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峰:珠子串起项链

文摘   2023-01-06 22:15  



放下所有的事,去一个远方,回来发现事情还在,但是我有了变化。在那个远方,我领会了人的细小,领略了天然的轮廓和被风化的样貌。偶有山石从空中滚落,贫瘠之上不长生命,那儿却是一片崇高的景观,那片梦幻般的纯白,它触碰着天。我仰望雪山顶峰,被宏伟压迫得心旷神怡,感觉到不可言喻的美妙。
摊开使用过的地图,把到过的地方用线连接起来,找到视野所及之处并画出界线,然后在线内涂上颜色,这,就是眼见为实的青藏高原。做一张自己经历过的地图,我以此为乐,最理想的是,能够踏遍地图上的每一块经纬网格,熟知那里的地理人文。为了留下不可复制的过程,我对七月走青藏做一些文字描述。
要不是普兰县的四例新冠确诊病例阻止了我们前行,原本一路向西——从阿里经冈仁波齐,走西藏南线到云南结束,计划被迫中断,我们从文布南村折返回程。从那天开始,我盘算着何时再来,重新续上未能完成的计划。有一天,我们还为去不去冈仁波齐转山一事表达意愿。后来就是,疫情一路追着我们狂奔二千公里,直到接近出发地西宁,我们才作鸟兽散,各自回家。

文布南村夜色,2022年8月9日,西藏尼玛县

最后一站
此行最西是文布南村,这座湖边的村子,是入藏以来看到最有生机的村子。主街上,一家人在打扫自家门前的路面,洒水压住扬起的灰尘,车到跟前,他们停下劳动,示意我先过,我招手致意,他们微笑回应。主街行到底,左转是个很陡的下坡,百米不到,再右转是个很陡的上坡,一座小桥连接了上下坡,中间一条潺潺溪流,从高处奔腾而下,穿桥汇入了当惹雍错,落差产生了悦耳的水声,这是文布南村一处精妙的景观,溪流把文布南村分成东西两村,一个寺庙座落此处,背山面湖,拾级而上,便能纵观狭长山谷到远处巍峨的达果雪山。
晚上有聚餐,去了村里最大的超市买菜,超市的地基高,需要走上五六级台阶,店内货架堆满商品,昏暗而不通风,各种味道串在一起,很难闻,是过去糖烟酒店的几倍浓度。我负责运输,在门口等待。超市有面大窗,窗外就是当惹雍错,湖面碧蓝,群山环绕,最远处正是达果雪山。李雨颜用手机测量过,到雪山的直线距离是八十公里,湖呈长条形,雪山在当惹雍错的南面,属于日喀则地界,如果再依次接上三个长条形湖,就到尼泊尔了,那要穿过冈底斯山,跨过雅鲁藏布江,再翻过喜马拉雅山,此刻,想象使人激情澎湃,涌出的向往之力压制着高原反应带来的虚弱。天气晴朗时,站在纽约帝国大厦可以看到八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在青藏,只要有高山,随处可见八十公里开外,我的兴趣就是注视远方,判断距离和方位,我经常打开卫星图比划着现场坐标。我观察着超市进进出出的顾客,老板很忙,一个汉族女人,无暇顾及窗外的美景,堆在窗台的锅碗瓢盆,和当惹雍错形成了日常景观,前景是厨具,背景是无限风景,这是最烟火味的场景。再美,我们只是片刻逗留的过客,再来,也是不一样的风景了。
蒋鹏奕给我拍了张精彩的照片,窗外仙境,达果雪山,蓝色撩人,房间里明亮又干净,我和衣平躺在床上,每到一处都要缓解强烈的高原反应,疲惫的样子和这仙境也不违和。旅途中的镜头各不一样,王澈会站在高坡凝视,那样子踌躇满志,李雨颜每到一处煮茶煮咖啡,倚着越野车后背箱欣赏美景,流露着四海可以为家的从容,赵洋在任何一处歇脚都是躺在地上,在车的掩映下,即刻闭目养神,只愿人在此景中。这就是在路上不变的姿态,变化的都是风景。
附近有个安徽旅店,别人的游记里有这家店。我们上楼看湖景房,两张小床一摆,房间就显得很紧凑,但趴在窗台观看当惹雍错,让人忘了房间的拥挤。走进旅店,大堂方正宽敞,四周围着餐桌,上空悬挂着一面面旗子,很是西部牛仔氛围。此时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老板是安徽人,老板娘是藏族的,那天老板戴着牛仔帽,穿格子衬衣,松弛的神情,两条臂膀拥搂着两个孩子,倚靠旅店门口的阳台,在强光下眼睛眯成一条缝,旁若无人的注视着湖那边,若有所思。眼前不就是我曾经也想过的,在远方找个远方的人,过着平静的生活,事实上,不管在哪儿活着,都有哪里的不平静,此时,老板也许为生意在犯愁,眼前的美景掩饰不了内心的焦虑,他注视的远方正是他幻想的另一个远方。每个人的窗外,都有一座到达不了的雪山,只有目光,带着想象,爬到了山顶。

色林措,2022年8月9日,西藏申扎县

湖区
从文布南村回到尼玛县时,大街上的气氛和前两天完全不一样了,疫情引起了小县城的紧张,做核酸的队伍已经排到了街的转角,巡逻车里喇叭传来的声音使人情绪暴躁,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了。我们想补给后上317国道往东,但今夜只能在途中的班戈县过夜。班戈已是熟悉的地方了,我们就是从那儿向北穿越了羌塘无人区到的双湖县,再到尼玛县,今天又要过班戈县。我们一直围绕着西藏最大的湖——色林错,地图上看,这里是西藏的中心区域,也是高原湖泊最密集的区域,我们见到湖,就会冲下国道,生动的故事总是发生在湖边。
第一次驾驶到湖边,是驶出青海玛多县不久,214国道的西侧并排着星星海、鄂陵湖和扎陵湖,东侧是阿涌吾儿马错,海和错,即是湖。星星海离国道最近,走野路,上到一个坡顶便看到了星星海的全景,一览无余,没有任何遮挡物,只有看似平坦的草浪和镜面般的湖。我们在头车新开辟的草路上听指令跟着走,我双手紧抓方向盘,倾斜着车身,心里阵阵拔凉,在静候头车探路之际,看到鹰在上空盘旋,身处美妙之中。接下来,我们要冲上一个艰难的坡,然后要俯冲一个很陡的下坡,队友们在坡下等,我努力不露出越野新手的破绽。好在顺利下坡到湖边,没有掉队,成功的窃喜迫切需要下一个湖早点出现。
地图上看到“错鄂”,以为印刷错位,又看到标注有“错那”,是“错”可以前置,这样反而印象深刻,一出那曲的第一个湖就叫“错鄂”。在我们西行的方向,错鄂就在317国道的左边,看到整个淡绿色的湖面,像是草原上镶嵌着一片薄薄的绿松石,除了广阔的草,没有参照物,判断不出湖有多大。我们下了公路,朝着眼前的错鄂行驶,开得越久离湖越远,视线经常把湖丢了,第一个方向错了,返回再走另一个方向,几个折返后看到一丝湖面,却被一条河阻挡,我们要淌过眼前的一片沼泽地才能到河边,现在是隔河观湖。这些细节在国道上根本看不到,即使出现一个村子,也是到了跟前才发觉,看似平坦的草原,其实都是连续起伏的大缓坡组成。正在无奈时,迎面偶遇骑摩托车的父子俩,这里碰见人是需要运气的,他们就住在前面的村子,于是主动返回带我们去湖边,说一公里就到湖边,我们四辆车跟着父子摩托车,在一个铁丝围栏的门口停下,看着那个五六岁的孩子跳下车,努力打开那两扇篱笆门。
我们坐在湖边,这是一个纯粹的湖,这里的湖没有历史,历史会留下雕琢的痕迹,至少有记载,而它,只有两个字,错鄂。没有任何遮阴之处,只有帽子和墨镜挡住了高原之光,我的目光里没有寻找,只有注视。我曾经想过西湖周边如果没有一棵树,还是游客如织的西湖吗?错鄂的极简景观激发着想象,远处山峦连绵,翻过那座山脉,有一个“错”,“错”的远处也是山脉,翻过山脉还有一个“错”,那个“错”的远处是一条更大的山脉,翻过它就是纳木错,这就是“一错再错”的地貌了,人无法想象宏伟,只有被宏伟震慑,这里是湖泊爱好者的天地。我跟着一只紧贴着岸边飞行的鸟,湖水拍打着松散圆润的小石头,当队友的身影变得很小,我心里开始了些许恐惧,生怕冒出不明之物。这个恐惧来自陌生的安静,深不可测的水,对高原的无知。如果没有一点湖泊知识,人在这里没有勇气可言,所以我独自走不到湖的对面了,赶紧回到队友中去。那天,蒋鹏奕在湖边拍出了队友们的欢快,照片里看不到我在湖边的慌张情形。
在驶向班戈的国道上,远远看到懂错忽隐忽现,直到头车猛地冲下路基,小切迅速碾压出一条车辙,车队随即跟上。这一路上,我对王澈和李雨颜的方位判断,以及他们俩一唱一和的指挥与配合赞许有加,我们四辆车,王澈头车带路,李雨颜尾车压阵,赵洋二车,我是三车,行驶中的路况、限速和超车都会通过对讲机沟通,他们俩长期行走的经验,给我们此行带来安全流畅的驾驶经历,我感受到了自驾旅行管理的重要性。头车准确地带领车队驶入蓬错湖区,看远处,一边白云奇异形状,另一边却乌云笼罩,大雨倾泻,两种极端天气的同框,就像虚幻之景。雨丝已经飘到身上,在到达之前这里已经下过大雨,在我们和湖之间,是一滩滩水塘和松软泥泞的湿地。紧接着的剧情是,尾车陷进去了,拉尾车的二车陷进去了,拉尾车的三车也陷进去了,小切作为国道之王,关键时刻独舞湿地,现场自救成为了方圆百里的新闻,也招来了不远处的藏民们前来加入。在旅途中,工具是解决问题的钥匙,思考来自意外,欢乐出自齐心,“蓬错陷车”是车队自救的一次重要自然实践,尾车脱泥而出的那一刻,一系列的发生被女队友的尖叫化解成了一个事件的结束。即使在蓬错岸边捡到一块入眼的石头放进口袋里,这石头也被裹上了一层额外的意义。
傍晚时分,穿过银灰色的巴木错,我们就到达了班戈县。我们的车队停在班戈城里,对面院门至少挂了二十块牌子:自然资源局、林业和草原局、自然保护区管理局、农村农业局等等,那得有多少公务员,也许是一个单位兼了多个部门?班戈大酒店的建筑吸引着我,就两条街的县城,它应该是这里的庞然大物,对角是财政局,对面是鑫津酒店,我们住在这家,另一个对面是商场和饭店。站在十字路口,环顾四周,思考着我要是在这个县城,要怎么活下去。县城出身的我,比较了解县城的构成,这里最有身份的都是那些位置决定的人物,除了常委,那些科级叫局长,知晓县里大事小事的科员都是被人推崇的,各局和乡镇干部都会在这里穿梭,班戈大酒店这种地方显然就会成为政商信息交流中心。班戈县城就是两条十字大街那么大,没有什么人流,外地客比较多,我在这里看到一个中年女,在边坝县的怒江大转弯处就见过,挺讨厌的,有个藏族青年在路边喝茶,很有礼貌地请这女的喝,这女的说“不喝”,带着一种不屑,没有一点素质,这个人正在亲历大山大水,但对盛情却是如此冷漠。一广州的小伙看我开的是粤字车牌,简单聊了起来,加了微信,他做水利业务,西藏有水资源,落差大,水利空间就大。饭店对面的早餐有油条和豆浆,让我想起了老家的味道,其实我很想回老家县城,给自己盖个奇特的建筑,前面留个花园,走几分钟就能吃到老家的菜。今天已经不需要在大城市做事业,赖着还在等待虚幻的机会,县城那种慢节奏和大小规模恰到好处,打听一个人是容易的,这里的生态圈是“同宗同姓同村,同学同事同行”,各种社交交集下的关系先简单后复杂,约麻将、夜排档、一个招呼,十分钟后准出现在指定地点。
世间万物被染成了白色,挂在青藏的天空,千万朵云日夜轮番出场,从不重复。班戈错的盐分很高,它的湖岸都是白色,充满着化学色彩。我们下了公路,看着李雨颜的车快速冲下,扬起的尘土显示了越野的激情,也验证了土地的干燥,说实话,这下坡,这速度,虽刺激快乐但透着危险。越过草地,湖边停车,踩在白晃晃的盐晶上,一种视觉上的眩晕加剧了高原反应。停在坡上的两辆车变得很小,不能被辨认,那两辆车是路上偶遇结伴而行的,一辆广州牌照,另一辆新疆牌照,而他们偶遇的地方,也是前两天我们经过的地方,被广州车主戏称为神仙路的丁青到边坝路段,的确是高级别的险路,在这山高路陡的大山里,百里不见会车,倘若有人搭个讪,便是一种聊以慰藉。在这错综的时空里,足以让人忘了昨天宾馆舒适的温度,也想不出接下来的过夜是怎样的境况,听说了晚上到双湖的各种信息,只是不想流露出心里的阵阵不安。那天阳光不强,略感寒气,大家围坐成一个同心圆,圆心是郎粲,她被委以重任,记录此行,墨镜派、青藏会议、班戈错会议、国道会议,在旷野中谈论青藏的事,似乎有点传说中的“生活会”,只要有议题,在哪儿都能开上会,我们正坐在班戈错和色林错之间,偶尔仰望坡上的公路。
一露出色林错惊艳的蓝色,我们立刻就寻找通向湖边的口子,下了路面行驶在高低坡之间,当冲上了一个坡顶时,顿时跳出浩瀚的满屏蓝色大湖,忍不住大声尖叫,情绪瞬间高涨,视野极好,对岸方向隐约看到更远的雪山,离我们的直线距离约一百公里。新出版的地图跟不上色林错湖面的扩张速度,这片区域显示了与众不同的活力。青藏高原作为最年轻的大陆,地质构造仍在持续运动。色林错的蓝色好看极了,随着距离逐渐过渡出丰富的蓝色谱系,这是一面天然的大地艺术,透明的湖水被一波波的细浪推到脚边,润湿了鞋,湖边都是伸进湖水的光滑圆润的长条小石片。为什么每个湖的颜色如此不同?为什么湖边的石头长得都不一样?近在咫尺的班戈错却是一块简单的颜色,岸边没有一颗石头。赵洋见地就躺,卧姿比任何雕塑都生动,犹如他的那张代表作“美人鱼侧卧沙滩”,后浪推着前浪,我看着赵洋正在看的风景,队友们各自躺在岸边,晒着太阳,闭着眼睛,听着涛声。

无名峡谷,2022年8月7日,西藏双湖县西南

双湖县
在玛多乡检查站,我们等待着冗长的检查,警察的效率和午后的慢调,与脑子里眩晕的反应,里应外合,频道一致。对面有座新造的楼,鲜明的碉楼造型,有瞭望的功能,午后强烈的阳光下,贴着浓郁的阴影,它突兀的造型看上去非常孤独,一只大乌鸦从跟前低飞而过,绕着新造的楼飞了一圈,宣示着主权,这场景让我想起霍珀画的孤独气质。检查站处在高地的三叉要道,另一条道路自高而下通向远处一个天兰的湖,乌鸦又一次飞过,它的地盘意识很强,担心它肥大的身躯经不起它缓慢的展翅就会掉下来。我突然感觉到这里很慢,所有的反应都是懒洋洋的,脑子里反应迟缓,没有很多事要想,没有多余的欲望,我发呆,任凭乌鸦缓慢地从眼前反复飞过。这里的世界就是几样东西,房子、云、原野、山和湖,这就是全部。乌鸦飞过,时间在动,像流水线一样反复循环,这里只有慢。
一个颠簸使人猛然从半梦半醒中回到无奈的、无聊的、无限的羌塘无人区,这里阳光四溢,墨镜挡不住眩晕的光,时而产生幻觉,几个不同的片段在脑子里交替,车在前行,人在后退,不知自己的脚踩在何处。喝水时,仿佛清晰听到水在山崖岩壁间飞流到胃里。被对讲机告知路边有藏羚羊和野驴,才从半梦中跑出来。快死去的藏羚羊要比活着的容易接近人类,也许是它不想死,于是紧靠公路边等待被救。很多天以后,我们路边停车,爬下路基,站在死去的藏羚羊周围,这是我们和藏羚羊靠得最近的一次。夏晔很想靠近藏羚羊,他两次爬下公路走出很远的距离,试图传递人类的友好,但是它们始终和两只脚的动物保持一个永恒的距离,你看得到它,但靠不近它,你看它的时候它也看着你。从玛多乡检查站到双湖的路途中,我们在羌塘无人区确实没有看到别的人,这本该是那些属于动物的无人区。
进入世界海拔最高的双湖县城,我一直用三个手指顶着右后脑的高反之疼。双湖在4920米,实际上是第三高的人类聚集地,另外有两个数据是:山南市普玛江塘镇,1068人,海拔5500多米,最高的城市是秘鲁的拉林科纳达市,五万人,海拔5090.16米。进城时听警察说,此时的双湖还有两百个人,其他人已经搬迁去山南市了,原因是不适合人的居住,本地人也吃头痛粉。
双湖是大地上一座巨大的静物,它宁静,城的上空笼罩着一片薄金夕阳,进城如入无人之境,在这堆静物中来回穿梭,那种异常的愉快之情好似在一个考古现场,寻找一种新的发现,映射心中的末日情节。一座即将被放弃的县城,我可以断定这是中国最小的县城规模,只有一条主街,街北是居民区,路的尽头遇见彩虹,街中心是商业区,其实就是两家小饭店和两家小超市,我们四辆车给这个城增加了人气,停车惊吓了一只肥壮的乌鸦,从垃圾箱中飞出,闪动着翅膀发出铿锵而沉闷的拍打声音,在不远处落地后紧盯着我们这群不速之客,它的身后,一栋政府部门的大楼,没有招牌,活着的只有楼顶随风而动的一排彩旗。街的另一个尽头是被乌鸦占领的公安局,另一边是个广场,然后就是出城了,远处的雪山和荒野像个舞台背景,最后的夕阳把这静物的投影拉得很长,像是进入另一个时空,我似乎能听到秒针拖着缓慢步伐,发出不愿走出这个时空的声音,从没感到过这样的冰凉,这一种力量是繁华世界的反向。
李雨颜提议第二天去普若冈日冰川,我心里打了一个寒颤,在这无人区出意外是没法联系外界的,双湖县城往北90公里,地图上看不到有路,连虚线也没有,自从2018年开始封山不让进,一直处于生态保养期。他要去冰川是认真的,除了给援藏干部朋友打电话,还约了王澈和我,一起去与有关部门疏通,看是否可以让我们进山。我们进县政府大门是驱车直入的,门口有保安,懒得搭理我们,政府大院只是两栋并排的楼,我们把车开到远的楼,走进敞开的大门,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墙上挂着政府公务员的一排头像。我们改去县政府对面的林业局,林业局里面飞出一群乌鸦驱赶了我们,这里也是无人区。回头看县政府的两栋楼就像夜幕下的两座巨大的纪念碑,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县城,当初成立的主要工作是解决牧民的纠纷,在双湖宾馆的大堂里还摆放着建县时的纪念品,既然人类不宜久居,日后必然是被孤独和寒冷占领。自落下最后一丝光线,夜晚寒气降临,冰凉的水,屋内的昏暗,饭店油腻的场景,肮脏的枕头和被子,难以忍受的高反,和衣而睡,睡不着的夜,寒冷同属一种颜色,双湖是一座单色的末日之城,能给它色彩的是彩虹和彩旗,还有停在县府大院夕阳裹罩的三辆黄色校车。清晨起来遇到李雨颜,他说:“赶紧,厕所干净,现在没人。”心里窃喜,干净成了最实用的色彩。
从双湖县到尼玛县,全程是一条碎石子路,多次担心会被尖锐的石头扎破轮胎,这条路没有高山悬崖,但是坡度起伏很大,沿途经过很多湖泊,几次开到了湖边。快到尼玛县不远,车队爬上山顶,俯视大地湖泊,在这里,似乎可以远眺从班戈县到双湖县,再到尼玛县的三角区,方圆囊括了几百公里。两个年轻藏人在另一个山顶看风景,边上停着摩托车,跟我们招手,虽看不清脸,但感受到热情。其实每次偶遇招呼,都是情不自禁,我会和高原上的每个人招手,把他们当做此地的主人,能聊则聊,了解一些当地知识。即使遇到动物,它们也是本地的主人,旱獭一看到我们就迅速钻进地洞里,我们入侵了它们的地盘。一只鹰,纹丝不动,站在不远处的山顶,我非常专注的盯着它的反应,小心翼翼地移着碎步,鹰仍然不为所动,甚至懒得用余光在瞄我,鹰眼看世界是广角镜头吗?毕竟,鹰不是鸟,它的利爪,它的眼神和它的鹰嘴,震慑着我。很近了,但我不能再靠近了,内心紧张,鹰突然展开翅膀的瞬间,把我吓得不知所措,还好是它飞走了,我长久惊魂未定。车队过来的时候,我招呼他们过来峰顶,我们站在鹰的山顶,俯视脚下深沉的达则错,眺望遥远的雪山,目光搜索着尼玛县。赵洋把车开到了山顶,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占领了鹰的地盘,余雅文飞起无人机,盘旋在上空,像鹰一样,俯瞰我们脚下这片年轻强壮和桀骜不驯的狂野大地。我没有淡忘第一天从西宁出发的时候,携带着脆弱和生涩,路途中捎上了无畏和激荡。

黄河,2022年7月24日,青海玛多县

黄河是绿色的
1996年,我在街边吃过一盆有萝卜的大杂烩,街的尽头是西宁火车站,端庄方正的苏派建筑,背景是一座山,西宁味道美,房子有特点。现在的西宁火车站变成一个丑陋的盒子,这座城,是被几代权力和建筑师摧毁的城,一座没有个性的城放在一片极有个性的土地上,但它成了我们集合之地,是我第一次戴上哈达的地方,是我和刘成瑞成为室友的地方。刘成瑞是西宁人,2005年12月24日,他全身涂满泥巴,手持气球,赤脚绕城将近六个小时,做成一件作品,叫“赤脚西宁”,并经过了那座丑陋的盒子。对一个地方的认知,一开始是记忆叠加,新鲜不会忘记,再就凌乱了,后来就浑然一体了。
卫星地图上看贵德县,处在黄河河谷地带,一片密集的绿色,黄河也是绿色的。西宁到贵德的第一个90公里路程,当碾过黄河边锐利的石头滩,二车轮胎戳破了,这给后面漫长的路蒙上了一层担忧,我们的车胎在这期间会破多少次?李雨颜给二车补好车胎,这是一针镇静剂。黄河像一张地毯,装饰了这片黄褐色的无欲土地,我们在贵德黄河大桥下扎营露宿。这里又犹如杭州西溪湿地,水流缓慢,水草茂盛,我第一次打开帐篷、充气垫、充气枕头和睡袋,在户外有了第一座屋子,我们在这里搭建了第一座临时的城,晚上我们围成一圈,热茶加速了队友的磨合,一盏明灯连接了我们和黄河的亲密一夜。第一次收拾好户外装备,这是路上的一个成就,我外露了喜悦。
共和县的公厕是整条青藏线上最干净的,我在贵德的脸和牙齿是在共和洗刷的,这个公厕做到了标语“厕所革命”的标准。奔向兴海县的路上,实时被告知海拔高度,过了一个个更高的垭口后已经进入常态高度,高反已经开始,跟喝了酒一样,夕阳是微醺的,城是微醺的,住的王朝大酒店是微醺的,夜还不深,隔壁房间传来了淫浪之声,越来越重的高反稀释了猎奇的本能。在花石峡转德马高速玛沁方向,不久就看到了阿尼玛卿山的主峰玛卿岗日,雪山出现得太快,我还来不及热烈,默默端详着时隐时现的它,估摸着离那座山有七八十公里远。我们要去的雪山乡,就是这片区域的重要乡镇,政府的主要工作就是要保护好这里的生态。
刘成瑞的弟弟是雪山乡书记,强壮的年轻干部,戴着牛绒毡帽,后来我们在雪山乡买了帽子,戴上帽子,身上自然有了点高原气息。最后一束阳光照在雪山乡的山头上,我们被挂上丝滑的哈达,夜晚的青稞酒,德得多杰的哈达舞和卓玛的歌,我们在集体舞中,感受了青藏高原的第一波热浪。工作人员年轻开朗,有刚毕业的,也有在实习的,初出校园的质朴和刚工作的朝气,他们的将来会给未来藏区带来什么呢?卓玛的羞涩是美的,她拿着手机看歌词的样子是美的,她的嗓子是美的,她唱的歌是美的。二十六年前,我在西藏歌舞团见到美丽的卓玛,第二天跟卓玛约在布达拉宫下的广场,看她们的演出,我就溜到台上拍了很多卓玛和她们演出的照片。她在我记忆中是淡定的表情和淡淡的微笑,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了,于是这成了永恒。一年前,我在德钦县遇到一个女孩,她胸前的名牌上写着卓玛,后来,我遇到的藏族女孩都叫卓玛。
马卿岗日雪山脚下是一片巨大的石头滩,跨过雪水成河流过的痕迹,踩着一个个石头走向远处的冰川,每踩一步便阵阵头疼,高反和喘气只能像太空步一样移动。石头的品种丰富,我留意着那些自然碎裂整齐的石头,像切片面包一样,在乱石丛中接受风雨冰火的洗礼,才有如此精密的裂纹,捡起一片石头,欣赏着像被激光切割的直线,不得不敬畏自然和时间的力量,轻轻放下这片石头,还给了它们本来的样子。
高原上的人说的“近”和我们说的“近”不是一个量词,同样的近在不同的地方,它意味着不同时间和距离,因为城镇的分布稀疏,对高原的人来说,近指的是下一个地方。那天周末,弟弟带我们在大帐篷体验了藏餐,戴着牛绒毡帽,手持藏刀,切下一块牦牛肉,放到客人的盘子上。从前买的藏刀,藏着藏着不见了,没有吃过藏餐,不知刀有何用。刘成瑞和弟弟四年未见,我们见证了他们相拥喝酒。清晨,我们在玛卿岗日的注视下,和雪山乡告别,再见的时候,弟弟换岗了,雪山乡也变了。
玛多县的平均寿命是五十多岁,低于全国平均年龄二十多岁,这让人震惊,这里工作十五年就会犯病告退,海拔4200米。黄河的源头在西边的玉树,流到玛多县时形成了两个巨大蓄水池,一个叫扎陵湖,另一个叫鄂陵湖,它们在大地上像两只眼睛,守着黄河之水。过野牛沟,翻过巴彦喀拉山口,就是玉树称多县,我在垭口没有看到西边的主峰,这条山脉从昆仑山的不冻泉通向四川省,垭口平缓的地形成为古往今来的唯一通道,最有名的就是文成公主经过这里去吐蕃。
我们用一天连接了玛多的黄河和玉树的长江,这里的长江刚好是通天河和金沙江的分界处(沱沱河、通天河、金沙江和长江是一条江)。夜幕中的玉树万家灯火,城市中心是黑魆魆的巨大雕塑。第二天,我们在玫瑰西点楼顶喝咖啡时,格萨尔王雕塑的庞大体量显示了王的重要地位,格萨尔王的位置突显了藏族历史文化中心人物。在山坡顶上的结古寺,橘色调使大殿通透明亮,满墙的壁画事关格萨尔王的神话,唯有骷髅之舞让我驻足,所有的赞美归于死神,大殿台阶之下,新婚夫妇,拍照留住最亲时刻,大殿里的壁画勾勒了人的一生,结古寺俯瞰玉树芸芸众生。玉树博物馆,馆里呈现了玉树历史,藏人生活,动植物标本,三江源和可可西里,玉树的人文等都在其中。刘成瑞走在玉树中轴线胜利路上,背着他的行囊,拎着我的脸盆,从拉布寺宾馆换到诺布嘎琼酒店,等我意识到拍照时已经丢失了最佳镜头。我在酒店窗口亮光处惊奇的把玩刘成瑞的断指,心里骂着太狠了,我只能看别人的手指成为艺术品,理解了断臂维纳斯和被砍了手的巴尔扎克雕塑,有这么一拨人,他们认为健全不是美的。我们住进现代一点的酒店,王澈拍了这酒店大楼所有的窗口,我洗的衣服整齐的挂在窗口。走路穿越玉树城,赛马节给全城带来假期,我在空荡荡的大街上被理发店一块招牌迷住,风中闪动着金属片把我带入下一个路程的迷思中。

垭口经幡,2022年7月28日,青海囊谦县

囊谦
囊谦四夜,是个意外收获,这一点,我和富源感受一致。这个县是独特的,表现力极强的地貌肌理,交错的山体空间和垂直生态分布,囊谦在青藏高原第一阶梯,西北有唐古拉山支脉,南有横断山脉,这儿是藏区历史人文凝聚之地,早时作为囊谦二千户,再早就是藏区政教中心了。
当我们沿着214国道刚进入囊谦境内,就偏离导航,即兴拐进一个峡谷中行驶,王澈在嗅路方面特别敏感,看到路口有个简易陈旧牌坊上写着xx寺,李雨颜一声“好嘞”,我们就跟进了。这种路线没有计划,路上所见也是意外,一路过来粗犷大景,转进峡谷便是世外桃源之境。沿途石头泥路,溪谷相伴,路面忽高忽低,有树的风景在进入那曲后就不曾看到了。穿出峡谷,狭长的平坦绿谷,逆光下镜子般的溪流随路继续延伸,路边一户人家,大小都站在路边跟我们招手。一个庞大的寺庙在远处跃出风景,三三两两的僧侣从远处的山脚顺着寺庙的路集合,我们也沿着僧侣们的路,把车开到了路的尽头,这是一座普通的房子,大门紧闭,听到门内诵经,声音弥散在广阔的谷地上空。一群乌鸦听到我们的脚步声,从房子后面惊恐地窜飞而出,我们的视线跟随它们落在了脚下的村子。村里六百年的老寺庙,外墙开裂,内墙的百年包浆结实光亮,谁给了我一包开过光的纸包,不知道是啥,先塞进口袋,跟着挤进房间,门口僧人用藏语和藏民在说着什么,一只神兽面目狰狞却有几分亲切,一群野兽标本像行走一样被悬挂在房梁上,我静静注视着神兽,我们好像在过去和未来都是认识的。
抬头是寺庙,远方是寺庙,山顶是寺庙,路的终点是寺庙,囊谦都是寺庙。我想要记住去达那寺160公里的每一里路,这个地方,只要打开卫星地图就会迷失在地形之中。我们在一个垭口停下,和我们等高的是座座奇峰异石,眺望脚下一片让人惊叫的风景,大山环抱的大谷地,一条河从山下蜿蜒流淌在谷地的山包之间,无法描述的美,我们也误以为对面一座奇峰中的寺庙就是达那寺,它应该就是镶嵌在绝壁之间的传奇,事后查证,这绝美的风景正是然察大峡谷,号称中国最美的地方之一,我觉得,不知名头的情况下发现的美景是天然纯粹的美。此时,一群野鹿在坡上目送我们离开它们的地盘,下山一阵盘旋来到河边的一座无人的村子,半人高的野草盖满了每家的院子,不知道主人们一同去了哪里?气氛安详没有诡异,河边石滩上有牦牛的骨架和皮毛,像是上游冲下来的迹象,这条河就是流向然察大峡谷的那条河。路标上写着离达那寺还有50公里,有的山路一个小时只能开20公里,计算囊谦到达那寺的路是四个小时,有时候我们要下到野路上兜一圈,在漫长的非常规路线上没有加油站,最担心的是汽油不够,开不了回程。
上山下山,东转西转,终于在一个转弯后出现一片豁然开朗的光芒谷地,地主是一座奇异的山上山,山的独特气质,不曾相识,这是神在愤怒的时候用锐器戳出来的山,神甩动着身子戳向周围的山,很久以后,这片地方,成为愤怒的美学现场,它让我想到山海经,这里一定有传说中的怪物,我们难得发出共同的赞美,值得用上“无与伦比”这个词,它是我见过最美的风景。赵洋每次车胎破了都会选好山好水处,不是黄河边,就在达那寺神山脚下,等补胎就有了充裕的时间,我们跟风景合影的动作舒展到最大的限度,甚至站在危险的草地边缘,草地的下面是空心的,掉下去直接被晶莹翻腾的冰山雪水冲走,美丽之下充满危险。美不容易看到,要有所经历才能接近到美。
自从见到神山,就一直处在神山的视野中,一个转弯便能遇到撒落在这片地域的神山家族,山上林立更多的山。路的右边有一座牌坊,穿过它可见山腰的寺庙,这下到达那寺了,远处就能听到一阵放学的噪杂声,遇到尼姑们,手一指,达那寺还在前面。一个熟悉的背影,骑摩托车超过了我们,领我们到了过夜的驻地——一处温泉,才知道,李雨颜路遇达那寺的和尚,各自换了座驾,这倒是有缘又有浪漫,这一路,相识的第一个喇嘛叫尕玛曲玖,后来证明,曲玖是达那寺神山招呼他来接待我们的。曲玖带我们去了寺庙的领地,不然晚上在温泉搭帐篷要收费,远处达那寺神山在余晖下金光灿灿,眼前的河流将是我们洗菜的圣水——吉曲河,刚才,我们还在她的下游一见钟情,晚上我们要躺在她的身边,搭桌、洗菜、切菜,忙碌着为户外大厨李雨颜做各种准备。曲玖在天黑前要早点回家 ,虽然只有几公里,怕路上有熊出没。那晚,我们吃过饭,捡树枝,砍树篝火,我们也怕有熊,熊怕火,我们围着火,仰望星空,那是满天繁星啊,看流星飞过,王澈数到13颗彗星之后,宣布为我们祈祷。星空的确好看,上一次见星空是2011年在云南沙溪镇。虽然高原上星空无处不在,但是在达那寺神山下吉曲河边的火光照亮着我们的时刻看的星空,多少给我不真实感,在这伟大的青藏高原,我们所有升腾的崇高敬意,在这浩渺宇宙中,只是一个微小的世界看着另一个更微小的世界,于是,对自己的微不足道,有了满足感。
达那寺神山的晨曦射出的光芒,渲染了我们上山进寺庙是个吉日,曲玖的接待使参观很顺利,山上的格萨尔王三十将军灵塔还要爬五百米,这是一处全国文物重点保护单位,现在不开放。我们经过一处神秘的屋子,那几个窗户里是僧侣面壁的地方,除了专门送饭的,任何人不能靠近,二年后面壁者才能从屋子里出来。我们在大殿里拜药神后从左至右滚动经轮一圈,曲玖说,如果人得了癌症,在这里转一万零八百圈,就会好,说真的,在一路领会的自然力量和神山眷顾的寺庙里,我相信祈福的力量,大家出了大殿的门,我又折回,在药神前再拜一次。曲玖的家就在这寺庙里面,一栋二层小楼,他的父亲住在楼下,为我们煮了酥油茶端上二楼,曲玖给我们倒茶,给我们做了糌粑,每人拿着一块糌粑吃出不一样的表情,我吃不惯,出于尊重,一点一点的往嘴里送。曲玖的窗外,能看到我们露营的地方,昨晚,我们的火光是他窗外最亮的。吉曲河流过达那寺,流到昨天我们第一眼看到神山尖叫的地方,流过我们开过的路,知道的多了,就把这片地方连起来了。曲玖带着我们一边绕着塔一边诵经,我挺享受这样融入的仪式,大山怀抱达那寺,鹰在空中盘旋,曲玖给我们指了着吉曲河的上游,一条返回囊谦的新路。
我们穿梭在横断山脉中,感知轮胎摩擦原始地表,用眼睛触摸狂野粗粝的形象 ,不用巍巍雪山证明它的壮丽,这特有的地貌已经使我痴迷忘返,在见到达那寺神山的第一眼,那一区域足以告诉我这是世外之境。我搜索了一篇“关于囊谦山区山峰形成的猜想”,猜想这个词用得很妙,在千万年间被风化的大地艺术,没有人知道它们是在一夜之间怎么形成的,时不时有石头从顶峰滚下人间。
去达那寺是激烈和干涩的路途,到尕尔寺的路则是温和的,湿润的,一场大雨后树林雾气蒙蒙,给峡谷笼罩了阴森气氛。路下有小河相随 ,淌过河上个坡,见一片平整的开朗草地,那儿已经搭有一个大帐篷,是一家本地人和自家狗 ,带着来访的外地朋友,在这悬崖底下的树林前,听着流水声,踩着露水草地,呼吸着新鲜奶香的空气,在此处度一个周末,囊谦人对缓慢节奏的表达浪漫又自然。我们把这片草坪当做今晚过夜的备选,继续往前,经过一片帐篷营地,又多了过夜的选择。山脚下看到嵌在半山腰的千年尕尔寺,寺庙和山崖浑然一体。我们正好赶上下课前的诵经,在大殿里盘腿靠边而坐,诵经仪式感颇强,跪拜、独诵、群诵、喝酥油茶等流程,文成公主带的经轮安放在大殿楼上,有僧人按时转动着经轮,虽然听不懂藏语,但是感受到气场很强大,诵经的声音像飞毯一样,托着我在寺庙在山间飞来飞去。我约了明天早课诵经的时间,希望继续沉浸一下,为此我认识了年轻的僧人龙珠,他给我发了老师傅写的歌,当我站在大殿前俯瞰眼前的山水,歌属于这里,歌声滋润着目光所及之处,戴上耳机,感觉自己又在耳朵中飞翔。
那晚,寺庙没有床位,我睡在接待处,更桑闹吾给我准备了厚被子,一晚上热量过剩,天没亮就被烤醒,直到窗外有了微弱的光线,裹着被子趴到窗口,悬崖之上云雾缭绕,悬崖之下的村庄正点亮了一盏灯,雾茫茫中盎然绿色,湖面荡起一丝动静,沉闷的长筒大喇叭和海螺声划破静谧的清晨,万物被唤醒的时刻。早上,我跟着老师傅转寺庙,一圈又一圈,老师傅拄着手杖,念念有词,艰难的爬楼梯,蹒跚的走山路,每一步走的都像他熟练的念经,连贯流畅,只有年老带来的体弱,而信仰始终如一。小鹿跟着母鹿在石头上溜达,它们认得每个穿僧袍的僧人,用嘴蹭着僧人伸出的手。昨天队友们围着它们,掏出好吃的接近它们,它们吃完了跟着队友嫌不够。云雾散去,寺庙的金顶越发明亮,站在僧人宿舍的屋顶环顾大山,我们上山的那条路,变成一条极细的线,在树的遮掩中,在云雾的漂移中,像一条天路。
若再去囊谦,我会住在赞普博物馆,透过禅修大厅的大窗看青藏最现代的景观,214 国道从眼前穿过,每天,那些和我们一样,在路上的人,都会从这里经过,到远方,生产他们的故事。活佛乔美仁波切从他的工作室窗口,跟我们招呼他手里还有工作要做,一会儿见,鲍鲍带着我们穿过赞普博物馆七个展厅,这里将来也许是艺术家的青藏之窗。

萨普雪山,2022年8月3日,西藏比如县

萨普神山
那曲是个中转大站,这里109和317国道交汇,1字开头的国道都从北京出发,看中国地图呈辐射状,路上重卡犹如长龙飞舞,超车是个挑战。3字开头的国道是国家东西走向交通动脉,317国道是进藏车辆的共通之路,它南边一条就是网红318国道,像旅游胜地一样被人追捧,在西藏疫情降临的几天里,堵在318国道的车辆是另一条受伤的长龙。1996年,我从格尔木坐大巴在那曲停下,忘了在路边还是在市场还是在赛马场,地面泥泞,凹凸不平,记忆最深的是,一个穿藏袍的女牧民蹲在僻静处,和一些描述的一样,现在我们也和描述的一样,每天顶天立地。蒋鹏奕在那曲跟我们汇合了,我从西宁买的墨镜寄到成都再由他带着飞到拉萨在那曲交给我,我带上墨镜,世界变了。人和物都在那曲顺利中转,从深圳来的快递没法准确和我在路上哪个点相遇,于是试着从深圳邮政寄到那曲邮政局,一周之后,我在那曲老县政府门口见到了一直电话联系的藏族邮递员 ,拿到了邮件,美丽中国慈善基金会寄的十四件T恤。
从类乌齐到那曲的617公里,四天以来需要一顿正餐是非常迫切的,晚饭羊肉味道好极了。第二天在那曲的肯德基喝到了美式咖啡,给汽车换轮胎、洗车、补给,我们以茶馆为临时总部,在那曲过了一整天的休整,这是很难得的休息天,我们行驶在路上,胜似工作中,那天喝着藏奶茶,过了一个纯粹的周末,好日子珍惜不了,没有一天是一样的。我整理了照片,把青海进西藏,从类乌齐县到那曲作为一个篇章。
那天,我们跟尕尔寺僧人更桑闹吾去了附近他的老家,随了李雨颜的心愿——给青藏的孩子们捐赠书,捐赠是要通过熟人联系比较顺利,不然空有热情无处传递爱心。李雨颜的越野车除了户外设备齐全,不知道车里还藏了那么多书,这已经是路途中第三次给孩子送书,为此,我们在操场上跟孩子们互动,还进入了藏民家中看到六个孩子,虽然脏兮兮,但是他们的眼睛里透着对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热情。在一个三叉路口,队友们和闹吾就在此处告别,短短的两天,机灵的闹吾,从讲解尕尔寺历史,在寺庙安排住处,再到开着五菱翻山越岭去他老家,是一个能解决问题的僧人,希望可以再见。青海到西藏的羊肠小道,大大缩短了沿214国道的路程,原本220公里需要驾驶四个半小时,而我们沿小路用了三个半小时就到了,几次抄近路都是听了本地人,导航不显示这条路,地图上没有这条路,几次开到天昏地暗,总是担心走不出去。当走出山谷,接上国道,又不舍这么快就结束这一段各种风格拼贴出来的路,路上感受坐过大象,骑过马,龟速行驶,打过滑,开过原木搭建的桥,还有那难以忍受的搓衣板路,我不想再重复这条路,又希望下面的路比这条更激烈。进藏入口应该是气势磅礴的大山,而我们在强烈的颠簸摇晃中已经进入了江南般的绿林中。
晚上住类乌齐县重庆饭店,想到了九龙重庆大厦,来自各国人种和低价宾馆 ,使那里变得复杂,我进过这楼,气氛不轻松。有这先入为主的理解,交通要道肯定不是等闲之地,这是进藏第一个县,214和317国道在这里交汇,北上西宁,南下昆明,东到成都,西至那曲,战略要道,青藏线和川藏线的客货中枢,汽车零件集散地 。从这里开始汽油价格奇高 ,高价源于送油都是油罐车运输,也没法省着用,好在一路都有95号汽油,逐渐适应了西藏的高消费。
对西藏的感觉是入藏第二天开始的,丁青县觉恩乡,沿国道建房,车子经过,路面尘土飞扬。知恩川菜馆厨师做的盖浇饭好吃,穿过厨房,是搭着顶蓬铺着地毯的院子,院子就在高坡上,上个厕所直接测试高坡和地面的落差,院子外面山水明朗,目光越过山谷,对面大山脚下零星几个村落,看上去是一片丰饶土地。不久,这里的房子将统一造型风格了,我看社区门口宣传栏挂着给村民二选一的房型,去丁青县城的路上,已经建好的几排一模一样的房子,完全是复制粘贴的流水线——索然无味的乡村建设。对面坡顶的寺庙吸引了我们,开车到那儿,目光寻找刚才还在眺望此处的川菜馆,现在它成了对面。寺庙的下方有一座新的藏民房子,外墙颜色透着新鲜的光亮,父亲靠着拖拉机轮胎坐在地上,一副做完农活的轻松表情,看着下方自家院子里玩皮球的孩子们,父亲不会普通话,孩子们从院子跑上来跟我聊起来,还递给我一个萝卜,皮厚肉脆,两口咬完,留下一条长长的须,丢回这片土地。前些天,嘎玛曲玖和我们告别的时候,拿出了他妈妈做的一长串像话梅一样的干果,队长王澈接过礼物,这是一种古老植物——芫根,它富含蛋白质、钙、磷、铁等营养成分,经常食用对人体非常有益,是青藏高原一种独有的食、药、饲三用植物,生长于海拔3500米以上的高海拔地区,我刚才吃的萝卜就是芫根。
晚上我们在沙贡乡旅游中心落脚,为去孜珠寺的游客而建,住宿条件自然不错。两公里后的一个左转,便是上山,去孜珠寺的唯一山路,这条山路足有二十公里长,自下盘山而上,若没有雨,它常年弥漫着粉尘,路途陡峭,上山下山的车依然很多,信徒奔着最大的藏传苯教,游客向着异峰突起的六座神山。孜珠寺佛学院有五个学生毕业,我们被佛学院重视教育的氛围吸引,赶去凑热闹,活佛坐在台上接受拜见,红光满面的活佛微笑回应,我们被领到空位与僧人们同坐一排,每个茶几上摆满各式饮料,庆祝的笑声弥漫房间,几碗油乎乎的递到面前,加白糖吃,唉,我真的吃不了。访客不断,二楼的走廊里拥挤不堪,都在往里面挤,我们下楼的时候,两个年轻僧人站着学院入口,抬着一箩筐的糖果,让路过的人分享十三年求学今朝毕业的喜悦,这喜悦的味道是甜的。学院门口,是高原之窗,山峦叠嶂,念青唐古拉山横亘远方,整个孜珠寺,山下天葬台,天上盘旋的鹰,生和死在这里成了通透的视野。孜珠寺的大殿很炫丽,下班后僧侣们把佛袍扎成坐姿,整齐排列在各自座位上,场面肃穆壮观,大殿出入自由,拍照摄像自由,我注意到古老的苯教具有开放的姿态。走出大殿,拾级而下,老师傅正在打扫撒满一地的龙达飞马纸,示意我们不要踩到纸面上,纸面上印着祈福,一阵龙卷风把满地的龙达飞马纸吹出彩色飞舞的龙,一群兴奋的孩子,追风想骑上龙背盘旋而飞。
孜珠寺到边坝县有条近路,相距191公里,317国道转到503县道,如果不走这条路,要绕行一个大圈,距离是533公里。求近了这么多路,一定不是好路,它将翻越险恶的山。果真,迎面就是一条狂草书法般的盘山公路,一直在翻山,再翻山,进峡谷,再进峡谷,不知经过多少个弯,不知看过多少个悬崖,紧贴着激流翻滚的怒江,感受到河流高低落差以及河道的蜿蜒曲折,我们辗转在粗粝地质之间,细细品味着他念他翁山和念青唐古拉山千万年的纠葛和沧桑 。生活在此的藏民和这片大山达成了一致,共同维护着神山和格萨尔王。路过当雄乡,它出奇的安静,街上干净祥和,白色的房子,闪闪的河流,和我们到达这里的沿途截然不同。经过热玉乡和都瓦乡,到达边坝县城时,时间尚早,再去比如县的萨普神山就太晚,开会决定继续往比如县行驶,路上有合适的地方就露营。夜宿尼木乡,三十元一晚的通铺铺上自己的睡袋,和李易纹头顶着头,和刘成瑞脚顶着脚,辗转难眠等待拂晓。如果那晚再多开三十公里到白嘎乡,条件好太多了,一定可以洗个热水澡,但是故事不一样了,在熊出没的尼木乡,我们的话题都是围绕着熊展开的。这一路没有乐哉悠哉,民主就是跟着走。
萨普神山的故事和神山的组合极为形象,我喜欢二儿子的傲娇和私生子的娇羞,这一前一后的位置像极了舞台的角色分配,合法的站在前台,私生子总是被云雾笼罩很少露出它的真面目,在别人注视下忽隐忽现的身姿,这姿态仍需要他母亲的呵护,母亲卑贱的位置,似乎隔着二儿子才能够保持和丈夫萨普、大儿子和女儿之间的关系。萨普的二儿子是世界上最等边的金字塔形山峰,只有神的斧子才可以把它劈得如此完美,愿意铺上垫子,在岩石上长卧瞻仰它,一种纯粹的注视,无需诗意,我不曾这样去看一件伟大的作品,在自然面前,那都是昙花一现,只有神山,古往今来,通晓天象,以不变应万变,置于永恒,在永恒面前我们只是快闪而过。我们驻扎山脚,四辆车亲密排列,用身体测量熊是否能够翻越得进来,另一边,铁网像一面墙壁,围合成一个天井,我们坐在天井里煮茶,裹着大衣,陪伴着神山,夜幕下的雪山也是迷蒙的睡意,没有一点白天的雄壮,那晚,我们各就各位,睡在车上,保持一种矜持。弱弱的睡意,稍有动静,看是熊否,偶尔张望神山,繁星密布,我像邻居一样窥视它们的夜,直到黎明,日照金山,那天的光照亮了所有人。我和昨日一样站在那块岩石上注视他们一家,金光已经掠过,父亲萨普又开始一筹莫展,头顶的怨恨一直没有散去,大儿子和女儿添油加醋,萨普家的戏又开场了。进山和出山的路窄,靠外侧的会车很危险,路的下面就是娇美的湖,过千山万水只为一睹芳容。
怒江穿过比如县城,一条主干道叫宁波路,宁波援藏对接的,这里的马路很宽,没有车流和人流,新的公厕坏了,商业街上无商业,全县才6万人,这样的县城规划看着就是浪费土地资源。一座新城却不记得它的模样。边坝县城沿河而建,一条不宽的主街布局,双向两车道,路边不许停车,有指定停车场,所有店铺分布在主街上,两边距离很适合熟人相遇打招呼,我小时候住在县城的老街,人和人的距离可以决定人文环境。我们夜间进入繁华的那曲市,上一次的繁华之城是玉树市,和往常一样,前往朱悦订的酒店,和往常不一样的是,蒋鹏奕在饭店等待我们吃一顿热呼呼的羊肉汤。

薛峰于沱沱河,2022年8月11日,青海格尔木

北上109国道
回程从317国道并轨到109国道北上,交汇点和那曲市擦肩而过,在安多县之前会经过错那,看不到湖,被青藏铁路阻隔了。出安多就是唐古拉山口,作为重要的地理位置,进藏的雄伟从这里开始,国道里程碑3346公里处,海拔5231米,足以让人产生高原反应。现在,和1996年完全不一样了,刻着隽秀字体的巨石没了,只有一块简陋的破石板上写着“唐古拉山”的拙劣字体,我们还围着它拍了一张喜庆的合影。正西,耸立着唐古拉山的主峰,在山顶,一定能看到冰冷的双湖,藏羚羊的家园。对着那块巨大牌子上写的“可可西里”,即使我默念无数次,也没有因为藏羚羊就多了什么感觉,那不过就是三座大山之间的两块荒原,一群藏羚羊跑来跑去。沿途看到青藏铁路的路基下,引导藏羚羊从涵洞通过的隔离栏是人性化的,野生动物和地方发展在争抢地盘,法律保护动物的政策也放大了所谓的人性化。
最早是109国道,后来是青藏高速,再后来是青藏铁路,它们相继穿过布曲的河谷间,布曲流到沱沱河,这河谷建起了狭长的雁石坪镇。我们在雁石坪华天旅店过夜,门口立的109国道里程碑3251,夜晚,大白和警察到旅店,不许我们在狭小的大堂围炉煮茶。一大清早,我就把雁石坪兜了一圈,看到一个女子从一个屋子里走出来,关门之前左右张望了一下,我被这警惕的动作吸引,我停在路边,看着女孩穿过109国道,在路的另一边打开另一个屋子的房门,又重复了刚才的张望后关上了房门。109国道一边是河,一边是山,我蹲在山坡上,低头俯视着雁石坪的动静,这座年轻的镇,应该有很多故事正发生着。雁石坪的正西方不过百公里,就是长江的源头,那儿有座格拉丹东峰。
唐古拉山镇依沱沱河而建,沱沱河位于长江上游,两座长江大桥并排,老的一座成了考古现场,掉落了护栏,桥面禁止通车,人员可以自由出入,我们就在此处休息。蒋鹏奕躺在写着“万里长江第一桥”碑背上,童文敏趴在没有栏杆的桥面上,刘成瑞在江边挥鞭拍打,这倒不觉得是浪费了一座大桥,而是为文物保护单位增加了生机,郎粲记录了此刻的同时,李雨颜端着咖啡把他眼前的场景喝进记忆里。绿皮火车正通过远处那座铁路桥,再远处就是母亲河的老家。长江在国人心中的地位归功于象征主义教育的成功,我坐在江边欣赏我的母亲河,它混浊,急流,流经我到达过的虎跳峡、攀枝花、宜宾、重庆、三峡、荆州、武汉、南京和崇明岛,从我的眼前流到6397公里之外,汇入东海,我从小吃的海鲜里含有长江水,我的路迹和长江在不同时空,早已交织在一起。
我见到昆仑山的那一刻陶醉不已,我们经过的只是昆仑长龙的东段,就这一小段足以让我把昆仑作为下一个专项主题。还在百里之外,一座雪山指引着我们的方向,查阅一番,假定雪山就是玉珠峰。昆仑山入口叫不冻泉,109国道和玉树来的215国道交汇后转进峡谷,过昆仑山口桥和乱石沟桥,记得青藏铁路桥从这乱石沟上跨过,那个石头之乱,佩服基建测绘的拨乱反正之功。峡谷越来越宽,我们注意到驻扎了军队,越来越长的部队,形状各异的尼彩帐篷,恰似大地艺术节现场,但里面裹着各式武器,延绵十几公里,场面极为震撼,在昆仑山脚下布阵就像未来世界的景观,这成了我们当下话题,翻看媒体都有报道,还额外得知了昆仑山的现代传说,关于神秘空间和神秘事件。我们在玉珠峰石碑下停车吃饭,为刚才的震撼询问饭店老板,仰望玉珠峰,核对地图,在进峡谷之前看到的雪山应该是玉珠峰背影。太阳落山,见昆仑河,昆仑山巍峨之像,似乎山间都有神仙居住,万山之祖和龙脉之山称呼,已经渐渐形成了我的新认知。次日再进昆仑山,直奔昆仑大峡谷地下水道,沿着两边峭壁的狭窄谷缝,从一头开到另一头,其间看不到轮胎与河床的接触,但是能看到王澈和李雨颜车漂浮在水面上,车子打滑和河水推力下,车子容易擦上崖壁,像酒驾一样在河上晃悠前行。我感受到了驾驶的刺激,去控制不受控制的操作,经验和技术得以密集发挥。
格尔木是个军城,有挺拔的树和宽阔笔直的马路,似小北京。26年前,我在格尔木的招待所遇到一个汽车兵,看起来忠厚又过于热情,一起吃过饭后,和招待所的服务员们一起拍了合影,这是格尔木的记忆。这里夏天并不热,太阳落下后就是凉爽的城,晚上我们找了本地第一烧烤,味道很赞,眼看紧挨的两家烧烤因生意不和,一家客满一家稀疏,这是产生矛盾的明处,要是缺一点心胸就会爆发,引爆的时候又是猝不及防,隔壁老板在面包车里长摁喇叭,像是要撕碎这家店,怒气源于这家客人占他们的车位,制造尖锐噪音让所有人不爽,这种愚蠢的愤怒,得到的是鄙视,我们这家老板娘,面相不像挑事的人,在攻击面前,她没有把持住平常和气的样子,刘成瑞听得懂本地话,说隔壁老板骂人极为难听。疫情的消息日益严重,我们远离了西藏又要逃离青海,格尔木会议之后,给王澈的小切,京Q8AV87,过完了21岁生日,出发兰州,高速服务区送别赵洋、夏晔、童文敏和蒋鹏奕,在香日德镇分叉后渐行渐远,就像旅行的温度,将逐渐褪去。
夜间行驶到黑马河镇,路边商量往海西还是海南方向,海西的民宿老板一直与王澈更新当地的疫情政策,信息及时,我们就在海西的蒙古包里扎了营中营。门外野茫茫,雨水打着半尺高的草,潮湿阴冷,睡袋透着湿气。我在睡梦中被王澈拉出了帐篷,裹着毯子忍受他们肆无忌惮的读唱。在这样一个冷飕飕的夜晚,他们难以言表地把最后一晚吼到了天亮。

薛峰于51县道,2022年8月6日,西藏双湖县

自己的国道
一次走青藏,重新看到自己的周遭是如此细致,如此连贯、好奇、恐惧、敬畏 ,在一个贫瘠的地方与它们重合。曲玖的那一长串晒干的芫根,把他母亲对他的爱,传递给了萍水相逢的我们,而我们在他的远方念叨着他。走过的路是线,到过的地方是珠,2022年,我把不同质感、味道和情绪的珠子串起一副项链。每个人生产自己的心路,汇集于国道,成了一条史诗之路。我们无法讲述一个未曾去过的远方,只有到过那里,才能感知人和自然的不和谐,人所遭遇的经历和其它,加缪说过,没有旅途是享受的,这是远方的真相。
读万卷书不是行万里路,行万里路,自始至终都在书写自己的史记,就在2021年的今天,我仰望梅里雪山,雪山之巅那片梦幻般纯白的感召,内心迷乱像云雾一样散去。
李天琪为每个队友编辑了一本青藏相册,选择照片花不少精力,最后一页写有一段文字,这是一个用心细致的工作,她要花14份时间编辑。翻开相册,射出高原的光芒。




“天地游戏——走青藏”项目海报,致谢夏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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