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昊鹏:西归结语

文摘   2021-08-13 15:51  


两棵大树被从草地上拔起,他伸手去抓那块载他长大的荒草地,却抓了个空,只剩干土和枯草从指缝间落进风里,一边飘走,他一边凝视着身下这块黄色的土地,湛蓝的天空衬得它黄得恍惚,沉默又蠢蠢欲动,一种处变不惊的黄,就像最后姥姥和父亲脸上的黄色,威严,亲切,又捉摸不透,一如往昔。

 

你不是个孩子了,不好意思再浪漫化看到的一切,回望走过的几站,已经开始变得苍白,那里不再有去到隔壁村子时的欣喜与温情,而是变得理性与现实。2019年春去张皋镇的一条枯河,河床凌乱,枯草纠结,尘土飘荡。2021年夏初再去,河岸上多了水泥路,电线,简易房,沟里沟外多了塑料覆膜和垃圾,那条沟已面目全非。是商业化来了,似乎在同一时间,这条沟与你就被迫告别了自己的田园时代,再见面时彼此已非当年,似乎冥冥之中有某些秩序,让它与你相互映射,它发生了不可逆的变化,就意味着我们也不可能再回到当时——两年的时间,你记忆的沧桑滤镜就被打破,何况更久之前。

 

你有点忘了上路是为了去寻找什么?每次都是披星戴月地去了,又迫不及待地往回走,总在跑到160迈的时候困意袭来,然后咬着牙保持清醒,开到服务区眯一会儿保命,却马上又做梦梦到在高速路上开车睡着了。反复地走,也没能让每一站的画面逐渐清晰,反倒让记忆模糊了,只记得一直在北京和内蒙的高速路上,最后的结果却是去见了某某人,奇怪那两年怎么会见那么多人,同学,朋友,陌生的人,大家匆匆赶去相见,别后又不再联系。呼和浩特乱哄哄的夜,总是接着乌兰察布爽朗的早晨,然后大家打电话约中午的饭,电话那头的同学却行踪莫测。

 

你开始质疑这几站和你的真实关系,开始时,不过是小孩儿背靠着父亲想象父亲讲述过的远方,那个远方可能在沙漠的深处,时间的深处,泛着微妙的光晕,而现实却是千篇一律的单调,它不停稀释着光晕,漂白着父亲讲述时的语调。其实那时的远方离你家不过一步之遥,本就是故乡,而现在站在北京回望它们,却含糊了,它们对于你到底意味着什么?是那个反复地走也找不到的风景?或是听故事时熟悉又新奇的心情?可能是心境发生了变化,但,也可能这就是西归的该有的结果,模糊了风物山水,却清晰了和人千丝万缕的联系。碧草无垠,大漠黄沙,海市蜃楼,本就在人的心里。你决定回到项目的另一头,听一听别人的故事。

 

北京,行踪莫测的他突然现身,饭桌上同老家人讲他牛逼的朋友和他朋友的牛逼,他斜着身子歪着脸,说一句停三秒,一副Hold住全场的架势,还不时地挑一下眉毛,再顺势扫一眼其他人的反应,享受一下不明者的钦佩,也堤防着明白人戳破他的牛皮,他一方面想虚张声势盘活内蒙的关系,一方面又急于靠北京的优越证明自己。你总是被他的卖弄搞得不耐烦,却也更能容忍他一点,而现在的他在KTV里左拥右抱,推杯换盏,等到夜深却推开身边的姑娘,蜷在沙发上睡着了,你有幸看见他的睡得还像当年的那个老实孩子。

 

富贵不归故乡,如衣锦夜行。

 

我们整天为现实奔波,故乡只存在于转瞬的记忆里,却永远鲜活如少年时,即使你用行走证明了记忆的不靠谱,但现实转头飘散,记忆却依旧顽固如初。成年人的热闹总是带着一丝倦意,或振振有辞,或笑而不语,不过是有意为之,而有意的悲喜,即刻烟消云散,不留痕迹。后来你突然发现采集的嘈杂声中净是些大家约定俗成地敷衍,喝彩也好,问候也好,甚至嗔怒也好,都像是勤加练习的结果,而在早晚高峰的地铁里,人挤着人,却集体沉默着。只有一次在隆福寺,少年们的露天汉服趴上,从表演者到观众,到拍照的,每一个人都精心打扮,每一个人都跃跃欲试,声音中都是真切,都是满溢的生命力……

 

在某个瞬间之前,热闹拥挤的北京突然变得沉默寡言,不再喧嚣,也许是我们真的成熟了,我们独自穿梭在这个空寂的城市里,偶尔会在熟悉的味道里体会一下温暖,之后又回到独自的行程。环顾四周,那些熙熙攘攘与你无关的人你确定能实实在在地看到?或者,无穷无尽的草就是没有草,无穷无尽的沙就是没有沙,无穷无尽的人就是没有人。

 

北京,一个乌盟人的饭局,开场不寒暄,自我介绍,互亮资源,互相询问,再到互相询问过程,过程中类似的经历和背景,让高效的交流变得温馨起来。聊着一样的家乡,一样的吃食,大家频频举杯,酒精渐渐浇热了耳面,席间的称呼由各种总变成了各种哥……大家默契地隐藏了背后的漂泊,只在酒后的片刻流露出对家乡的眷恋,放下架子,拉起家常,又进入另一种默契。之后,大家又恢复回平日里那些匆匆来去的身影,鲜有互动。那天的局就像草原上搭起的一个蒙古包,一些流浪的牧人从八方的风中走进来,一夜地豪饮,第二天酒醒,每人又只身踏入茫茫的草地。

 

行走在草原,沙漠,废墟里,某些瞬间你会觉得你和印象中的自己,印象中的父亲,印象中的先人身影重合了,轮回在天地间亘古不变,除了复迭的人影,除了沧茫的蓝天,除了沧茫的大地,别无他物。蒙古高原永远在长生天目光所及之处,因为人们离天太近了,目光灼灼下,长不出深险阴巧,也长不出玲珑乖俏,其实如今华光流彩下的内蒙人与你小时候熟识的内蒙人并没多大差别,包括他们的生活。而北京的天则离人们太远了,远到你常常忘了它的存在,远到它常常忘了你的所行所为,所以就容得下白云苍狗,容得下波诡云谲。初到北京,见识了这世界的繁华,乱花渐欲迷人眼,以为终将拥抱这缤纷,以为未来的人生精彩无限,以为自己会卓尔不群,欲上层楼,欲上层楼……但是,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其实是另一种轮回,却让人猝不及防,久久无法适应。

 

她在好看的年纪离家,嫁给事业有成,走得时候太决绝,而如今:十年前对北京的期许,已经破灭;十年前和内蒙的亲密无间,也回不去了。她不知道把心安放在哪边才好,十年间,她与老公一成不变,已经成为彼此唯一的归处,只是每每思及当初的白领丽人与职场精英,已惘然。

 

大阪城的往事,如梦中之梦。

 

后来,你一直犹豫于远处的康巴什,若理性地去,康巴什城的美丽也只能是浮光掠影,初见的新鲜感没了,最早不踏实的感觉又冒了上来,你却也不愿意去寻找海市蜃楼要消失的蛛丝马迹。这里并没有变幻无常的繁华,康巴什的内心依旧是个宁静的小城,只是重金打造的奢华新衣让它穿着有些吃力,算了,只身去做个记录吧,赶在鲜花还没有凋零之前。

 

父亲带走了让康巴什之行情绪饱满的理由,西归之行也终于由远行彻底变成了归途,可能是父亲的离去让你改变了对起点的设置,也可能这本就是漂泊之人基本的心理需求,与他,与她都一样。其实,库布齐沙漠边上的独贵塔拉镇更符合我们小时候憧憬未来生活的基础模型:小城干净整洁,不闭塞,外面世界的人带着新鲜事物来了又去,街上碰到的人大多相识,互相不用拒人千里。每天,从下午开始男人女人们就张罗着丰盛的晚饭,晚上爷奶姑舅叔伯姨嫂一大家子人围坐一起,小孩们挨桌子乱跑,大人们聊得热火朝天,老人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笑。等天一黑,楼房里的光就跟着亮了起来,照得楼下亲切却静谧,人们三三俩俩坐在门前,远处小孩们在街上打闹的声音清晰可见……

 

昨日之日不可留。

 

我们都有一个回不去的故乡,在记忆的深处,阳光明媚,草长莺飞,但你真去寻它,一切却又面目全非。“循声西归行,恍然入蜃境”项目的本意是想让记忆和现实碰撞,以显示时代的宏大与历史的沧茫,不想指代鬼城康巴什的“恍然入蜃境”,竟一语成谶,鬼城是假,“蜃境”是真,行程的最后你走到了异乡人的情愫里,走到了现实与记忆的困境里,在现实的侵扰下,深处的故乡被层层浓雾包裹,里面熟悉的欢声笑语断断续续地传来,但周围不停地浮显的现实,又让你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诡惑如梦。

 

夏天雨后的内蒙哪儿哪儿都漂亮,草坡上,公路上,服务区里,阵雨来得快也去得快,雨一过天就笑了,天蓝得深不见底,阳光亮得透明,地上的雨水还在顺着路流,映在水面上绿油油的树也就跟着流动起来,等远处彩虹一出来,前方就成了终点,这条路应该通向过去的未来,方正的白色建筑像背景墙一样从人的身边滑过,马路边有两个人悠悠地骑着自行车,一前一后,骑着骑着,前面的女孩停下车来,回过头看着他笑,那瞬间他觉得自己的一生会在这塞外小城平静地度过……恍神间,他听到后座两位女同学尖叫,路上的积水把车轮拽着滑了一下,车已经窜到另一车道大货车的旁边,一脚刹车下去,只看到货车后轮带起的积水全泼在了玻璃上,他打开雨刷,雨却越下越大,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渐渐模糊了眼前的景物,只剩下前方车辆的双闪还在不停闪烁。



                                           史昊鹏2021.8.5康巴什








《在路上4》哈内姆勒纯棉相纸,直液式油性笔,52×39cm,2021    




“循声西归行,恍然入蜃境”是史昊鹏的个人行走项目,从燕山开始,到康巴什结束,历时两年半,期间他带着从北京采集的声音,多次往返于北京和内蒙古之间,他把他的现实(北京的声音)带到他的记忆(家乡内蒙古)中,完成了一次从社会到自我的找寻之旅。













莽原wildland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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