顿找到一个答案。
案件被立案调查,但事情远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
档案的丢失,早已是将近三十年前的事情,所有的痕迹几乎被时间抹去。
档案管理部门反复推诿,国企表示:
只按收到的资料办事。
公安局则表示:
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
此外,即使冒名顶替已成事实,但追责却成了另一道难关。
与此同时,堂弟的态度逐渐发生变化。
他在最初的承认之后,迅速改口,声称自己从未冒名顶替,档案的失误完全是:
邮寄过程中的错误。
当地公安对王遂平刑事立案之后,他以“精神抑郁”为由住进了当地一家精神病院。
王天平不甘心。
他找到了律师,联系了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希望通过更多的渠道推动案件进展。
但每一步都像是在泥沼中行走,既艰难又漫长。
7
2020年,王天平的案件因为一篇网络文章开始在社交媒体上传播。
文章标题直截了当:《28年档案被冒名顶替,这位英雄的正义在哪里?》。
文章中,作者详细讲述了王天平从“扑火英雄”到工地搬砖,再到与堂弟对峙、维权受阻的经历。
文章引发了网友的热烈讨论。
评论区里,有人愤怒地质问:“这样的事情居然还能发生?”
也有人感叹:
没有档案,真的就什么都不是。
更有人提出,档案制度本身是否存在管理漏洞,才让冒名顶替者如此轻而易举。
在舆论的压力下,当地公安局和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加快了案件的处理进度,并公开表示将对相关人员的责任进行彻查。
有关部门甚至承诺,将对档案管理制度进行反思和改进。
然而:
正义的实现并不如表态那般迅速。
在现实中,调查依然面临证据缺失的困境,堂弟的“精神病”诊断报告也为案件进展增加了新的障碍。
案件的真相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但结果却依然停滞在阴影中。
8
“在郑州的这两个礼拜,无论是从身心以及经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挺过来的。我借遍了可以借到钱的亲朋,心脏难受得都走不动路。但每当想起王天平因呼吸不畅窒息得睁大眼睛快要被憋死的样子,我却无力相救,心就如被凌迟一样,泪如雨下却不能哭出声音,只能在心里声嘶力竭地嚎啕,悲伤心痛到了极点......”
9
2021年9月20日,在社会各界人士的努力下,长垣市检察院、王遂平案件承办人检察官通知王天平的律师:
“该案件已经变更起诉,认定王天平为被害人。”
从档案冒领到被列为被害人,王天平努力了31年。
王遂平“涉嫌使用虚假身份证件,滥用身份证件罪”一案,于2021年11月18日,在长垣市法院开庭审理。
我暂时没有查到这个判决结果。
档案丢失后,王天平多次向不同部门寻求帮助。
他的脚步从樊相乡民政所,到长垣市民政局,再到濮阳市退役军人事务管理局。
然而,每一个部门的回答都高度一致:
档案不在这里,请去另一个部门查询。
一份退伍档案,跨越了不同部门的文件柜,却始终无法追溯。
不仅如此,面对冒名顶替的事实,各部门间的责任划分变得模糊。
档案的遗失被归咎于邮寄环节的“技术问题”,而冒名顶替则被视作“个别事件”,总之:
与档案管理无关。
10
2024年12月的一个下午,王天平的姐姐站在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走廊里,旁边是重症监护室里的王天平。
28年的时间足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王天平的人生被硬生生地从那场大火的灰烬中扯开,扔进了命运的深渊。
他失去了家庭、健康、尊严,而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一份档案的缺失和一场冒名顶替。
走廊的窗外,夕阳染红了天际。
姐姐转过身,走进了王天平的病房。
房间里,机器的滴答声依旧响个不停,王天平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王天平的问题,始终像一枚钉子,卡在复杂的体制缝隙中。
他试图撬开这些缝隙,却一次次被制度的冷漠挡在门外。
31年后,当系统终于开始承认错误时,他的人生却已被拖进了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