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门口的土地神
目前做了两期,我有幸两次都参与其中,最近我一直思考,我走进福建地区的动力是什么?虽然很多时候借艺术的名义行走,其实深处有着一种奇妙的历史痕迹。我从小生活的村子,对神、鬼、死亡、祖先的祭奠,各种信息,都指向福建遥远的500多年前。我母亲姓林,家谱中指向福建莆田一带,先人沿着海岸线往南迁徙,到达雷州半岛。我自己的命运和经历,无形中陷入其中,而艺术确定是有让我脱离生活泥塘的强大力量。2021年的闽东之行,我第一次开车经过如此多的山洞,隧道通向海。山海之间,庙宇繁密,村子里对各路神仙的朝拜,可以体会到人在迁徙中的无助,或者说中央集权下,对战败族群的残酷。我看到的是先人们的逃难史。细看,这里的痕迹,带着萨满文化的粗野之力,是人们鼓励自己活下去的精神意志。如老家的人们对着一块石头,祈祷土地爷对这方水土的保佑一样,包含着最朴素的生活信仰:“活着”。先是一个姓氏,一个族群的延续,其他都可以慢慢来,或者并没那么重要。这种意念,也塑造了男丁为主的祭神活动,团结而排外。这些朴素的愿望,偏于生活,祭拜的神灵种类自然繁多。跟佛教或者基督教,伊斯兰教等宗教完整的系统和戒律不同,闽东地区的民间信仰的形式更加自由松散,戒律也没那么严格。多以杀鸡鸭鹅猪祭拜为主,文化没有叠加,容易显简单粗暴,似乎也没有自觉发展的现代文明。寺庙与山
如果对闽东山的记忆,两年过去后,我还是记得走过的各种山路,当时写过:“有些山路路过后,此生不再来,有些空间离开后,便不再重逢,有人见过一面,就成了记忆。”山的神秘和灵性,给予了人的各种想象的空间。古人参禅悟道,修行,山必不可缺。我还清晰记得路过太姥山时的各种光景。山路上,经过一个寺庙,典型农家的形态,上房为神佛之地,左右为起居和厨房,巨石之间交错处,有一个麟狮洞,僧尼同寺。90多岁的僧人和儿子一家人主持着这一座寺庙。路上经过的小寺庙,很多是以家族的方式维系了自唐以来的香火,这令人欣慰。但他们的日子,也较为清苦。闽东太佬山多寺,对佛教的继承,寺庙大多数都有大雄宝殿为中心的建筑构成布局,寺庙中的僧人尼姑都还在礼佛,虽然经历了历史的变迁或战乱的洗礼,各处民间的能量却在场,这是我在大陆其他地方感受不到的,信仰活在日常里的状态。我们在黑夜里,走山,在山里的小路和躺在巨大石块上,经过各种狭窄的石头洞穴。山是东方最有灵性和产生智慧的场域,如果说中国产生文化影响最大的是“隐士”的魂和骨气,山是托起这股力量的基础。只是在这一千多年来的历史里,“骨气”,已经慢慢被稀释和销毁殆尽。太佬山的摩霄庵,就伫立在山顶,与白云相伴,我们还能体验到强烈的心灵和精神层面的力道。山里的石头,形态各异,形成的洞窟,也是修行拜佛的好地方。香火旺盛的唐寺庙遗址,也证明了佛教在这片山区的生命力,这是山对后人的眷顾。
生与死及廊桥
祭神也好,拜仙也罢,其实都是人面对生与死的一种思考。宁德上千年的廊桥,是先人对自然界的一种敬畏,把桥当庙宇,供奉观音、水仙、妈祖、关二爷、孙大圣等等各路神仙,这也是对未来不可测的担忧和人作为一种物种的自我焦虑。如果我们几十代人的人生都是如愿地风调雨顺的话,这种粗放仪式会不会消失?但在人的欲望层面,人与人之间,即使是同一个祖宗,经过几百或上千年的时间,必然会产生各种战争和利益冲突,这就是日常生活里,不得不面对的问题。闽东山里的村子,往往离水源不远,依河而居。廊桥建造于山间村子附近的河流处,通过精美的结构,链接着彼岸。往往周边都是可以灌溉的良田。在山区,粮食珍贵,是族群生存的基础。廊桥通向耕作,也就通向了生。而生与死,却是对立,又是事物的平衡之道。我们其实天天都在生与死的边缘行走,每一天都是在生命的廊桥中经过,每天都是一条河。清晨,还可以看见村民挑着担子,走进田地的传统农耕工作方式。元宵节日,有巫师各种与神灵的对话,人神共庆,汇聚在廊桥之中。人在当下,而指向未来。巫师舞动的红色裙子,闽南语古老诵经祈福的词句,我有点分不清古今,看到的是与我老家相似的仪式和语言,这有几百年传递到雷州族群血脉里的信息,是宿命里的信号和语言,虽然雷州的祭拜仪式也已经因贫穷而简化,但内核是一样的,指向活命和血脉。一种最固执而强硬的传统意志。看完廊桥,我们回到宁德,到香火最旺的大圣宫点了几炷香,希望来年顺利。2023年,在三年疫情的高压控制过后,我的精神和身体都有牢狱后的症状。大家还是按计划如期走了第二回神,这次与2021年闽东行程的时间类似,从开年到元宵期间。一路的体验,我放空而细碎。闽南的庙宇更加本土化。佛教的建筑少,庙为主,有大雄宝殿结构的不多见,多供当地民间的生活之神,实用主义。例如:保生大帝、财神爷、土地公、龙王三太子、黑白无常、窑神、孙大圣、白马、解放军……香火鼎盛,人山人海的关岳庙。
这片土地的美妙,是神灵还在场。
今天最棒的一句话:都是神仙搭的线。
此刻,火是连接神与人的种子。在“山前村”的众神面前,人们点燃了火焰,游走于村子的各个角落,健壮的男人,抬着200多斤,“神”的轿子,驱赶邪魔之气。烟花和鞭炮,炸开了。上百年的仪式,在道士们的祈祷声中开启,在人们浓烈的情绪中点燃火把,继续游离于各处。我们走在上千村民点燃火把的队伍中,心中的阴郁会一点点地消失。人的欢乐还在。火的野性,也提醒人时刻持有敬畏之意。心念的力量如果足够强大,人也许能发现自我远古的故土,就如沙漠里的火把,滚动的火球,闪烁着人性之爱。我们现在的城市,又何尝不是一片新的沙漠?
神都会感到悲伤。
从泉州一路往南走,每天100公里左右的路程,经过晋江,厦门,永和县,南靖县,晚上到达漳州是平和县,国道乡道,在这里,即是上山下海的路途。野山的风景独好。这让我想起了2021年,第一届和王澈“走神”时,在太姥山的山路上,我写过的几句话:“有些山路路过后,此生不再来,有些空间离开后,便不再重逢,有人见过一面,就成了记忆,今天是明天的历史。时间毁灭旧而诞生新。”今天,漳州地区的村子里,以土楼为线,我们走进不同的村子和残旧的土楼。当然每个土楼的故事各异,却带着几百年,人的迁徙的历史。走进时,很多残墙断壁,我仿佛有一种幻觉,自己就如置身于罗马的古角斗场,是一种玩命的力道。有着战乱对于族群命运的打击后,而不得不选择另一种方式以对付未来。我们看到残破墙壁的深洞里,住着鸟雀,几米厚的墙体,有着各种形状的洞,我猜测,是风化或者鸟啄过,而形成的巢穴,里面也就成了鸟儿的家。繁衍生息,与人,与神共处。村子里,现在很多土楼或围屋,已经没有几户人家居住,偶尔有几间,住着的,也是老人为主。王澈说,他看到了艰辛的移民史。我感受和看到的是残酷的苦难战乱中,移民命运的悲凉感。
夕阳远去的时候,我们在山中溪流的石头上,大家一起喝了几杯茶。日头的余光,斜照在水面和山顶,古人肯定和我们一样,也看过这种角度阳光,只是各自在不同的时间维度里罢了。开了180公里左右的山路,路过多处庙宇和山村,看到土楼依山而建。我很难详细描述土楼这种巨大的城池一样的建筑。以我粗浅的认知,它们是由中原而来的客家人,带着技术和文化铸造而成。如今天,我们通过小门进入,建于明代的“齐云楼”,有着600多年的经历。再往前推测,应该是更早的客家人的选择。我查了一下资料,这座椭圆形的土楼,系由唐代名将郭子仪的后裔迁闽时所建。这里语言和技术,都是汉文化彪悍的余风,但最后,也只好从中原,退守到偏僻的山区的脊梁之中,藏于山野的灵性一般,靠着族人的努力行动,捍卫着族群的命运。而“齐云”,却是多么有愿景的词语。站在其中,我不觉想起井上靖小说《敦煌》里,人和故土的命运,在历史里,化成了沙漠中的沙粒,掩埋于黄沙之中。
闽南族群的文化维系,决定着这里人和事的演变。我们的族人,也是通过福建往南迁徙于雷州半岛。夜里,我们驱车在多是大弯道的乡道中前行。虽然海拔不超过1000米,但也是紧张地心跳加速。我不敢猜测,几百年前自己族人,为何努力到达更加艰苦的犄角活命。我仿佛看见一群战败后迁徙的难民,在努力重建自己家园。山路终于超过了海拔1100米的高度,赶路到永春县。路见“保生大帝”,鞭炮齐鸣,烟雾缭绕,人们热情高涨,愿景成为一种未来的期待。一路有惊无险地到达住处。看过的二宜楼,有着豪气的生意人的气息,对比“齐云楼”,我更喜欢齐云楼气度。路上的新民居,有着夸张的造型和生意人的美学。路上的山体,有白色,红色,和灰色,点缀着一片片的茶园,是丰富景观。山顶的四宝殿,灵气十足,香火鼎盛,还保持着明代建筑的美学,这是今天的惊喜。路途中的咸饭和牛肉面让我回味无穷。这充满着生活气息浓厚,是延绵不断的一种活力。我买了两顶斗笠,有着宋代的韵味,带上继续赶路。
昨日 ,2月4日。
我一早空腹喝了几杯茶,结果胃的反应激烈,白天几乎没有胃口,同时伴随着胀气和搅动的状态,整个人的状态不好。熬到了晚上7:30,到达永春达埔镇岩峰村的炸佛现场。现场鞭炮烟雾迷漫,远远就能闻到黑火药的炸过后的磷硝的强烈味道。我顺着人群向前,爆炸的声音越来越大,人流开始密集。戴斗笠的年轻小伙子一排排的向前,抬着“赵大天君”,人们用捆在竹竿上的鞭炮,努力把神像上的眉毛和胡子炸光,期待来年风调雨顺,财路打通。偶尔鞭炮过于激烈,抬轿子的队伍会迂回前进。激烈的声响,就如战场。这种状态保持着一种野性,也是血性的延续。可以说是一种民间血性的勇敢。这包含着很多感性的东西,是科技发展解决不了的问题,指向心灵的深处。当晚,我痉挛的胃,也在进入炸佛的前行队伍后,恢复了正常。有神助。回来多日后,我画了一张画:焰火中行走的人。
我让思维以走神的状态游走,书写随性随意,做为两次参与走神于福建的艺术行走,进行一次小结。正是因为艺术的存在,才有了“走神”的理由和动力。艺术就是我相信的神,指向自由和活命。
《走神》第一、二回路线图,银坎保绘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